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吃不得亏,又得理不饶人。她刚嫁到夫家时就经常跟同村的人吵架,偏偏她的性子又急,一激动起来就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了解情况的人还确实会怕她哪口不顺畅的气就真的提不上来了。大家都知道,农村妇女吵架从来都分不清个子丑寅卯。虽然她吵起架来话经常显得不连贯、不流利,但她胜在词量丰富、声音尖细且嗓门儿大,半天下来,当对手不得不翻来覆去地用那几句令旁人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的骂战之语时,她早已将对手骂得狗血淋头,既没有一句重复,也不带一个脏字。时间久了,她的蛮横与泼辣便传开了,左邻右舍都尽量不与她产生冲突,她也逐渐养成了趾高气昂的性子。她很享受大家都对她退让三分的生活,尤其在她第二个儿子出生后(没办法,在农村儿子就意味着劳动力和战斗力)。不幸的是,她舒心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天就塌了下来——三十岁出头的丈夫猝死于心肌炎引起的心肌梗塞。
在丈夫离去后的一个月里,王大娘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不仅说话的语气上少了往日的气势,眼角还时常挂着泪痕。没了丈夫的庇护,她曾一度对生活充满了恐惧,可要强的性子让她终究做不了一个软弱的人。当然,母性的本能的也不允许她放弃生活的希望。于是,她逐渐振作了起来,并以农村妇女典型的勤劳和坚韧独自拉扯大了李岑、李森兄弟二人。
与大多数爱操心的中国父母一样,王大娘也觉得儿子成年了,给儿子娶媳妇是自己的义务。虽然,她并没有为儿子攒下多少彩礼,但对儿媳妇的要求可一点儿也不低。见到李岑女友的第一眼,她就瞧不上那女孩的模样,自从打听到女孩从小就没了母亲后,她便愈发觉得对方高攀了。
“那个女娃又黑又黄,瘦得跟一根棍似的。身子指不定有啥问题。”王大娘对大儿子说道。
“可她确实是一个好姑娘!而我也真的喜欢。”李岑回道。
“她有什么好的?妈的话你也不信了?温州这里这么多厂,你还怕找不到女娃儿跟到你?”
“妈,小萍对我真的很好,很顾家;况且我都二十八了,她比我小六岁都还愿意……”
“你能不能长点志气?没了她你交不到女朋友吗?非得找一个有病的回来?”王大娘吼了出来。
“她哪里有病了?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也没见她哪里不舒服。”
出于最自以为是的经验,王大娘真的觉得小萍健康状况不佳,而她的面相多半是有什么隐疾的表现。在王大娘看来,自己一家人不能去冒这个险。
“那是你还没发现!人心隔肚皮,她一家人有没有隐瞒,你咋晓得?要不是我过来看见她这个样子,她们就得逞了!”
见到母亲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样子,李岑没敢再坚持,转身出了门。他了解母亲的性格,知道他若再多说点儿什么,除了引起争吵,什么也改变不了。街上的车灯令他感到刺眼,八月的海风吹在他背上竟引起了一阵凉意。他不想与小萍分手,不只是因为他不认为小萍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健康问题,更多的是,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个女孩的贤淑与温柔。在李岑看来,她肤色是不怎么好,但五官单看并不丑,组合起来也算协调;她虽然很瘦,但并不算矮。反观自己,虽然算得上帅气,体形在四川也算是高大,但始终是个下劳力打工的,就算靠着外形条件交过不少漂亮女友,可又有几人真愿意跟一穷二白的自己过一辈子?那些长得俏的,就算愿意嫁给自己,可又有谁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李岑越想,与小萍走下去的心思就越坚定。但自己去说服母亲肯定是行不通了,弟弟去劝,肯定也是找骂,况且他心底也认为自己的嫂嫂应该更漂亮一些。只有舅舅、姑姑……对!只有长辈,才有可能让母亲放下成见。
李岑的长辈们大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但耐不住李岑的请求,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在王大娘面前,或暗示或明说,希望她多考虑一点儿李岑的感受,“结婚还是得看女方能不能勤俭持家,老家农村那些鸡飞狗跳,甚至支离破碎的家庭还少吗?” “那个女孩没有你想的那么差,真棒打了鸳鸯,伤了李岑的心,以后难受的只有你自己。”……奈何王大娘就跟吃了秤砣似的,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直接摊牌,表示自己就是不喜欢小萍,如果对方还要再说什么,她就直接开怼,用一两句话让对方再也开不了口。没过多久,长辈们也就纷纷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了。见此情景,李岑本想再跟母亲好好聊一聊,可王大娘一句话直接让他泄了气:“你还是想劝我接受她的话,就跟老子闭嘴;老早就喊你跟她分了,还在跟我掰扯!你再跟那个‘灭门东’联系,就不要再喊我‘妈’了,有她就没我!”
“我跟她说清楚就是了。”见王大娘态度坚决,李岑不敢再多说什么。
从此以后,李岑再也没有主动在王大娘面前提起过小萍。王大娘倒提起过两次,李岑都表示与对方没了往来。慢慢地,王大娘也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高大帅气,又踏实肯干,在她年轻的时候,那就是女孩子上赶着要认识的类型。现在,虽然一家人远离家乡,来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务工,情况虽然跟二三十年前的老家农村有些不一样,但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老公长得好看的呢?王大娘相信,只要她的两个儿子愿意,找到能给她长脸的儿媳妇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可半年过去了,关于李岑重新找对象这件事,王大娘始终察觉不到一丁点儿风吹草动。每当她忍不住询问,李岑总答复说自己正在努力去找。如此一来,王大娘终究坐不住了,毕竟,老大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才好为小儿子考虑。于是,王大娘便行动了起来,不仅自己时时留心身边的适龄女孩,还积极请人帮忙留意、打听、介绍。当然,她有一个条件,就是女娃要先自己认可后才能让李岑去接触。
白费了好些功夫后,王大娘最终把目光落到了邻居张婶的女儿青露身上。王大娘注意到青露时,青露刚从广州来到父母身边不到两个星期,但并未与父母住在一起。于是,与张婶夫妇见面不过打个招呼的王大娘,自从在家门口意外碰到过青露两次后,便渐渐与张婶夫妇熟络了起来。
“我家大娃儿也是,我们都急死了,他们似乎不关那些事儿。”一天,当张婶提到自己催婚被女儿怼时,王大娘趁机附和道。
“你担心啥?你家岑娃子长得那么好看,你还怕给你找不到儿媳妇?”
“好看顶个啥用?还不是一个干‘胀笨’活路的!”
“我女子说岑娃子人多好的!他这个事你完全不用愁。”
“青露认识岑娃子?”
“你还不晓得他们在一个厂?”
“前天晚上他们还一起聚餐呢!”不等王大娘开口,张婶补充道。
“聚餐?有……哪些人?”王大娘打探道,内心却希望只有他们二人。
“就是你儿子和她女朋友,我女儿和她一个朋友。另外就只有岑娃女朋友的一个工友,男的。那个娃儿想找我家女子耍朋友,请你儿子他们牵个线。”
“岑娃子有女朋友?我咋不晓得?”王大娘问道,脸上挂着吃惊的表情。
“我女子说他们都耍了一年多了,你居然不晓得?”
“没跟我说过!不说他们了。那个男娃儿,你女儿觉得怎么样嘛?”王大娘继续问道。
“那个娃儿家里条件还不错,我觉得可以了,但我女子认为他矮了点儿。鬼胆胆儿,都快27了,我都不晓得她还在挑个啥子。一劝她,她就发火,说是一辈子的事,不想将就……”
王大娘忘了她是怎么跟张婶结束对话,怎么回屋的。她不相信李岑会骗她。可是,她也知道张婶的话虽多少带点儿吹嘘的成分,可关于李岑耍朋友的事,张婶没有理由说谎。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经过大半夜的失眠以及冥思苦想后,王大娘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娘找到车间主任,成功将自己的放假时间调到了小萍的上班时间。她想知道李岑会不会去接小萍下班,即使他没去,她也可以跟着小萍,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还在交往。于是,第一个周四下午,王大娘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提前在小萍工厂门口对面的马路边上候着。她躲在车厢里,拉上帘子,注视着进出工厂大门的人们。到了下班时间后不久,王大娘便在涌出工厂的人群中看到了小萍,她正与另一位中年妇女往菜市方向走去。没见到李岑踪影。王大娘的三轮车跟在她们二人后面,距离较远,这也导致小萍在转过一个街角后便脱离了王大娘的视线。第二天,王大娘重复了前一天的事,但没有进展到跟踪小萍那一步。李岑的出现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小萍下班后在工厂门口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随后便在电瓶车的后座上扬长而去。
王大娘回到出租屋的房间,一股脑儿坐到了床上。她的大脑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满是往日的心酸回忆。过去独自一人承受养育两个孩子的压力时,生活的苦可能会让她暗自落泪;可如今,她真的好像哭一场,而泪水却偏偏不听使唤,眼角始终挤不出一滴。也许是因为承受过太多委屈与酸楚,她早已不相信眼泪,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此刻心中有的不只是委屈与酸楚,还有失望和愤怒。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多年来,自己无论是在老家干农活还是出来打工,都恨不得把自己当两个男人用,好不容易把儿子都养到了能够自力更生的年纪,希望儿子在婚姻上给自己争口气,有什么不可?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儿子为啥不听自己的话?更甚的是,他竟然为了一个病恹恹的、说不定会影响到下一代的女人糊弄自己。自己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是为了谁?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思绪一缕缕汇集成了一条越流越澎湃的河,最终冲毁了心理的堤坝,一泻千里。分不清是想一了百了,还是只想大醉一场,王大娘拿出了箱子里本打算用来请客吃饭的白酒,数口下去,一整瓶见底。
王大娘被合租的工友救下,在医院里昏睡了一天一夜。李岑一直守在床边,直到母亲苏醒。
“妈,你感觉怎么样?舒服一点了吗?”李森问道。
王大娘面无表情,双眼盯着屋顶。
见母亲没有搭话,神情严肃,李岑基本猜到了母亲这么做的缘由,但还是用颤抖且沙哑的声音问道:
“妈,你啷个会醉成这个样子?”
王大娘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缓缓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有她没我?把你养这么大,我的话你是一点儿也听不进了,居然当面一套,背着我又是一套!”王大娘的声音虽然微弱、低沉,却又有一股坚定的气势。
李岑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想要解释,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反倒是李森急了,见母亲还在气头上,既怕她身子恢复得不好,又担心她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便皱着眉,扯着嗓子道:“哥……!你快给咱妈认个错嘛!妈这一辈子为我们操了好多心,吃了好多苦,你比我更清楚。为了一个婆娘,何必嘛!”
王大娘面无表情,没再说一句话。李岑盯着病床边上置物柜的一个棱角,咬着下嘴唇,眉心紧蹙,时不时将脸微微转动。突然,他后退了一步,面向病床上的王大娘,“咚”一声跪了下去。
“妈,您放心,我这就去跟小萍说清楚。对不起,妈,我保证再也不犟了,再也不让你冒火了。”李岑的嘴角有一丝抽搐,一天一夜没合的双眼变得更红了。
出了医院,李岑走在大路上,眼神呆滞,大脑嗡嗡作响。偶尔有三五成群的人从他身旁走过,虽有说有笑,但劳累了一天后的疲态也一眼就看得出来;汽车、电瓶车来来往往,车灯射向柏油路面,被那光线照亮的空气中似乎飘着许多微粒;仍有不少厂房灯火通明,他知道那意味着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在为生活努力着。李岑明白,按照母亲期望的,也是自己承诺的,他应该去找小萍说清楚。但是,他没有那种勇气。他很想见到小萍,很想抱着她哭一场,跟她说对不起,跟她说自己的难处、自己的不得已。可他又想与女友开开心心地度过剩余的共处时光,留下最美好的回忆,任何影响心情的事都不要想,不去想下次见面时她还是不是自己的女友,甚至不去想还有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和机会。各种声音、各种情景不断出现在他脑海,混乱,无序,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打心底感激小萍,因为她明知母亲不待见她,还愿与自己一道去等,去争取。虽然他刻意淡化了母亲的反对态度,使得小萍在做这个抉择时并非完全了解实情,但这已足够。为了捂住他并没有与小萍分手这个消息,所有可能在母亲面前说漏嘴的人,他能想到的,都打过招呼了。他不明白,母亲是怎么发现的。他本想通过时间逐渐减轻母亲对小萍的不满,同时让她渐渐明白自己儿子外貌的优势抵不了经济条件的不足,进而会发现小萍是做儿媳的最佳人选。可谁知她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反应如此激烈,让人后怕。从她决绝的态度来看,再与小萍往来,自己大概率真的会背上“逼死母亲”的恶名。李岑越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越纠结。他就这样,脑袋既像灌了浆糊又像灌了铅,走到了目的地——不是小萍的住处,而是他自己的出租屋。
他希望能好好睡一觉,这一夜什么都不要去想,等明天情绪稳定了,思维清晰了,再好好处理这件事。
半夜时分,李岑的微信有了声响。可他满脑子都是母亲和小萍的事,并没有注意到有人给自己发了信息。他整夜都迷迷糊糊,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拿起手机。
“你妈住院的真实原因,我爸跟我说了。我们还是算了吧!多保重!”
有那么一瞬间,李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本想回复信息,但发现微信已被拉黑,打电话,亦无人接听。他立刻想到去找她,可刚一迈出家门,便停了下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确定儿子与小萍分手后,王大娘身体恢复得比往常快了许多,出院的日子也提前了不少。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岑找对象的事也重新提上了日程。李岑虽然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小萍,但看着自己快速上涨的年龄,找一个女人结婚成家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刚开始,每当想起小萍,他总是满怀内疚和遗憾,但时间久了,他也就学会了在心里用各种话来宽慰自己,比如:“是她提出分手的!”“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不顾我妈。”“都过去了,不能让过去毁了自己。”“一个男人想要结婚生子有什么错呢?”慢慢地,李岑在接受王大娘安排的相亲时变得越来越坦然;若遇见了条件还入得了眼的女孩,他也能主动追求,争取再体验一把自由恋爱的感觉。见儿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般上心,王大娘颇感生活有奔头,与人相处竟又恢复了几分守寡前的风格。
但没过多久,王大娘的心情便又低落了起来。李岑分手之后,她刚开始请人做媒时,还偶尔有人应承下来并尽心尽力,但后来得到的回应就越来越少,逐渐没了,就连真的关心李岑的那些亲戚,无论是叔伯姑姨,还是表姐堂姊,也是笑着答应,却总落不到实处。有好几次,王大娘目标明确,备了厚礼请人去牵线,但带回来的结果均不如人意。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温州,情况都差不多。
或经人介绍,或自行追求,李岑还是取得了不少女孩的联系方式。但不幸的是,有的女孩面都没见着,他便失去了与对方继续接触的资格;而见过面的,只要条件没差到让人完全不能接受,不是一开始就让他断了念想,就是相处没多久态度便冷了下来,哪怕他与对方已正式确立男女朋友的身份。就这样,好几年过去了,李岑还是一个人,连相亲对象都再难遇到一个。更不幸的是,比李岑小四岁的李森本在王大娘出院一周后将一个女孩追到了手,但没过几天,女方突然决定离开,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如今,李森都过了三十一岁了,也还在攒劲寻找自己的……婆娘。
王大娘老早就不在意自己儿子们遇到的女孩是不是面黄肌瘦了。当听说小萍的夫家将她照顾得既圆润又白皙,并且她的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后,王大娘眼神变呆滞的速度也就更快了。因为年龄渐大,她不得不“退休”回到老家。她常常会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子发呆。在茶馆里,或者某家举办的流水席上,当偶尔有不熟悉的大爷大妈们聚在她跟前讨论年轻人的婚恋时,她总会愤愤说道:“现在的女娃儿们都太现实了,巴不得男娃在城里有车有房,还父母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