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丽丝·门罗个人最满意的短篇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读到《沙砾》那篇时,我被人物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时,那五味杂陈的内心和冷静向前的态度打动,以为那便是集子的高潮。但直到今天,读到《火车》这篇时我才明白,那曾经感动我的部分,仅仅只是这部书的序曲,《火车》才是这本书最响亮最高亢最激昂的部分。虽然合上书页那一刻,充溢我心的是一种欲哭无泪的苍凉。
故事一开始便是退伍兵杰克逊乘火车回故乡的镜头,但他并没有真的要回家,而是在离家还有几十公里的地方突然地跳下火车。他要去哪里,他为什么要跳车,这个巨大的问号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直盘旋在我的心头。第二个场景的铺设便是在贝尔的农场,又累又饿的杰克逊在贝尔那里获得了一碗薄粥和一杯浓茶,他们共同的生活亦籍此开始。父母过世后独自支撑农场的老姑娘贝尔过得狼狈又萧索,房屋年久失修陋雨滴水,家中电器大部分损坏失灵,家具破旧脏乱,这个被贝尔称为家的地方早已摇摇欲坠。杰克逊从重建马食槽开始,后又修整墙壁、购置取暖器、修补房顶,生存条件改善后的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男耕女织,恬静安适,外人以姐弟看待他们,在杰克逊心里,这个大他十六岁的女人贝尔,是一个类似亲友的存在。
故事的转折来临,贝尔身体里长了一个肿块,他们因此必须去多伦多治病。手术后的第二天,一向对个人生活避口不提的贝尔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杰克逊谈起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原是《多伦多每晚电讯报》的专栏作者,他们买下农场原打算消夏,后因母亲病重后行动不便,神志不清,便决定长期住在那里。长大后的贝尔肩负着日常家务和照顾母亲的责任,父亲继续写作维持家庭开支。忽然的一天晚上,父亲打开了正在洗澡的贝尔的房门,站在门口盯着赤身裸体的女儿。这一事件成了父女心头隐匿的禁忌,疼痛,险恶,令人避之不及。几日之后,父亲被驶来的列车撞死,所有人都把父亲的死解释为意外,独独贝尔不能。她一直隐藏心事在懊悔和自责中潦草度日,直到杰克逊的出现。她说,我现在明白了,真正明白了这件事情,那不是任何人的错,那是在悲剧的情境中人类性欲的错。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正坐在孩子练琴的琴行门口,初夏的熏风拂过脸颊,内心热浪翻滚,欲语不能。
贝尔坦诚的倾诉并没有成为和杰克逊百年好合的开始,反倒促使了他的逃离。杰克逊又阴差阳错成为“美丽邓迪”公寓看门人,等待命中注定的某一天,一位名叫艾琳的中年妇女的出现,使谜底彻底揭开。原来,杰克是个ED患者,他和艾琳曾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他在归途中近家而不入,是因为不想让相爱的姑娘因自己而失去幸福。
门罗用本篇最重的笔墨描写杰克逊和艾琳两小无猜的青春。他们曾是同学,杰克逊是害羞沉默的不起眼的男孩,却吸引了聪明孤傲的艾琳,他们在杰克逊服兵役前迅速确定恋人关系,并在服役期间坚持通信。门罗用轻描淡写的语调,写到艾琳某一次去杰克逊家,见到了他言语粗鄙的继母。这一刻,那蒙在剧场上空的大幕终于扯开,原来,杰克逊小时候曾被粗鲁下流的继母折磨过,他一直未能逃离阴影,这也许就是他致病的根源。至此,整篇故事才五脏俱全,气脉俱足,读者犹如站在山顶俯瞰大地般地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名叫杰克逊的男子,他所有怪异的行动,他不断地向前,不断的逃离,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忘掉他的一生。那一刻,我们理解他,犹如理解自己的朋友或者兄弟。
门罗很轻易的便用女性的敏感细腻捕捉到生命中那无处不在的遗憾和悲伤,但她又如冷静大气的军中统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翻开手中底牌。无论人物在命运中如何浮沉颠簸,她均能压制住自己心中一切的好奇、怜悯、冲动,为人物生活的徐徐推进沉稳开路。她的短篇小说,篇幅虽精巧,却并不妨碍她表现生活的丰沛和恢弘,她的作品中极少戏剧化的冲突,更多是用绵密笔致构建出的普通人和普通的日常生活,他们若不断向前推进的浩荡生活河流中的暗涌,任何浮起的一个,都足见生命绝望的真相。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你不能说出什么,却又忍不住的感叹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