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是一个充满了符号的所在。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们,每天生产着符号,也消费且穿戴着符号。他们以此为生。对于城里人而言,符号就像是一件不得不穿在身上的且不得不显得“体面”的衣服,时间一长,那件符号的衣服也就嵌进他们的“肉”里,变成了他们的“皮肤”,且终将阻隔掉他们与实在世界的真实的联系,到头来想脱也脱不下了。所谓“城里人”,也就是窒息于符号的“衣服”而日渐与“实在”脱离的人。
普遍生活于大城市中的“符号人”是不难辨别的。当他们站在你的面前和你交谈,如果你具有足够的直觉观察力,你就会发现站在你面前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戴着人的面具的符号。他们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只是一个别人眼中的角色。你不能和他们交谈关于“人”的事情,你只能和他们交谈关于“角色”的事情。比如:你不能和一个城市知识分子谈论认知,你只能谈论足以证明或支持他们的身份的一些个“意见”。他们全然被他们穿戴的符号劫持,他们就像害怕触碰病毒般触碰实在。比如,他们并不拒绝到大自然里去看一眼实在,但他们在大自然里会害怕多走哪怕一步路、充其量摸出手机多拍上几张自拍以证明自己亲近过那已然符号化的“大自然”、如此而已。城市符号人不关心实在世界本身是什么,他们只关心在既有的符号秩序中他们被安排成为了什么。
或问:一个工厂工人、保姆、生活必需品经销商诸如此类的城市职业者们也是符号人、且靠生产符号消费符号为生吗?当然不是。然而城市是一个符号的世界,符号自我衍生为一个意义系统,且这个意义系统之生产过程远非上述职业人所可操控,这足以让那些单纯地靠劳动来和他们周遭的世界打交道的人们日渐地失去意义感而陷于焦虑之状况。比如:一个城里的修车工即便是认命而不打算改行做生意发大财的话,他也势必寄希望于子女通过考上大学(实际上就是穿戴上大学颁发的符号性“衣服”)来跻身于城市符号世界的前端而获得更好的城市生活的适应能力。他们很清楚,在城市这个符号世界里,倘若不跻身于符号世界的前端的话,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被剥夺生殖权、看病权、住房权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城市符号世界仿佛就像是某种一神论宗教,它的“教义”就是:人一旦跻身于城市符号世界的前端则拥有了一切、否则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活。
此城市“符号教”最狂热之基层“传教士”莫过于许多“人民公园”里替子女相亲之大妈们。她们明码实价地用符号(诸如学历、收入、住房、地位等)来标注她们子女的价钱且招邀着出得起价的“买主”。这看起来就像是配得和她们的子女上床睡觉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乃是学历、收入、住房、地位这些个必须穿戴的符号。至于已经穿戴上上述符号的“衣服”的那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倒无足轻重了。
这些城市“符号教”最狂热之基层“传教士”们当然不是此城市“符号教”教义的制定者,他们对他们拼命传布之“教义”的本质并不觉知。这意味着即使他们被他们拼命传布的城市“符号教”之“教义”害得九死一生,他们也意识不到自己的不幸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被城市“符号教”洗脑且沦为其高级祭司的“食物”的人。
此城市“符号教”当然也有着它的高级“祭司”———大学教授、部门领导、公知、社会名人等等。他们是获取了某种“符号发布权和批发权”且从中受益的人。通常,他们是不会和他们的饭碗作对而启发人们去质疑那些被穿戴的符号的合法性的。当然事情总有例外。我就听到一个复旦大学教授在讲课的时候启发学生们去追问他们拼命进入到大学体制中捞取符号性身份以期改变命运之意义何在。但这就像某些私立医院的某些个别有良心的医生反对其医院宰人一样罕见且极需道德勇气。只是,这些极个别的城市符号教的“叛徒”们的努力能带来多少的改变呢?
受这些城市符号教的“叛徒”们的启发,有个别人或许将选择成为“异教徒”而拒斥城市拜金主义、拜权主义之价值取向。他们倘若并不试图参加毛派游击队或者出家当和尚的话,留给他们的可能的前景也就是只有成为一场嬉皮士运动的边缘人了。换言之,他们只能用“荒诞”来对抗和咒骂这个让他们不满的城市世界。然而城市符号教却相当的狡猾,它很善于将这种咒骂变成城市符号的一部分来供人消费。因此上,我们会看到现代城市中有着一些出售“批判”的当代艺术家,他们一边咒骂着这个城市符号教,一边却大把大把收取着城市符号教的金主们提供的金费(一部名为《黑镜》的英国电视剧极其形象地揭露了这一奇观)。而更多的不能把自己的装逼技能练到炉火纯青的城市符号教的异教徒们,最终也只能因为现实生活的逼迫而放下他们那法兰克福学派式的批判、黯然向城市符号教的教义举手投降、高举着学历、收入、地位的牌牌,到人民公园的大妈们手上去讨取他们的生殖权了。
城市符号教当然有着它的教主,只是这教主不一定是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些人,它甚至可能是某种极其抽象的东西——某种基础存在论。或者换句话说,某些人和势力在巧妙地兜售某种基础存在论的同时,获得了我们时代的跨国际的对最大多数人的统治权。它们统治世界的秘密武器并不神秘,就是通过商业性组织手段,剥夺人上通神明的、更加整全的纵向维度,而将人打入到一个处境世界的横向维度、从而彻底沦为单向度、单子化的利润链条之零部件。运用心智认出这个“教主”的“脸”需要高度的思辨能力,但已然彻底沦为单向度、单子化的利润链条之零部件的人们却可以通过他们遭受的“鞭打”而认出“鞭打”他们的“手”。
换言之,一般人并不明白所置身其间的城市符号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个东西(无论你是否愿意把它叫做资本主义)最终会图穷匕见地昭示自己的性质———也就是当越来越多的穿戴着嵌进“肉”里符号的“衣服”人一旦发现他们不得不脱下那衣服的时候。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些年来无数跳楼的富豪们是因为吃不上饭吗?不是。是因为他们的现实处境已然支撑不起他们的符号性身份了。一旦当大多数的城里那些符号性“衣服”已经“长”进“肉”的人们(比如那些对自身的符号性身份有着很高期望值的应届大学毕业生)一旦不得不面对一种符号性断裂的局面且并不打算跳楼的话,他们要处理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彻底地清算这个“城市符号教”(无论你是否愿意把它叫做资本主义)的教义及其基础存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