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与秦朗天再见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们昨天又加班?”高原望着他凌乱的鸡窝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秦朗天低着头,情绪很低落,半天才闷闷地说道:“加到早上。”
高原觉得奇怪,开玩笑道:“小小bug补了一天一夜?你这速度不行啊。”
仿佛被戳到痛处,秦朗天整个人一顿,忽然将头埋进胳膊,不再说话。
高原掰开他的手,诧异地发现他呼吸急促,眼眶赤红,继而小心翼翼地把他拉到天台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昨天分手后,秦朗天骑着小电驴返回公司,却因为逆行违章被交警拦下了。
“我要赶回去加班,加完班,女朋友还在医院等我。”说完这句话,他就彻底崩溃了,在街头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我要是不回来加班,会影响下一季度的考核成绩,两个季度考核成绩低于C,就要走人。可我也想去看彩玉……”秦朗天双手撑在护栏上,低低地说道。
高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这个城市中的每个人都如秦朗天一般,包括自己在内。
“以后,你没空的话,我可以去多陪陪她。”高原忽然想起昨晚许彩玉的请求,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
秦朗天望着她,羡慕道:“老板对你可真好,从来不让你加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原心虚连带着半边脸也红了。
李钊上任快有三个月了,总听说对下属极其严厉,稍有闪失便打回去重做,一句好话也没有。但对她,高原,别说半句重话,似乎连要求都从未提过,件件琐事在背后又打理得妥妥当当,使她免于苦恼,终于找回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没想到你女朋友以前是做吃播的,还挺红啊。”高原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有意岔开话题。
“你看她除了爱吃之外,什么都不会。那时候,我每晚回家见她吐成那样,就知道不对劲,没想到等发现已经太迟了……”秦朗天怔怔地说道。
“她生病了也还记挂着粉丝们,说明她真心喜欢这份工作。”高原说道。
秦朗天笑笑:“一个人难受的时候,总的靠回忆点什么才撑得下去。”
一大早,两人在天台上聊了一会儿,才慢慢回到办公区,开启一天的冗长工作。
“小秦,老板一大早去哪儿了?”邵微走过来望着李钊空荡荡的工位,问道。
“新疆出差,早上6点的飞机。”秦朗天一五一十地答道。
邵微嘴里喃喃道:“今天凌晨2点多这里才结束,相当于两宿没睡……”
秦朗天想起昨天的事情,小声咕哝了一句:“老板是个工作狂。”
邵微脸色一沉,教育他:“这叫事业心,事业心!事业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多学着点,别整天惦记着生病的女朋友……”
赵春来坐在一旁,手上夹着没有点燃的烟,压低声音说道:“看看这些‘二代’,专爱当纪委主任,管不好自己就去管别人,好像地球只围着他们转。”
邵微仍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高原慢慢别过脸,出神地望着对面墙上的爬山虎。
四月的阳光甚是明媚,洒在刚刚窜露头角的树木花草上,画出长长的影落,温柔而又蠢动,正是涪城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但没有你的城市,却是如此的空旷。
李钊出差回来,是公休假的前一天。
最后一天,大家都无心工作,有计划的将收拾好的行李带到公司,下了班就能直接出发去度假。
李钊召集高军、赵春来等团队骨干开了会,开完会众人回到工位上,都像泄了气的皮球。
赵春来忍不住发牢骚道:“好好一个假期又泡汤了,我还答应女儿这次回家带她去迪士尼玩。”
众所周知,赵春来随着李钊从总部调职过来,家在另一座城市,他每个月利用探亲假回家一次,真正同妻女聚少离多。
只见陈静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赵春来正气恼假期泡汤,难得没有理会。
高军道:“项目deadline提前也没办法,老板自己还不是订了去非洲的机票也临时取消了。”
众人这才乖乖闭了嘴,七零八落地回到工位上赶工,与老板相比,大家的牺牲确实算不上什么。
昏天暗日地赶功夫,总算在假期结束前一天全部收工,全组人回家补眠的补眠,约会的约会,珍惜剩下来之不易的假期。
高原回到家睡了近10个小时,醒来已是中午时分,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新衣穿上,出门搭车到本市老字号饼店买一盒小酥饼,坐在人来人往的大白兔雕像前一个人慢慢吃着。
在她很小的时候,每逢生日,高妈就带她来买一盒小酥饼,抱起她坐在门口的大白兔雕像上一口一口看着女儿吃完。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为了保护历史街区,大白兔雕像不知道被重修了几轮,却始终尚在,她也渐渐长大,只要踮一踮脚,就能轻松坐上那座雕像。
父母自然是钟爱她的,小酥饼里的榨菜肉馅,西瓜最中间的那勺瓜囊肉,糖渍西红柿腌制出的西红柿汁,都毫不犹豫地留给女儿。可他们都是旧时国有工厂的普通工人,初中文化,信仰崩塌,从来不带仪式感的生活,在高原成年后,也就淡忘了过生日这回事。
高原也爱他们,就像爱着这座生她养她,难以摆脱的城市一般,一种烙在骨子里的本能。
高原低头吃得津津有味,忽然觉得头顶暗下来被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她抬起脸眯着眼睛向上望去,便看到了李钊微笑的脸:“嗨。”
她一只手握着酥饼,一只手托着酥饼盒,嘴边都是饼屑,目瞪口呆地望着李钊,一下子手足无措,举着沾满饼屑的手指,呆呆地回了一句:“嗨。”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抚在李钊的身上,他依然是很清爽的装扮,永远穿一双一丝不苟的白鞋,背的不是平日里的电脑包,而是一只摄影器材包,手里举着一只大单反,鼻尖微微渗出汗意,见到高原仿佛很高兴,眼里透出欢喜的神采,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而又自然。
“老板,你怎么会在这里?”高原缓过神,半惊半喜地问道。
李钊努努嘴:“天气这么好在家睡觉多浪费,出来拍拍照。”他轻抚了一下相机的机身:“冷落他们很久了。”
高原尽力掩饰住激动道:“好巧啊。”
李钊敏锐地瞥了她一眼:“你换新衣服了。”
高原像被撞破了小秘密,尴尬地笑,把酥饼盒递给他:“要不要吃一块?”
“多谢。”李钊摆手谢绝,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条大树巷?我转了几圈都没找到。”
“知道。”高原站起身,把酥饼收回包里:“不好找,我带你去吧。”
“据说那边有一圈爬山虎很漂亮,我想去拍。”李钊解释道。
假期的街上行人接踵而至,两人只能一前一后走着,高原的视线平视前方刚好落在李钊短短的发脚上。
那是一圈银色的发脚,听陈静说他有三十四了吧,已不再年轻,又事必躬亲,岁月俨然悄悄爬上了他的外形。但绝想不到,平日里“工作狂”形象的李钊,私下竟是一个热爱摄影的文艺男中年。
想到这里,高原不禁莞尔。
大树巷是一条极为狭窄的老市井巷子,爬山虎墙藏得颇深,外面根本拍不到。
“怎么进去呢?”李钊绕着周围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
“这里原来是街道居委会,搬走后就空弃了,一般不会有人来开门。”高原低声说道。
李钊转身问她:“你是本地人吧?”
高原不明就里地答道:“是啊。”
这时,李钊的举止非常奇怪,走到她身前,双手合十恳求道:“被人发现的话,就说你来补办身份证,好不好?”
高原莫名其妙:“可是大门都锁了,要翻墙进去吗?”
她话音刚落,只见李钊把五斤重的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套在她的肩上,又让她背上他的器材包,自己扯了墙边的一根蔓藤,顺着蔓藤在墙上蹬了两下,就爬到了墙顶。
他旋即转身把手伸向高原,高原以为他要拉自己,本能地上前抓住他的手,没想到李钊立马缩回了手,低声比划道:“把相机和包递给我。”
高原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举起相机和包递还给他,李钊飞快地背在身上,挥手道:“快上来啊。”
高原为难地望一眼高墙,见李钊丝毫没有伸手要拉帮自己的意思,只得说道:“我替你在外面守着,你拍完快点出来吧。”说完示意他赶紧进去。
李钊点点头,转身隐没墙内,留下哭笑不得的高原呆立在原地,顺着眼角的余光望去,她的新裙子不知在哪里被蹭破了一块。
大约过了2、30分钟光景,李钊才出来,背着相机翻墙不方便,高原又在墙外没法帮手,只得将它留在墙顶,又找砖叠高了才够下来。
等两人从巷子里转出来,天已经黑了。
高原踌躇着如何开口建议两人共进晚餐,毕竟这是头一次在非工作时间,单独面对李钊,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正在她盘算的当会儿,李钊在前面回头挥手,示意她过去。
“我们去夹几个娃娃。”李钊指一指商场门口的一排娃娃机说道。
由于移动互联网过于发达,鲜少有人出门带现金在身上,高原又去商场服务台换了一堆硬币。
李钊是夹娃娃的高手,玩了五盘,夹到了三只娃娃,其中一只还是巨大的泰迪熊。
高原什么也没夹到。
两人正想继续玩赢翻回来,没想到遇到了熟人。
蒲冬梅远远地望见了两人的身影,内心震惊,不确定又向前走了几步,错愕地喊出了声:“高原?”
高原和李钊同时回头,高原手上还抱着刚刚夹到的三只娃娃,李钊一失手,已错过最佳时机。
高原抱着娃娃没法挥手,只得微笑着示意道:“好巧啊。”
蒲冬梅的目光从李钊身上转向高原,又重新移回李钊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主动说道:“我来买吸尘器,家里的吸尘器坏了。”
她有一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如神秘危险的星曜,直叫人想一探究竟。
高原正准备解释,却听李钊抢先说道:“我们刚好路过就进来逛一下。”
一点口风也不露。
蒲冬梅最痛恨他的眼神,从来不落自己身上,反倒那几个娃娃比她还好看些。
但是,高原,高原凭什么能单独同他出来约会?长得那么普通,年纪也不小了,灰白色系的衣服天天穿,很少见她有光鲜亮丽的打扮,性格也十分孤僻,和谁都不抱团,渐渐大家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就把她排挤在外。
所有人似乎已经达成一种共识:她肯定是明年末位淘汰制被涮掉的那一个。
是李钊约会她?抑或是他俩已经很久了,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大家都不知道……
自己曾经暗示过李钊对他的好感,得不到回应后,只得把目标锁定在了袁成龙身上,毕竟近水楼台条件次好的男人,也只有他了。
青春如此短暂,美貌也只有这几年的功夫,自己所拥有的也只有这些罢了,再不好好利用一番,手上便再无筹码。
从未被男人拒绝过的她被拒绝后,曾一度以为李钊不喜欢女人。
想到这里,蒲冬梅自嘲地扬起嘴角笑笑。
原来不是他不喜欢女人,只是不喜欢自己。可万万没想到李钊竟会好这口?喜欢这么平凡的女人。
这回,她简直输得莫名其妙。
只听李钊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说完他取走剩下的硬币,递还给高原。
蒲冬梅识趣地点点头:“我先走了,你们玩。”
高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语双关道:“本来想邀请她一起吃晚饭。”
李钊无所谓地笑笑:“不吃了,我们也回去吧。”
高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顿感失落,轻轻“嗯”了一声。
李钊从她的怀里把娃娃一只一只接过来背着,剩下最后那只泰迪熊时不动了,说道:“让它陪你吧。”
高原不明所以:“什么?”
“生日快乐,高原,”李钊凝视着她,连眼睛都在微笑:“还有,今天谢谢你。”
高原的面孔慢慢涨得通红,垂下脸不敢与他对视,李钊不动声色地全部收入眼底。
她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概……我上辈子是高原。”李钊望着她,仍然不尽不实地开着玩笑。
高原无可奈何地笑了。
爱上一个人紧张而又羞涩的心情,在李钊面前总能被一一化解掉,他就像一个认识好久的老朋友,让高原慢慢放下所有防备,轻松愉悦地做自己,只因为她相信,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
那年有一首风靡一时的歌叫:《夜空中最亮的星》。
高原坐在公车上,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听到公交广播里正循环播放着这首歌。想不到自己竟然在28岁的高龄时,还能体会到这份爱与相信的勇气。
她将面孔轻轻贴在泰迪熊的脸上,只愿永远这样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