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孩子百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一家人兴师动众，带着娃到家附近的玲珑公园去晒太阳。
玲珑塔是慈寿寺仅留的遗迹，原塔建于明历四年，常能看到好奇的歪果仁结伴前来参观。每天来公园里散步锻炼的居民很多，大家绕着塔转，不知不觉得到古塔与古刹的佑护。
塔北面有一座水池，之前可以游泳，现在已经不许了。水池两侧栽满杨柏松树，一年四季总有景致。水池再往南是一座广场，晚上会有大妈来跳绸缎舞，很高级那种。水池加广场应该是整个公园里最为规整对称的造型，另外错落着的花草湖山很有南方庭院的别致。
带着孩子走到广场边，太阳斜在上方，树木正好遮挡住一半的阳光，阴影把广场自然分成两半，我们推着婴儿车走在阳光里。
而在另一侧的阴影中，7个半大的孩子聚坐在塑料矮椅上，每人端着画板，蜡笔头散在四周，他们应该是某个绘画兴趣班，今天要画的是玲珑塔。听旁边的人说他们已经端坐1小时以上，广场人不多，被他们吸引过去的人占了大半。孩子们都很小，也就在小学三年级以内，我十分惊讶于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如此老实的坐在椅子上，而且还是拿起画笔，画画！于是我也凑过去看看热闹。
孩子们很安静，有画塔的局部的也有画整体的，有心不在焉的，也有一本正经细心雕琢的。老师坐在一旁也在画，他没有画塔，而是画和塔垂直的、树荫下的一条小径。仅仅用碳笔画些形状，也实在看不出具体画了些什么。
老师很凶，他边画边站起来对孩子们的画做些点评和一些指导纠正，然后就继续埋头创作。老师在画板上有如神助，嗖嗖嗖画得很快，他画闭后将画立在椅子边，我们这些看客都发出惊叹的语气，那条小径如水墨一般若隐若现，粗粗细细的线条看似杂乱，却错落有致。碳痕断断续续，一条压在另一条上，似乎能透过枝叶看到阳光，修剪整齐的灌木将幽静的小路让出半个身影，还有那把在路边孤零零的椅子，那恰当的位置似乎在静候下一位旅人。他用线条做字母，黑白做语言，似乎讲了个很远很远的故事，能带人走进去，不必回头。
他起身一个个孩子的巡视，走近最后排的小姑娘。小姑娘画的很好，好到让我佩服。其他的孩子几乎都竖着用画板，从塔尖的天空一直画到塔基的栅栏，而她则是将画板横过来，只画塔底和延伸至两边的树木。那画布被她填得满满的，清晰的轮廓和深深浅浅的枝叶，看着丰富而不凌乱。然而老师并不这么褒奖，只是冷冷地说：颜色太鲜亮压不住色彩，要浑浊才立体。我听着好惊！我完全不敢想象一个半大的孩子真的能听懂什么叫浑浊？什么是浑浊呢？太难具体的解释了，这种抽象的指导能传递到孩子的笔触上吗？只看这孩子不声不响，选择了更深的颜色涂抹在一部分树的枝叶，又用另一种绿压在之前的绿上，那树看起来真的立体了很多！
而另一个第一排的男孩子选择将整个塔画下来。在他的画里，塔高，树矮，天蓝，水青，很生动也很写实。孩子正在努力将塔身用棕色做实，老师看过后不太高兴，说：你画的是色彩，不是彩色素描！我当时就震惊了！惊讶老师又说了一句这么抽象的话，更惊讶他提到了色彩！
什么是素描也许说的清楚，在我印象里，素描就是用线条来画出物象的明暗变化，越接近物体的形状、阴影的变化越逼真。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画出的画也就千差万别。但如果每个人都站在同一个点，那画出的作品不会有什么差异，就像复印机的产品。但什么是色彩，谁说的清呢？颜色千千万，将千千万的颜色排列组合又会有千千万种变化，那是种流动着的，无限的变化，说不清的。
我看着这位正在数落班里最小的孩子的老师，顿时觉得他高大太多，他不是在教画画，他是在教思考啊。回想我小时候无论是课外班还是上学校，老师教的都是你要照着这个，模仿那个；这个音只能这么结尾，因为这首曲子只表现一种情绪；这两个音必须用这两根手指转换，因为这是这个乐器的规矩；写秋天必须是山枯了，树秃了，大雁飞走了；春天必须是山青了，水化了，大雁飞回来了。就像几十个人站在一个点上画规定好的素描，不用思考，你只需要遵守，就像复印机上的纸张，不许出错。而今天，眼前教画画的这位老师却把这几十个人轰了出去，告诉他们，你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个音可以收的委婉，可以悠扬，可以戛然而止，那是你对这首曲子的理解。秋天也不是闹钟，时间一到，说枯就枯，那应该是一个曼妙的转身，应该是像女王缓缓地脱去压在肩头的披风，优雅而沉重。春天也不应该像整点报时，钟声响起，表盘里的小鸟就将万物齐刷刷地叫醒。而应该像3个月的婴儿，他刚刚学会翻身，脑中的世界颠倒，那应接不暇的嫩叶颠倒在薄薄的雪雾里，无声无息，在变化中层层复活开来。
无论是浑浊还是色彩，都不是具体的概念，都难用语言准确描述，都有万种解释和呈现方式。而用抽象表现抽象又是抽象的，就像是无限不循环小数，生出千千万万的花朵。在这个用刻度衡量标准，用数字计算成长的模式化的世界里，不规则的思考卑微地艰难爬行，无章可循的抽象显得势单力薄，却又弥足珍贵。
而这样的传递，应该孕育在孩子们的心底，我们应该告诉孩子们，抽象无错，创作有理。抽象的画面成人们能想出一千种，孩子们就能创造一万方，而每一方都闪耀着骄傲和唯一的美，哪有规循，又何谈对错。那就应该让孩子们去获得，去创造，去接受抽象，呈现色彩！
我临走的时候就听老师说，你们画完塔来画这条路。然后他指了指他刚刚画过的，在苍树下，灌木旁，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边上的小路。非常期待孩子们用手中没有约束的画笔，勾画出属于他们的路，不必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