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持续两周关于战争的讨论里,我时常因为感到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而选择沉迷在阿巴斯的《24帧》跟伊坂幸太郎的《华丽人生》里。
后来,香港又沦陷到了新冠里。
我试图谨慎地询问别人,香港这么惨了,你们怎么还在孜孜不倦地谈论西方国家?他们不屑地告诉我,香港人咎由自取,香港人把深圳都害惨了,没必要同情,香港前科太多,已经臭掉了。
我的键盘刚想敲出“香港也有很多普通人”,又默默地撤回,鸡同鸭讲注定是没有幸福的。
我的朋友陈哈哈就是这样普通的香港人,他跟家里人住在黄大仙,房子不大,比住在屯门的我亲戚的亲戚家还要再小一点,相应地,摊到他头上的使用面积就更小了。
住在屯门的亲戚的亲戚也是普通的香港人,早年间我托他们带过几双球鞋,去香港时拜访过他们的家,这次听说他们都打了疫苗,但还是有人不幸中招。除了遥祝他们平安,我别无他法。
我跟陈哈哈认识超过十年的时间,距离上一次见到他也已经有十年了。
2012年的圣诞假期,我们一人挎着一个包,像《国土安全》里永远在飞速走路斜挎一个小包的Carrie一样,横跨了大半个香港,吃了鱼蛋,喝了甘蔗汁,合了影,坐了缆车,但是忘了唱《狮子山下》跟《皇后大道东》。
2017年我从美国买了一对结婚用的手表,只能免邮免税到香港自提,就拜托他帮我拿好,然后相约夏天见面。但在夏天来临之前,我做了一个大手术,最后改由我弟弟去帮我取回了手表,顺带送去了我的祝福。
但在那之后,我们依然找不到机会见面,一拖又是五年。
这两年,我一直邀请他过来。我计划着作为空乘的他可以借着工作之便,来上海一趟,顺便住住我家,或者去一趟温州,赶一赶我的婚礼。但最终因为新冠,都没有成行,他的空乘工作也终于从主业变成了副业。
我们交流的途径一直从MSN, FACEBOOK, WHATSAPP,延伸到了INSTAGRAM,因为所有的交流工具到后面都需要加点技术手段才能正常使用,导致我们的聊天也不会那么高频而绵密。让我困惑的是,明明是一个国家讲着同样语言的人,交流却跟偷情一样,每次都得乔装打扮一番。前几年,他尝试用过微信,但那毕竟不是他们圈子的主流工具,渐渐地就不用了。
我断断续续地通过不那么流畅的技术手段,了解他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分享的食物,合影的伙伴,还有大段大段的图文表述,有些像是歌词,有些像是诗。很奇怪,当我自己和身边人已经不擅长用大段篇幅给图片配文以后,他的字却像一股清流,每次都让我认真研读。
我们会交流生活,分享旅途见闻,交换香港内地的不同讯息,会对各种热点对一对态度,好在三观都差不多。我从前特别羡慕他的生活,感慨他在世界各地都留下过足迹,羡慕他年近三十还有勇气说自己想去英国读一个建筑学的研究生;后来我羡慕的是他的生活状态,羡慕他跟朋友们能分享各种各样露齿笑的合照,而我在自己的朋友圈只能见到各种深藏不露含义不明的动态,以及model 3的几十次摆拍。再后来,我只关心他过得好不好。
普通香港市民陈哈哈,现在是私家医院的男护士,两年前他考了护理专业的研究生,在原有的空乘工作停滞之后,他去朋友的公司上过班,然后又去当了护士。现在每天工作13小时,基本无休。
连续几天,他在instagram给我的留言是“今天新增五万多”,每次我都对着手机陷入了沉默。除此之外,我很难再收到他的信息。
再往前的聊天记录,他依然对我的健康状况,我跟太太的感情生活表达了热切的关心,就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做的一样。我跟他认识的时候,甚至比跟我太太还早了几个月,尽管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只见过两次。
我只潦草地听过几次他谈起他的男朋友,可能是不同的几个人,时间没有给出我答案。但我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跟我说起男朋友时的场景,我们在排队等缆车,天气阴沉有点凉,那是现实里我第一次碰到有人讲,“我有一个同性的男朋友,他会接我下班”,彼时的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乡巴佬,在努力控制内心的波澜。但在上海住了几年之后,我对所有的现象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我意识到跟陈哈哈的距离在越拉越近。
去年我结婚的时候,又尝试性地邀请了他,最后他去维多利亚港录了个祝福视频发给我,连同托朋友帮忙发的一个999块钱的微信红包,他试过银行转账,支付宝都没有成功,过了几天突然想起来微信也可以转账,但他自己已经不用微信了,就叫朋友代为转来。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结婚,不知道这份意料之外的人情还有没有机会归还。但在那一天,我的内心灌满了满足。
我的普通香港朋友陈哈哈,他总是习惯用大段大段的文字描述心情,有些看起来像是歌词,有些看起来像是诗,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写的对生活长长的感悟。他对港乐的专注程度超过了我认识的所有人,当然你会说这不就是他的母语嘛,但我们大多温州人连把方言跟普通话自由切换都不利索,更别提唱出来了。有些东西只有花很多感情进去,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我的家人,朋友也早就知道了我有一个只见过两次面,却一直联系了十几年的香港朋友,他热情,不直却正直,为生活奔波,曾经飞过全世界理想是当建筑师目前被新冠锁在私人医院里当护士,他的生活充满了挑战又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我的香港朋友陈哈哈,一位普通的香港人,一位对当下生活的专注和热爱远大过所谓“追逐自由”的务实的香港人,一位任由键盘侠怎么喷却不会受任何影响完全处在两个世界里炮都打不到的香港人,他只关心今天的饮食,工资,人情冷暖,明天的天气预报,交接班以及周末的阳光和聚餐。
十年过去了,我愈发想念他。但现在除了祝他一切顺利,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