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算账
燕池悟眼下烦得很。
此时他正不耐烦地蹲在一方檀木凳上，手里攥着根狼毫，歪歪扭扭地在一册账簿上逐条记着账目。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有个把时辰了。账目，东华帝君念一条，他便在册子上记录一条。遇见不会写的字还要停下来跟一旁杵着腮帮子走神发呆的白凤九研讨一番。即便如此慢的速度，他也已经记了半册账簿了，手酸得紧。
燕池悟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个颇见过世面的魔头，四海八荒闯荡多年，各种奇奇怪怪的人、事他都见过不少，领着手底下的小魔头们坏事也做了许多，却始终在思想境界的修习上照一旁的白家凤九差了好几个层次。
凡世间有句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凤九头上正合适。燕池悟经过这个把时辰，对凤九早已刮目相看，佩服得要命。就差将手头的这些琐碎账目记明白以后，誊出手来给这个丫头好好磕两个头，拜她为师也行，跟她仔细讨教一番：她究竟是怎么身背着好几箩筐的债务，还能把日子过得这么舒心适意的？即便债主讨债上门，还有脸在债主家蹭吃蹭喝；债主在一旁拿着算筹清算本利，她却没心没肺地在一旁喝茶嗑瓜子走神…
啧啧！境界呀！
换成是他，欠了这一屁股债，早隐姓埋名地躲起来，胆战心惊地过日子了，日日烧香祷告不要让债主追上门。还能这么坦然地坐在这窗明几净、清香四溢的奢华大殿里出神？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话又说回来，她是怎么做到“不痒”和“不愁”这个境界的？燕池悟对这个关键问题好奇不已。
仅仅是走了个神的功夫，燕池悟便有一条账目没有记下来。魔族好汉、小燕壮士挫败地将狼毫往桌上一掷，赌气道：“奶奶的，你若不慢些念，老子不写了！”
狼毫带着墨汁直戳在了一盘子仙桃上，凤九惋惜地心中叹道：可惜了了，不能吃了…在对面另一张桌子旁闷头摆弄算筹的东华帝君闻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沉声道：“刚刚半盏茶的功夫本君一句话都未说…”
燕池悟愣了愣，求证地望向凤九。凤九满口中塞的藕粉桂花糕，说不出话来，只得赶忙点头为东华作证。看来她还晓得为债主大爷拍拍马屁。燕池悟虽不齿她这种行径，但却有些同情凤九的处境。
眼下燕池悟虽有疑惑，看在未来要向凤九讨教的情分上只得相信他二人，于是对东华赧然一笑，说道：“嘿嘿，抱歉，是老子想事情走了神…”
于是三人各居一隅之地，各干各的事。东华每理清一笔账，便念出来让燕池悟记了。一旁的凤九依旧喝茶嗑瓜子吃点心发呆。
眼看着窗外日光暗淡下去，一十三天映满了璀璨夺目的晚霞。燕池悟记满了一册，毫无指望地又换了册空白的账簿继续鬼画符地写写画画。话说虽然字迹潦草了些，但好在字体形神飘逸天马行空，就如同他这个魔一样放诞不羁。
燕池悟并不担心东华帝君是否能看得懂他写的账目，看不懂更好。以东华帝君所拥有的家私财产计算，凤九欠下的账目与之相比，真是九牛一毛。正所谓积少成多，兴许他的家私就是靠这样分毫必争的态度才逐渐堆积出来的。早在一千多年前燕池悟为了引东华帝君单挑，被他诓骗着在太晨宫里干杂活儿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他是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神仙了，此番不过是再次印证了燕池悟的看法。
提到“单挑”这件事，燕池悟很心塞。当年他将一个字一个字好不容易拼凑出的一封战帖托人送到太晨宫，苦等了七日之后方得了回音，东华说近日太晨宫中茶园正值采茶时节，事忙，誊不出功夫。
得了这个信，一方面，燕池悟觉得东华的理由托得是个正经，应时采茶对于他们这些斯文人来说一向是大事；但另一方面，他又很不甘心因这么一件小事误了他同东华的单挑。
于是，当天傍晚，他偷偷地潜进了东华的太晨宫，受累一夜，将待采的几分茶田全帮他采摘了，天明时分裹了茶包捎去给东华，想着帮他采了茶，照理他该感动，就能腾出几个时辰同自己打一场了。怎料东华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无表情道了声谢，又漫不经心道，近日得了几棵香花香树须栽种。
燕池悟以为是东华考验他，一一地接了，去田头一看，哪里是几棵，足有三四十捆树苗晾在地头。他受累两日，又将三四十捆香花香树替东华栽种了，回来复命。
左右绕不过还是他事多，又说还有两亩荷塘的淤泥须整饬。他整饬了荷塘，又听他道太晨宫年久失修，上头的旧瓦须翻捡翻捡。翻捡了旧瓦，前院又有半院的杏子熟了须摘下来……
小燕壮士忙里忙外，东华握着佛经坐在紫藤花架底下钓鱼晒太阳，十分悠闲，他宫中的仙娥仙仆也十分悠闲，合宫上下都悠闲。
小燕壮士为了能同他一战，忍气吞声地将他合宫上下都收拾齐整，末了提醒他邀战一事，请他兑现诺言。东华持着佛经，头也没抬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许诺你了？”
燕池悟回他：“你亲口说的，要是老子帮你做了什么什么，你就考虑同老子打一架。”
东华略一沉吟，慢悠悠地抬头说道：“哦，本君考虑过了，不打。”
燕池悟愣了，直到那时，他才反应过来东华帝君一直在耍他。尽管他座下的魔使曾叮嘱过他，不要轻易上了东华的当，他还曾嫌人家啰嗦。却不想当真着了这个老狐狸的道儿。
唉，往事不堪回首。
虽然他向来嘴上不愿意承认，但是论认字、心眼儿、武功、阵法、脸皮的厚度，他都不曾真正赢过东华。从以往的“单挑”史来看，战绩只能用“惨淡凄凉”四个字来大致形容一下。叫板没打起来的那几回不算，单从阵法和武功上看，能将对方困住半柱香的时间，已是他最好的战绩了。
诚然燕池悟也侥幸用壁萦锁魂玉将东华帝君困在十恶莲花境中一些时日，但那壁萦锁魂玉却是他潜入地宫中偷来的，手段不甚光明磊落。而且在东华冲破十恶莲花境的那一日，他结结实实地被被狠狠修理了一顿，被修理得接下来的几个月连他亲爹亲妈都认不出他来。身为魔族七君之一，那真是燕池悟的奇耻大辱。
燕池悟心中悲愤、郁郁难平。今日在太晨宫淹了个水，又被东华帝君挂到树叉上晾晒了个把时辰，前思后想，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刚恢复了些许力气，便一时脑热提着剑来找东华帝君寻仇。彼时，东华站在书房大殿的台阶上回头，冷冷地看他，说道：“本君不计前嫌，从寒潭中将你救起，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提到“恩”、“仇”二字，燕池悟满腔侠义之情暗暗鼓动，当下脑子一滞，觉得东华说得颇有道理，寒潭中若不是那个冰块脸出手相助，他此时早已魂魄离体，去幽冥府之主谢孤栦那里去报道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燕池悟默默地收起长剑，暂时搁置了与东华火并的念头。
东华继续道：“眼前我与九儿有些陈年账目要算，不如你进来帮个忙，将账目誊写誊写，就算是报了本君刚刚救你的恩情，如何？”
燕池悟暗自合计了一下，他自打出娘胎以后，能完整写得出来的字儿，加在一块儿最多能拼凑得出一张三寸长、两寸阔的战帖。那几封战帖，不消说，都是下给面前这个冰块脸的。书本上的功夫，燕池悟对东华很服气。此次承蒙他不弃，燕池悟料想用仅会的这一二十个字就能报得一次救命之恩，十分划算。
进入到书房大殿之前，燕池悟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白凤九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他曾暗忖，兴许作为朋友，凤九是因为在对自己的出手相救上慢了冰块脸一步而惭愧。进到书房里不出一刻钟，他就觉得自己天真了，他对女人的了解，直接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一个女人，欠了足足一账本子的债务，又没什么值钱的家私去抵债，也难怪她老子和她爷爷将她折便了，抵给冰块脸作媳妇。听说青丘那个地方穷得很，所辖的五荒之主连顶金冠都戴不起。那气度又怎么能跟他们南荒魔族的女君相比。
燕池悟有点儿可怜白凤九，心中不忍，有些后悔，竟为了俘获姬蘅妹子的芳心要利用凤九牵制东华，这委实偏离了他燕池悟的道德水准。侧目看过去，只见他旁边的桌子上已堆了小山一样的一堆瓜子皮，周围七七八八零星散落着些许点心渣子，桃核、果皮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而被家人折便了抵给东华作媳妇的白凤九早已吃饱喝足现出红色九尾狐原身，团成一个毛球舒服地窝在柔软的垫子上呼呼大睡了。
燕池悟是第一次瞧见凤九的原身，那身红火的毛皮光亮柔顺，模样十分可爱俏皮，刚想放下手中的狼毫伸手摸上一摸，东华帝君已先一步踱到了凤九跟前弯腰抱起了凤九。
东华帝君斜睨着眼瞧了瞧燕池悟账簿上的鬼画符，皱眉道：“写得太草，看不懂，从头再抄录一份。要一笔一划地抄…”说罢抱着红狐狸出了书房朝寝殿方向踱去。
PS：
小燕壮士在太晨宫干杂活儿的桥段出自《枕上书》。唉，其实这个故事许许多多的细节就源自电视剧、《枕上书》、《十里桃花》，我不注明，你们也都知道…
首发于2018-04-04
修改于2019-0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