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花已尽【001章】

001章:一梦千里

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哭喊坠落,窗外月光斜斜照了进去,蜷缩在妆台椅座之后,柯如一引以为傲的软顺黑发凌乱散着。

白锦缎的中衣被月色映的显了几分凄厉的惨白,好似有什么痛不可遏,她眉目紧蹙,牙齿几乎陷进皮肉。

柯如一能够说些什么呢,似乎是不能够的,作为宰相千金或者宗正王后,按理说她应是显赫尊崇的,那些恣意的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呢,柯相谋逆,举族覆灭,自己被废,后禁于未央。

今日是何日了,前天,或者是更久之前,是什么日子,怎么竟也想不确切了。父亲、母亲、大哥、幼弟、姨娘们,还有那些恭顺的庶弟庶妹们。午门,离未央宫该有多远。

柯如一一闭上眼就能听见母亲低低倏尔高高的唤自己的乳名,间杂着幼弟惊惧的哭叫。

“双双儿”

“阿姐”

一会儿是母亲慈悲温和的目光,她遥遥看着自己,饱含怜悯与哀痛,一会儿是幼弟皱起的脸,七八岁的小男孩忽然不哭不闹,只细细哭着,一下一下喊着阿姐。

亲眷的脸走马观花,或怨或恨。

最后是父亲,他身着一品宰相的朝服,重紫色的宽袖长袍上绣以凤池仙鹤,朝冠东珠的凉光越发显得父亲看来的目光凄寒,眉深廓重的五官里远没有平日的疼爱和宠溺。

看呐,曾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父亲,如今却饱含错愕和失望。

如果自己当初不是一意要嫁给宗正,如今光景便不会这样,少年时代的痴心错付带来的竟是一整个家族的覆灭,这也,这也真当是惨不忍睹。

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喊从破碎的喉咙止不住的溢出,一下一下传出了未央宫,四下无人的深夜,这宫中竟只剩了这凄厉异常且满含悲痛的哭声。

无数人的这一夜于此时惊醒,便再也不得入睡。

未央宫作为王后寝殿,与帝宫实为背抵,薄薄的那一层宫门砖墙却也拦不住什么。

那充满自弃的、怨恨的、哀楚的哭叫在耳边震震。

年轻的帝王,深夜也未曾入睡。

他立在窗栏,玄色长袍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空中哭叫凄厉,他神色却未变。

这个十六岁登基,十八岁掌权,二十三岁在一夜间灭了权相的帝王,眉目也不见阴郁残忍,反倒清俊得很,只这侧脸隐隐带了几分冷漠。

他侧身后有层层幕帘,月色织锦的水纹料子,并不如何华丽的檀木雕花床榻,不是他惯常用的玄色缎面,烟柳纱织的白,绣了一丛一丛水青色的芦苇,几层又几层的软绵垫子,素色锦被下有人翻身坐起,清淡的剪影,长发披散,衣着却整齐,白青衣底的宫女服却绣了米色仙鹤。

这御榻之上竟坐了一个一品女侍。

剑柳眉斜飞,琼鼻高挺显了几分英气,丹凤眼低垂隐隐有些婉转清丽,远看显了些寡淡,她神情惫懒,嘴角却紧抿,耳边回响的哭喊让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身体微微颤抖。

“好听吗,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被你弄成这副境地”她话语也像她的脸色,惨白冰冷,隐带嘲讽和刺耳。

没人回应,空气里寂静良久。

尹述最终转了身,隔着这层层帘幕,他看着帘上清冷的剪影。

“吵醒你了?”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好似有了星光涌动,一成不变的语气带了几分难得的欲进却不敢进的犹疑。

“尹宗正,你别再装模做样了。”她神情矛盾,冷漠疏离里又带了几分言不由衷的尴尬。

“莫要再着了凉,时候还早,你再睡一会”尹述掀帘入里,侧身坐于床榻边,扶了她躺入被中,又掂好床脚。

盖好被子之后只定定看她,眉目寡淡却又清丽,眼神因被喂了软骨散而显出些惫懒,斜斜低垂的丹凤眼也因此带出了些迷离的风情,她所有的美好,一如从前。

空气里有压抑的、大段时间的凝固和空白。

“尹述,算我…算我求你了,明日…明日让我回未央宫吧”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态,她说完之后好似用尽了力气,手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眼神坚定看他,波光潋滟。

尹述闭了眼,反手攥住她的手,复又睁眼,他忽而微笑,眼神弯弯好似当前模样。

那个清俊如桃花的少年郎,相府六月芳菲里他乍然回首,一笑就好似春酒,醺醺然的醉人。

“好”

他应声,俯身向前,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看着这怎么也不腻的眉眼轮廓。他把所有的不舍和重负都落了下去。看呐,侍葭,在你心里,我竟怎么也越不过你的旧主去。

“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就着人明日送你去”

尹述说完便起了身,出殿的速度太快,帘幕掀起,窗户未关,阵阵冷风刮来,侍葭侧身躺了,用力蜷缩,被褥也被带做一团。

次日

亭台楼阁蜿蜒曲折,层层的幛布宫殿深处,她只瞧得见那一席红艳的怒色,凤冠霞帔,九叠华服。

“你来了”

柯如一着皇后朝服,高高俯视着下座的女侍。

白青色的一品女侍朝服,眉目寡淡悠远,恍若当年模样。

侍葭啊,我们竟也走到了这般地步,我该信你或是疑你,竟也都说不通。

“侍葭给娘娘请安”

冷冷清的女声,镇定平常的就像所有变革都未曾发生的样子。

最平常不过的宫女发髻,素色衣裳,但不管她如何低眉顺目也挡不住的鹤立鸡群的风姿。

是啊,任哪个男子怎会不去多看上几眼,尹述爱上的,从始至终,就不是自己啊。

可为什么是侍葭,那个亲如姐妹的侍葭,若是常人,此时也定要寻她陪葬,但是是侍葭啊。

幼时相伴,折桃花翻果林、偷埋梨子酒醉饮月下的所有年少,都是她来贯穿。再大一些,自己于十四岁见同样十四岁的公子述,桃花林一眼定了这一生。素来宠溺自己的父亲罚自己跪祠堂,只因及笄之年自己求嫁籍籍无名的三公子述。那个彻夜寒凉的一月,是侍葭,一言不发地陪跪。

侍葭似乎也是劝过自己的,公子述性冷非良人。

那欲说未说的语气,难堪犹疑的神态。

公子述竟也早就没忍住隐约泄露过自己的心意吗。

柯如一没了力气,衰坐于主座之下。

一瞬间,那个从未曾低头的女子就这样跌倒在地上。

“娘娘,”侍葭终究开了口,也不顾自己行礼之后,未得起身之令便顾自往前。

她在这个素日高傲的皇后一阶之下坐了来,默默将无声落泪的柯如一圈进了怀里,就如同无数个之前岁月的场景一般。

怀里的女子抓紧了她的衣袖,指甲隔着衣服却能陷入骨肉里去。

她再一开口便改了。

“小姐,”

侍葭口气低迷,满含疼惜和无力。

“我知道,我知道。”语气破碎,这个掌管后宫进四年的皇后没了盔甲,没了故作冷硬的铁血姿态,她终究不过是方方二十三岁的女子啊。

侍葭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双双儿,那个骄纵孩子气的相府千金,幼弟出生后满月酒是她的生辰,大家都好像忘了似的,只在前院宾客尽欢,她在后院抓着自己衣袖,没去苦恼耍性子,只满心的委屈和迷茫。

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爱的少年人满心满眼也没有她,昔日恩爱也若折子戏,知道外戚与帝皇利益纠葛难以平息,知道自己手里沾满的不只是鲜血更有罪孽。

那话音刚落。

只觉得有烟色染了半边斜阳,浓郁霞光迎面盖来,是热浪,是火光,两人一霎清明。

偏殿起火,内殿的覆灭也只几息之间。

“双双儿啊。你看,这就是帝王之爱,何尝受得起呢”

侍葭不语反倒笑了,桃花林、绿竹书房、焚香里绰约的华服公子,一幕幕地走马观花最终归于昨晚匆匆逃离的帝王背影,也是啊,他走的那般急那般坚决也那般狠。

让大火终结所有罪孽啊。

柯如一看着侍葭隐痛的眼,忽然说不出话了。

思及此处,眼眶里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在殷红的华衣之下,归于沉暗。

大火的味道几乎近在咫尺,她不管这是否会给二人喘息的大火,顾自说着。

“若你活着,便替我告诉他”

“我从不曾后悔在四岁的时候见过他,然后在十四五岁的时候爱上他”

“但家族血仇永不忘怀”

“我爱他,却也恨他”

语气不见起伏,却一字一句里有历年情感翻涌,血泪交缠,难以呼吸。

侍葭皱了眉,摒了自我的乱糟情绪,蹙紧的眉头看那个回眸倾城的女子。

小时候很小就在街上乞讨,冬天很冷,仍记得那个初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挨不过了。

醒来之后却在侯府温暖的床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她,梳着两个娃娃髻的她,纯真无暇。自己进了侯府,为着时刻守卫小姐,入了侯府的暗卫营,夜里训练,白日服侍,忙碌却自在的生活。

后来长至十四五岁,那个瞧着公子述会脸红的娇俏少女。入宫之后,她陪着她一步一跌倒,到后来执掌后宫雷厉风行艳冠天下的皇后。她为了那个男人付出了多少她知道却无话可说。

眼前这个女人,她们互相见证了彼此的幼年、少年、及笄之后的灿烂年华。似主仆,更似姐妹。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一个人在快要死去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只是一个人。你的爱恨喜怒、嗔痴笑骂,都仿佛只为了他存在,侍葭其实不懂,却好像有点懂。

她隐隐约约记起来,那个被禁后宫却巍然不变神色的白衣青年,俊美的脸在任何情况都能处变不惊。桃花树下,春日晨光明亮,他随风舞动的剑光和影子,在烟火之中忽然在自己的脑海里明晰起来。那人,姓顾啊。

似有热浪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回忆远去,侍葭又抬起头看那个红衣女子。

如今她苍白销骨,却隐隐于荼蘼之中盛了最后的艳丽夺绝。

她一低首,柳叶眉上一蹙一张点点波光潋滟,眼里有荼蘼花开,热烈明媚,花骨朵将折未折之前的倨傲芳华,一下子就在眼前盛开了,国色倾城也不敌她回眸低首。

“好”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开的口,只知道话落之后,铺天盖地的温度卷席加深,难闻的焦味儿,窒息的烟,她被推得好远好远,远离了阁楼深深的宫墙,繁华十里的盛世京都。

那日之后,真真不可思议,京都皇后死于偶然大火,贴身女官侍葭也在其中,三日举国哀悼,而在千千万万里之外的西北漠城,柳家嫡女于十数年病痛中脱身。

那柳门嫡女,名唤世家。

眼前雾气弥漫,感觉被不知名的气息扼住了呼吸,意识沉进水里,她便醒了。

夜半,古色床帘里有细白手臂撩起帐帘,冰肌玉骨,纤细指节,羸弱苍白。她看着自己手中攒紧的水蓝锦被,又抬首往阁楼外隐隐绰绰的月影子看去。

那悄然皱起的剑柳眉,秀气略带清冷,眸光不动却清冽。

一日梦醒,竟已置身千里之外。近月余的梦里梦外,那日的扼喉火气,却仍是恍如昨日。

这柳门嫡女,名唤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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