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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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干燥寡淡,百年舞狮老村乌隆巷仅剩几户灯火阑珊。

失心疯三金又跑出门了,他蓬头垢发,久未洗漱的面部满是泥污,两条裤腿褴褛残缺,在巷道里跌跌撞撞,脚步稀碎,咽部深处吼出连串闷钟似的颤音:“翠娥,回来......”

三金一路踉跄,一路呼喊。他声音粗犷慌乱,似一记空锤敲在乌隆巷人的脑门上,听得头皮直发麻。巷里人家纷纷闭紧大门,唯恐会遭邪祟入户,都对三金避犹不及。

翠娥是三金的妻子,也是乌隆巷舞狮队掌门单通的唯一千金。

单通是当值掌事人,师承南狮魂一派。单通年少便跟随南狮魂苦练技艺,他宅心仁厚,不懂得弯弯绕绕,系武痴一个。

其他师兄们喝酒吃肉沉醉温软姑娘香,单通一心只扑在研究舞狮技艺上。数年下来,功力见涨。南狮魂对他很是赏识,委任他为舞狮队主教练,还将亲生女儿婚配给了他。第二年单通两口子就诞下一女,取名翠娥。翌年,翠娥母亲因病去世。

数年后南狮魂退隐,单通便成了舞狮队唯一掌门,乌龙巷舞狮队也得以发扬光大。

一次擂台赛结束,单通整理收队,发现有个小乞丐爬上了梅花桩,正模仿他的狮虎跳跃,动作利落,学得有模有样。单通甚是欢喜,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于是当晚就把小乞丐收入门中,为他赐名“三金”。武痴惜武痴,自此单通把三金当做接班人重点培养。

岁月更迭,单通倾情教导,三金也未曾懈怠,修为越发深厚。师徒二人齐心研究技艺,特别是采青的操青、惊青、食青、吐青路数,他们自创出“企膊”“谛听”“高财”“逐踩”等吉利招式,用舞狮采青打出了乌隆巷的名号。

省里但凡有商铺开张、企业揭幕的,都会邀请乌隆巷舞狮队到场采青,以求博得好彩头。故此,乌隆巷舞狮队商务邀演不断,收入也水涨船高。

时间一长,村民们也都嗅到财富了的气息,屡屡领着自家男儿登门拜师。单通与三金二人都本性纯良,平素里就喜帮扶村里。于是舞狮队伍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单通和三金依旧严厉要求,要求基本功过关才能接商演。再有村民家长的压力加持,新人们也个顶个的技能过硬。

早前,乌隆巷舞狮队就已捐赠建了一所小学,没过多久又在县里捐赠建了一所初中。县长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后,县里教育普及率低,学校资源有限,这可是为他解决了一项大麻烦。县长安排人敲锣打鼓为单宅送上了一面优秀文明示范点的匾额。

反观隔壁几个邻县,舞狮队倒有三支,但是队员大多心浮气躁,水平良莠不齐,又眼高手低,与乌隆巷舞狮队过招时,往往淡了几分光彩。每年举办一次赛事,邻县三支舞狮队每次都铩羽而归,活生生吃了瘪。

眼睁睁看着乌隆巷挣得盆满钵满,自己队伍却颗粒无收,三个掌事积怨成了心疾,乌隆巷舞狮队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单通与三金师徒二人又不懂变通,对暗中树敌一事全然不知。两人还畅想着等时机成熟,跟邻县三个掌事商量,整合训练,提升省里的舞狮技能,一起进军国家级舞狮锦标赛。

然而,三个掌事并不领情,他们只会认为单通和三金的提议是在炫耀卖弄,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和宣战。敌人的敌人即朋友,三个舞狮队的掌事同仇敌忾,悄悄组成了反乌联盟,他们意欲策划一场阴谋整垮乌隆巷舞狮队。

时值二九年华,翠娥出落得落落大方亭亭玉立,提亲之人快踏破单家大宅的门槛,邻县十里八乡慕名而来的媒人也排起了长龙。

翠娥一个都没有相中,她与三金一同长大,早已倾心于他,三金对翠娥亦青睐有加,单通也正有此意,于是屏退了一众媒人。没多久就给翠娥和三金操办了婚事。

婚礼上,十只金光闪闪的舞狮集体采青,招式各异,好不精彩,引得满堂的宾客喝彩连连。这场婚事还被各县电台争相报道,乌隆巷舞狮队一时风光无两。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层阴霾悄悄笼上了乌隆巷,似乎要变天了。

那些被劝退的媒人知晓这场婚事后,有跳脚骂娘的,有暗地使坏的,他们都气儿不打一处来。可想而知,能主攻媒介之事的都非善茬,多是受雇于一些别有用心的商贾人家,特别是三个掌事,他们各自也暗怀鬼胎,想与单通联姻来从中牟利。最后媒人和用心险恶之人嘴里一捣鼓,众口铄金,单通落得了一个“自视清高、不知好歹、中饱私囊”的恶名声。

掌事们拿着乌隆巷舞狮队的花名册挨家挨户去策反,意图从精神上击溃单通和三金。掌事们派出亲信偷摸诱拐乌隆巷舞狮队员寻花问柳,为他们垫付嫖资,纵情声色后的队员体能直线下滑。最后掌事们再引诱这些队员涉足赌博场所。尝到甜头的第一批队员口口相传给其他学员,抱团享乐,渐渐地,学员们生了二心,开始为他人马首是瞻。

夏季午后,天高云低,若灰鲸飞日,终冲不破那无垠苍穹。天地间盛着一个巨大又无形的热浪蒸笼,烈阳张牙舞抓发射热意,空气潮湿焖滞堵住呼吸毛孔,有些许缺氧晕眩。

乌隆巷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舞狮锦标大赛在即,单通独自驱车到省里签商演合同,三金正带着舞狮队紧张操练中。队员们个个汗流浃背,有十来个年轻小伙神情恍惚腿脚发软,三金气坏了,把这几个小伙挨个拉出队列单练。小伙子们不乐意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啊!你这个臭乞丐出身的,可算是长能耐了!”

三金倒没在意,毕竟他受过更凶恶的辱骂。可是在一旁打辅助的翠娥不乐意了,气得一张粉脸血气直涌,额头绷出了几条青筋,直跺脚,“你们闭嘴,你们一个个偷懒耍滑,天天去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再好的体力也得废了。我金哥至少不会像你们这样……”翠娥握紧了拳头,恨咬着牙齿快滋滋出响。

三金心疼翠娥,担心她气出个好歹来,央求她去煮点绿豆水解解暑,翠娥跺跺脚,叹了一口气,“你也太让着他们了……” 转身起步回了后院大厨房。

三金单练那些年轻人的空档,一波队员悄悄撤到了后院,他们鬼鬼祟祟地尾随在翠娥身后。

太阳继续作威作福,蝉鸣格外聒噪。大院墙角外藏着着几个行动可疑的人影。

那些被单练的年轻人相互使了使鬼眼,吆喝着院内太闷,影响发挥,嚷嚷着要到户外接受高难度考验。

三金同意了,跟着他们移步到了户外。刚踏入日光下,就有一群鬼魅人影蜂拥上来,摁倒了他。这些人嘴里叫嚣着:“干死他,一个臭乞丐还能娶上这么如花似玉的老婆,抢了老子们的风头……”

另一个贼眉鼠脸的男子嘿嘿地笑着,“狗蛋你愁啥,待会就轮到你享受他如花似玉的老婆了!”

三金听罢,感觉天都快塌了,“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畜牲……”

他运了运真气,奋力一挣,震开了缠在他身上的那些牲口,那些人轰然倒地,个个鬼哭狼嚎。又一拨人扑了上来,绊倒了三金,又有四个人分别抱住了他的胳膊和大腿,三金无法脱身。有人从后方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双目暴怒,拼命挣扎着,想朝着后院爬过去。

后院传来翠娥的哭喊哀叫……

可是他挣脱不了这帮畜牲,眼角滑下两注泉涌,喉咙发出阵阵嘶吼,他要杀了这帮畜生。三金快要崩溃了,眼看着爱人受辱,他却无能为力,他搏命般地向后甩头,后方的人鼻血砰地飞溅了出来,染红了三金的后背,又飞身扑上一个人,三金彻底动弹不了了。伴着翠娥的哀嚎声拼命地在地砖上磕头,一瞬间血肉模糊,好生凄惨。

半刻工夫。“畜牲,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吼咆哮而至,只听得拳脚对垒厮打的声响,男子们的痛鸣此起彼伏,是单通赶回来了。

单老爷子听懂了女儿的哭叫声,痛得心都快碎了,发疯一般,双臂如铁箍投掷,连连倒拔杨柳,将那些宵小之徒一个个扔了出去……

可是,单拳不敌四腿。有人操起一块搬砖凶狠地砸向单通后脑勺,单通身体一颤,后头血流如注,直挺挺倒地气绝……

这群暴徒里的为首之人见罢,吆喝了一声,“兄弟们,事儿办成了,撤!回去领钱跑路。”这些狂妄之徒纷纷如鼠逃窜。

烈阳炙热,优秀文明示范点的匾额被砸得七零八碎,单家大院陷入了死寂。

半晌后,三金挣扎着撑起身体,看到了歪斜在一旁的单通,他爬上前摇晃单老爷子,“师傅,师傅,你醒醒,你醒醒。”老爷子身体瘫软,四肢冰凉,早已没了气息。

翠娥,翠娥,三金爬往后院,腿脚断了骨,他拖着双腿爬向后院,身后延绵着两条鲜红的血迹。后院大厅里,血迹溅满了地板,食材也撒了一地,翠娥的脸布满淤青,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嘴角血流凝固了,她的衣衫全撕裂了,衣不蔽体,碎片狼狈地散落在菜叶里。

三金双手颤抖着探探她的鼻头,又摸摸她的颈部动脉。一缕香魂早已西去。

“啊!翠娥,你回来…”

三金疯了……

那天后,乌隆巷村子人少了一半,据说有一半的年轻人跑路了。

原本警局可以立案,但是受害人两死一疯,唯一活着的神志丧失,其言语已没有可信度。

至于没有逃走的那些人,更是私底下窜通村民不再谈及舞狮队。

全村窜供,即便警局立案,也没了原告。案件无法推动,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那以后,乌隆巷舞狮队销声匿迹。

“翠娥,回来……”

瘸腿的三金眼神在村口的柴火垛前停住了,猫下了腰。

亥时一至,乌隆巷口突然窜起一丛火焰。不知从何方刮来一股妖风,金色火苗似一条饥肠辘辘的黄龙张着巨盆大嘴,极速游走吞噬着它触碰到的每一个角落,火光迅速连成了一片。

乌隆巷落入了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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