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关关/青牛
小晶发来微信，邀关关聚聚。
几天以前，关关走在街上，有一抹亮丽的桃红色划开人群，向着她走来。对方走近，拍拍关关的肩膀：
“嘿，老同学，多年不见！”
对方笑得像朵娇艳的花。关关慌乱地看着对方，她觉得那脸很陌生。但当她看见对方的那双眼睛时，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心虚地小声喊道：“小晶？”
对方笑得花枝乱颤，使劲点头说道：
“是呀！看你都不敢认我了。”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关关脑中小晶的形象，那是一张像草莓一样饱满的小脸，还有单眼皮，眉毛细细长长。再看看眼前这个瓜子脸，双眼皮，睫毛卷到了眉毛，烈焰红唇，她怎能不茫然。甚至她有一丝佩服自己，居然这都能猜出来。
小晶看关关傻呆呆地看着她，毫不介意地笑着说：
“怎么，我是变老变丑了么，一直看我。”
关关心中的那张脸，和眼前这张脸，始终无法重叠在一起，这让她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小晶大大方方地对她说：
“来，加个微信吧。这么多年不见，改天我们好好聚聚。”
对于这次措手不及地相逢，关关有说不出的难受。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相逢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
在这样的相逢中，在她心中准备了二十多年的那些话，那些表达歉意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仿佛被自己一下子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很笨拙。
关关在家中翻到一本《格林童话》。书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期间还搬过两次家，书页失去了光泽，上面落满了灰尘。
关关仔细把它擦干净 ，洒了几滴香水，用漂亮的花布包好。她一直保存着这本书，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把它送给小晶。
她望着它，又一次出了神……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见你
那是哪一天
拿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茵……”
这首歌关关经常听，她喜欢这首歌。但她觉得只有小晶唱的最好听。
关关的家在南街，小晶的家在西街。两家距离不远，但在七岁前她们并不认识。等到她们上学以后，彼此就认识了，才知道两家隔得很近。
小晶由奶奶带大，她原本有个妈妈，是从四川买来的。听说好吃懒做，在生下小晶后，便被家人赶跑了。
关关每次去小晶家，小晶总喜欢指着她屋里一面墙上的画报，骄傲地说：“我奶奶告诉我，这是我妈妈！”
关关拍着小手喊：“你妈真好看，都上了画儿了！”于是两个小女孩都格格地笑起来。
关关一直羡慕小晶有个好看的妈妈。一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明星海报。因为画上的歌星，在那时她已经认识了。
关关和小晶上一年级时，学的第一首歌，叫《红蜻蜓》。关关喜欢和小晶在一起，因为小晶唱歌好听。她们在一起写作业时，小晶哼着这首歌，让关关觉得空气中有无数红蜻蜓在围着她们飞舞。
一天，班上的一个男生不知什么原因，撕烂了小晶的书。男生嘲笑小晶没有妈妈，小晶就和他争吵，男生用力扯着她的辫子。小晶疼得哭喊，却不敢反抗。
关关当时在男生的背后，她全力扑向男孩的后背，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双手在他脖子上用力乱抓。男孩大叫一声，扭身把关关推出老远，关关摔在一堆板凳和桌子中间，挣扎半天起不来。
关关的学习很好，所以老师很喜欢她。男生吓坏了，逃离了教室。
小晶仍然傻傻地站在那里，关关伤心地哭了。她觉得小晶真没用，被人欺负了，还无动于衷。
那几天，关关都不和小晶说话。小晶却整天低着头，跟在关关后面，她不敢靠近关关，不敢和关关说话。于是，关关就忍不住原谅她了。她们又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到三年级时，关关和小晶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她们都喜欢看童话书、故事书，她们很喜欢“在很久很久以前”、“古时候”这样开头的故事。
关关喜欢小晶给她讲、读那些故事。有些故事，她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关关讲一遍，小晶讲一遍。虽然讲了无数遍，但她们总是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惊奇和欢喜，乐此不疲。
她们的快乐本来会长长久久。
四年级班里来了一个叫秀秀的同学。秀秀是个留级生，她比关关大两岁，比小晶大一岁。秀秀个性很要强，一双眼睛特别爱瞪人。秀秀生气就用眼角看人，然后狠狠地瞪一眼，仿佛要用目光在那人身上挖一个坑。秀秀来到班上，很快就成了班上的女生王，全班的女生都要听她的话。
秀秀是父母抱养的孩子。她每天放学回家，都需要喂猪、做饭，做很多家务活。放学后，秀秀总是叫上老实听话的小晶，去她家帮忙干活。小晶并不喜欢秀秀，也不想帮她干活，但是没有勇气拒绝。
关关为了能和小晶在一起玩，也去秀秀家。秀秀并不欢迎她，她对关关冷冷地说道：
“我不和学习好的玩。”
于是关关每天就在她家对面，邻居家门前的石凳上写作业。她要等小晶，等小晶帮秀秀忙完后，跟她一起玩。但小晶出来时，天就要快黑了。然后她们一起穿过一条街，各自带着点儿沮丧回家去。
小晶觉得为难，有时候趁秀秀在忙，偷偷跑出来和关关说话。她还向秀秀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意见：和关关做朋友。
于是，关关和秀秀拉了小拇指，一起念着：
“小拇小，三年好”。
她们便一起玩了。
关关小时候，被父母宠得像个公主，吃穿跟用的都比别的同学好。秀秀喜欢关关的发卡、花皮筋、花裙子。
有一次，秀秀戴坏了关关的发卡，关关妈数落关关，不让她再把发卡借给别人。当秀秀再次找关关戴发卡的时候，关关便拒绝了。
她们的友谊也就此宣布结束，秀秀再也不让关关去她家了。
小晶在她们之间艰难地做着“两面派”，她偷偷地跟秀秀玩，不让关关知道。又偷偷地跟关关玩，不让秀秀知道。
对于关关来说，全班的女生都不理她， 她也不在乎。后来小晶也不愿理她，这让她很难受。
在一个黄昏里，关关在小晶回家的那条街上拦住了小晶 。小晶低下头，想从关关旁边绕过去，关关伸出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我玩了？”小晶不敢看关关，关关就冲她喊：“你说呀！”
小晶双手互相抠着指甲，低声说道：
“秀秀不让我和你玩，不然就打我。”
关关说：“你别怕，咱们偷偷玩，不让秀秀知道。”关关没有等到小晶的答应。她们沉默地走开了。
关关像受了伤的小兽，哭着来到秀秀家门口，她等着秀秀的爸妈回家，告秀秀的状。
告状起了作用，秀秀挨了打。
第二天，关关来到学校。除了小晶，全班的女生都成了她的敌人，她们讨厌关关，鄙视她向秀秀的爸妈告状。
秀秀红肿的眼睛告诉人，她哭过，很久。关关没有想到秀秀会挨打，以为只是像关关妈一样数落她几句。
秀秀带着恨意瞪着关关，用眼神向关关射刀子。关关也毫不示弱，用眼神向她扔石头。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在七嘴八舌骂关关，“告状精”、“叛徒”。关关目光搜寻小晶，发现她在一个角落低着头。
关关向全班女生开战，宣布和秀秀势不立。她和每一个女生一个一个勾了大拇指：
“大拇大，三年不说话！”
轮到了小晶，秀秀命令道：“小晶，给关关勾拇指！你就是我这派的，我们都和你玩。”
小晶手抠着裤缝，把头埋在胸口，小脸涨得通红。这让关关突然觉得心疼，于是她装作毫不在乎地说道：
“不用小晶给我勾拇指，我不稀罕和她说话！”
关关扭头大步踏向自己的座位，内心一阵阵难受，使她想大哭。但心里却对自己说，不能哭，不然就输给秀秀了。
关关开始了一段没有朋友的生活。她每天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对于所有的指责和谩骂她都一一奋起还击。
或许是出于对弱者和孤独者的同情。男生们开始一边倒地喜欢关关，他们跟关关一起踢毽子、跳绳、跳皮筋、捉迷藏……
当女生们跟关关争吵时，这时总有一群男生站出来，替她出气。
秀秀更加恨上了关关。
一个寻常的下午，女生们守候在教室门边，她们看见了从操场归来的关关，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学着从大人那里学来的骂人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地骂了起来。
关关忍无可忍，弯腰从地上抓起沙子，朝着她们投了过去。于是，女生们尖叫着向关关扑了过来。
一个最先发现情况的男生见状，跳上课桌高喊道：
“咱们保护关关！”
男生们一拥而上，跟女生打作一团。书本文具盒在空中飞舞，然后摔落在地上，印上了一枚枚像章一样的脚印。椅子跟课桌乱七八糟，整个教室一片兵荒马乱。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两下；男生拽着女生头发，女生拧着男生耳朵；男生又踢又踹，女生又咬又挠；男生女生脸上挂着汗珠跟泪珠，嘴上一边喊疼一边喊着战斗口号。
一直到校长到来。
几个领头的学生被带进了校长办公室，这时的她们，再也没有先前斗志昂扬的样子。她们哭哭啼啼，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关关看起来最瘦小，哭得最厉害。
校长先把女生们批评了一通，女生们便不服气地抗议道：
“校长偏心，因为关关学习好就偏向她！”然后她们就把关关和秀秀之间的仇怨讲了出来。
校长认为一切都因小晶而起，他戳着食指严厉地批评小晶：
“平日里看起来一副老实样子，背后不干好事。”
小晶的小脸先是涨得通红， 然后双手捂着脸哭，一个劲儿摇着头说：
“不怨我，不怨我。”
秀秀狠狠地瞪着小晶说：“都怨你，全怨你！”关关再也忍不住跑过去，她拉住校长的手喊道：
“不怪小晶， 怪我， 怪秀秀。”关关嚎啕大哭。
那个下午，关关很多次扭头去看小晶。小晶一直趴在课桌上，不住地抽泣着。关关难受极了，她不停地拿手抹着脸上的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小晶的位置空了，连凳子也没有了。
关关心里空落落地，熬到放了学，她跑到了小晶家。小晶的奶奶告诉关关，小晶去了姑姑家。
从那以后，小晶再没有来学校，关关再也没见过她。
关关好多次在家唱起《红蜻蜓》，就忍不住流泪。关关妈总是哄她说：不久小晶就会从她姑姑家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小晶玩。
但是小晶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后来的日子里，关关和女生们和平相处了，但她只是跟她们说话，不再和她们玩耍。她常常看着小晶的空座位发呆，总是想起小晶，想起她唱《红蜻蜓》。
“拿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荫
采起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关关攒钱买了一本插画版的《格林童话》等着送给小晶。后来听说小晶在鸡蛋厂上班，再后来关关离开家乡，去外面上学，然后工作了几年，就彻底失去了小晶的消息……
她们如约在一家餐厅见了面。
关关把书递给小晶，小晶看是《格林童话》，格格地笑了。
“关关，你还是像个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还看什么童话呀，留着给我女儿看吧。”
她随手把书放到一边，热情地招呼关关，吃好喝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