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的时候,我在辽西念小学。这个小学,不是我之前念的那个舒舒服服的私立小学,而是一所在城郊结合部盖起来的公立小学。那年我爹把家里的钱都投出去了,我就没有去私立小学的学费了。我去的这个新小学,离城市太远了,所以大家只能在学校的食堂吃中午饭。但是我也没有交饭票的钱,所以就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一块馒头和一点咸菜,放在白铝皮的饭盒里当作午饭。我手拿着饭盒进学校,迎面走来了一个推着大摩托车的老师。他的脸是煞白而消瘦的,表情是严肃的,四六分的头发和棕色的皮夹克令他的严肃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他见我拿着一个破饭盒,便停下脚步,以学校小领导们最常见的凶神恶煞的表情对着我,呵斥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便懦懦的告诉他:“馒头...”
听我说是馒头,他便吼一般的叫起来:“是外面的馒头!”
我说:“是我家里的馒头。”
他嚷道:“那也是外面的!”
我就不敢说话了。
这时候,我的美术老师进校门,看到他在呵斥我。他见女老师来了,便推着车走了。我的美术老师只是笑,说:“快回班去吧!”后来我才听美术老师说,那个呵斥我的老师,是学校里的小领导,而他的亲戚,正管着学校的食堂。因此学校可以发布命令,严禁学生外出购买食物,并说学校外面小卖部的东西都不卫生,学校只能保证学校食堂的卫生条件。这个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然而学校还发布了另外一条规矩,即,严禁往学校带任何食物。于是,无论是苹果,还是香蕉,也无论是饼干,还是馒头,就默认都不让带了。
想要买,就得去食堂。食堂的饭,是众所周知的难吃,隔夜的饭和半周前的馒头,在砖墙的角落里与苍蝇一起喜迎端午。因此,这位骑大摩托车的领导,便充当起了“守卫学生食品安全”的急先锋。
我从家里带馒头,就是犯罪。
被他呵斥,也是理所当然。
但学校食堂里的饭,是掺屎的,主要是苍蝇屎,反正也有蟑螂和老鼠的。同时我也很纳闷儿,为何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学校食堂里的菜,都能一如既往地难吃。菜用掺水的油煮,只放一点盐。肉菜不常吃,主要是肉菜贵,而且他们能把肉炒得没有一点儿肉味。这个技巧,在厨师界是很难得的。就和我让你用自来水酿出一杯拿破仑时期的红酒一样难得。
食堂经理的亲戚关系,让他产生了他可以独霸一方的错觉。作为一名小型资本家,他当然要聘用最廉价的劳动力,比如村里五十岁的大妈和以前在我家做过工的去世了的翟叔叔的儿子翟大江。翟大江干不了小工,也不会水电焊,只能在食堂掌勺。他每天都舞动着亚洲舞王一般的腰肢,用厕所工人一样刚硬的铲子,在大铁锅里乱铲。砖房里的气就氤氲在上半层,大江就在下半层,可能这暗示了他永远无法得道升仙。
大江时常擤他胶冻似的鼻涕,但我对他印象不错。他会跳街舞,比方说来了个人,他就先用嘴来个b box,然后像机器人似的摇头晃脑,人家要打饭,他嘴里就“咔咔裤裤”的发出两声,然后左手端盘,右手盛饭,动作很麻利。
我曾问过他为何不去蓝翔或者新东方,学一学厨师或者电气焊。
大江没有回答。
他就是因为交不上学费才辍学的,他家比我家最穷的那年还穷,我再不济还可以回北京找我姥爷。可他呢,他爸不在我家做工后去矿山上挖矿被压死了,他妈有严重的精神病,一犯病就往外跑,或者逢人就骂娘,家穷的亲戚都变成陌生人了,他连个能投奔的人都没有。还得照顾她老娘。你叫他买一支笔后再买一个练习本都是个挺费劲的事儿,你再让他去上学,这不是难为人么?
于是我理解了,饭难吃,不怨大江。
但学校食堂的饭,是TM又贵又难吃。
但食堂经理却对自己卖的饭拥有着迷之自信,他通常没有竞争对手,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学校里也有小卖部,是校长那边的关系进来的。因此,食堂经理横着走,他就能倒立用头发丝儿走。鉴于学生没有食欲,影响骨骼发育和大脑成长,学校小卖部的经理他爹,我们姑且称之为常务副经理——经理不蹲守小卖部,是常务副经理和常务副经理的老伴蹲守——为让事业更进一步,他就擅自决定,卖盒饭给大家吃。
于是,每到了饭点,学校就出现了一个奇观。在食堂买饭的人十分寥落,小卖部却异常火爆,塞得满满当当。学生们都拿着钱抢购小卖部的盒饭,就好像听说的旧时候那样,过年时,供销社里抢糖。
常务副经理和常务副副经理就笑容满面地给大家分盒饭,“别抢!都有!都有!”然而筐里的盒饭却下得很快。可到了第三天,小卖部就忽然不卖饭了,没人知道具体原因。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咱不能自己人抢自己人的生意”,还或许是下了“除食堂以外任何单位不得售卖食品”的命令。
学生只好乖乖去食堂吃那些个杀人害命的玩意儿。
一晃儿,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就离开了辽西。我以为这些事儿都是历史了。
可是没想到完全不是。
就前段时间,就在我的新学校门口,一对卖混沌的老夫妇被城管拎起来没收了锅子和卖馄饨的手推车。学校在门口摆了两个身形彪悍的体育老师,负责一个接一个的翻在门口等着进入学校的学生们的书包,以检查有没有夹带“不是学校里的馒头”。当然了,如果是年纪小的女同学,还要摸摸校服口袋,以及袖管,外套下摆这些具有严重嫌疑的地方。
所以我怀疑,除了学校以外的餐厅,全都是无执照经营。
十多年也过去了,这么一回忆我就想,如果再遇到当年那个威风凛凛、宝相庄严的男老师,我不妨揍他一顿。
就是怕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挨打。
这才是最他妈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