我老了。一日三餐,两回都只能吃粥。
日历上还是八月,但是,因为只在晚饭后才散步,天都是有点凉的,我需要穿着大衣,我已经分辨不出季节的不同。有时候,我忘了带烟斗,就会忍不住咳嗽,但也没有以前那么焦虑了,没有烟就散没有烟的步吧。
今天,也忘了带眼镜。反复地,会忘记很多事情,至于是哪些,我也记不住了,但是能感觉到,我的生活每天都在忘记一些东西。如果不是偶尔侧眼看见了树缝中露出的积着月光的湖面,我差点也忘了,我是走在湖边的。我试着回忆了一下,刚才出了门,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不太确定,我想起来的,是今晚的出门,还是历次出门的混合物。比如,是八点钟起身的,还是八点零七分、零四分?这几个时间我都有印象。八点整的,有一次,牧羊犬阿罗从我面前犹豫着走过去,黑白斑的背毛上,秃了一小块,我蹲下来抚摸它的凸斑,不记得是怎么造成的。阿罗哼唧着舔了舔我的手掌,不像他年轻时那么多口水。舌头干燥得很,也许是我的手茧阻隔了触觉?也许是的吧。有一次下雨了,出门前我就知道,把雨伞拿好了放在椅子边,但是出门后走了一会儿,才想到雨正淋着我呢,我摸遍了周身的口袋,没有找到雨伞。
早晨四点四十五分左右,是我醒来的时间。鸟都是在这个时刻开始叫的。起床后,每次大约有半个小时左右,是没有记忆的,我是谁、我在哪里、昨天发生了什么、今天要做什么、今天是哪一天、是哪一年等等,都是空白。唯一记得,我是一个抽烟斗的人,烟斗就放在床头柜上,装得满满的,火机搁在旁边,烟灰缸干干净净。我伸手去拿烟斗,打了一个嗝,眼睛前面冒出很多星光,它们在漂移,我定不了神,模糊地瞧见伸出去的胳膊上,皮肤太白了,尤其是手背,指骨顶着皱皮肤,一点也不好看。我不喜欢这样。
我抽着烟斗,烟雾钻进了眼睛,熏得疼,我闭上,挤着眼泪来消疼,挤不出来了,干涩,我拿手背去揉,揉出了又一批旋转的星星。要是能躺着抽烟就好了。我往后挪了挪,背靠上床头的墙壁,放松着把头轻轻撞上去,轻微的震荡,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她被我扔在床上,头撞上了墙,她抽搐了一下,啊了一声,手捂着头,我正在亢奋,但也产生了无尽的怜悯,我先不插入她了,而是爬过去抱着她的头揉着,一只手拍她的背,我说,哦,宝贝不哭。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她把我推倒,我的头也撞墙了,我说哎呀,我死了,她说,报仇才刚刚开始,于是骑到我的身上,揪着我的阴茎,说,父债子还,你跑不了了。然后搓着它,让我真的有点疼,她知道这一点,慢了下来,把它对着阴户磨了磨,然后坐了下来。她坐下来,我同时感到飞上去。她啊了一声,和撞在墙上的时候,很相同。
小厸在喊我了,我总是第一刻就反应过来,喊我的这一声是她的,我判断,这是由于习惯,如同呼吸、烟斗和排尿,都是习惯,是我的一部分,自然能分辨出来的。是的,不属于我习惯的东西,很可能就忘记了。比如,我记不清那个坐下来把我的阴茎吞进去的人是谁,记不清她的样貌,甚至连乳房的形状也一点都不知道。但是小厸,我知道。她喊我,该起了。我便起了。她喊我,去刷牙洗脸,我便去刷牙洗脸。这里有一个不对的事情,我把挤上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时才想起来,我已经没有牙齿了。我用不着挤牙膏,而且,这个牙膏是小厸用的。我的漱口水在旁边,我应该用那个才对。但是怎么办呢?我的嘴里被涂上了牙膏。嗯,我打算清理掉,先用舌头尽量把它舔下来,然后吐在面盆里。我尝不出来它的味道,小厸现在还用水果香型的么?我用手指抹了一块,放在鼻子前面,也闻不出来。小厸又在喊我了,该吃早饭了。我连忙打开水龙头,清洗一切有牙膏的地方,口腔、手指、面盆壁、牙刷。
我坐下来,桌子上已经盛好了我的早饭。豆粥,大概有一会儿了,我凑近一点可以看见粥面上结了皮膜。我喜欢吃皮膜,用勺子从碗的边缘下去,贴着粥面赶下一层皮,然后塞到嘴里。粥皮会粘住勺子,我用舌头得笨拙地舔上一会儿才算成功。粥皮,是我能嚼得动的,我慢慢地嚼着,等着粥结上下一层皮。小厸说,你吃快点啊,都凉了。我嗯了一声。
小厸除了粥,还有小菜。今天是酱瓜皮。用西瓜皮晒得半干,放在酱缸里一段日子,就可以夹出来吃了。这是我教她做的。小厸的牙齿很好,能吃所有的东西。她喝了一口粥,夹起一片酱瓜皮,咬一角,咬的时候,嘴唇因为用力是要嘬一下的,所以会露出显老的皱褶,但是咬完了,就平复了。小厸说,你看我干什么,吃早饭就好好吃。
我说,小厸,你真美。小厸一下子就笑了,说,都老太太了,还美什么美。
我说,就是美啊,我很爱你。
小厸说,老夫老妻的,你还整天爱啊爱的,不嫌厌么?
我说,我就是搁不住爱,我爱你,怎么着。
小厸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几十年了,加起来得有一万遍,我听得都没感觉了,你少说一点也许更好,物以稀为贵呢。
我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会诗了,要是年轻点就好咯。
小厸说,我就是被你那些诗给骗了的,你还想骗下去么。
我说,我的诗从来不骗人。
小厸说,是的是的,你骗我,我也心甘情愿了。反正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赶紧吃饭,让我省点心,就是有用的爱。
我说,小厸啊,我想听你唱歌了。
小厸说,你吃完早饭,什么都好说。
我说,那你给我吃酱瓜皮,我就吃早饭。
小厸说,你吃得动么?
我说,吃不动我也要吃,怎么着。
小厸夹了一片送到我嘴边,说,好啊,我看看你怎么吃。
我张嘴,用假设存在的牙齿咬住,但是听不见切断的声音,我的牙龈狠狠地挤住它,只感到酱汁从唇上流下去了。小厸赶紧站起来,伸手给我擦,我不高兴地扭头,把瓜片甩脱了她的筷子,然后回头看她,她生气的表情忽然展开了,笑得还是那么美。好像衰老只是象征性地拂过她而已,并没有深入她的身体和情感。
小厸把瓜片从我嘴里揪出去,然后咬下一角,咯崩声听得清楚。小厸抱着我的头,把嘴贴上我的嘴,把瓜片送到我的嘴里,然后离开,吻了我的额头说,没有我,你连饭都吃不了。
我吮着嘴里的瓜片,把它表面咸咸的酱汁吞下去,咸,可能是我唯一还能尝出来的味道。我抱着小厸的腰,侧脸靠在她的肚子上,闭着眼睛尝着咸味,我感到很爱她。我咕哝着说,小厸啊,我爱你。
小厸哭了起来,身体抽动得很厉害,隔着衣服,我感觉不出她皮肤已经有皱纹了,只能感觉出,空气被她吸入和呼出,是比以前要辛苦一些的了。我拍着他的后腰说,好哭鬼啊,都老太太了,还哭,羞不羞呢。
小厸哭得更厉害了。
午睡起来,小厸把我从家里赶到外面,拉着我的手到湖边的椅子坐下来。一头羊,从面前的湖边道上走过去,折进草地里,伏在地上睡了。小厸给我唱歌了。声音没有老,只是气息有点不足,我打心底里原谅这一点。
我原本打算只活到五十岁就死的,主要的考虑是,五十岁,我恐怕就不会再写诗了。而不写诗,我的情感就会虚无,我自己也会虚无,虚无的人,是不值得活下去的。但是到五十岁时,我虽然的确不再写诗了,小厸却经常给我唱歌。我发现,凭着她的歌声,我也可以活得下去。
小厸让我继续活着,而长久以来,我一直想给她写最后一首诗。每天的散步,我就是为了构思一首诗。多年来,并非是我没有写出一首诗,而是,因为这将是献给她的最后一首,我一定要写得很好,比以前的都好,才行。我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她,只有爱情。她以前说,只要我写一首诗给她,她就爱我一天,所以,年轻时,我写了几千上万首,有好的有坏的,但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写得足够她这一生就爱我一个人。
多年来,我在散步的时候,写了很多诗,但都不满意,我便一首一首忘了它们。
小厸唱完了,靠着我的肩膀,我们坐在椅子上都看着湖面和远处的山。我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着什么。我呢,我看着山和山上的天穹,我想,这广阔的世界、生动的万物,有哪一个可以让我写出这最后一首诗呢?
我想着,想着,想着,伴着小厸安睡的鼻息,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