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我的博客 己羊的梦


春天最初的雨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打在冬天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上,路面的水洼圈起的波纹是车轮碾过后破碎的痕迹,偶尔升起的路障停在半空中许久未落。一辆闪着黄色导向灯的黑色轿车,似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蹒跚地从雨中走了过来。被雨淋湿后的一抹红布耷拉着缠绕在车一侧的后视灯上。水珠敲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随着车窗雾气钻进车里。驾驶座上一个穿着灰绒夹克,带着深色墨镜的中年男子,目光无神地盯着车窗上被雨刷刷过后流下的水印。系着一块红布的方向盘被他漫不经心地攥在手里,右手边被一展白布包裹着的骨灰盒被震得叮咣乱响。

“再坚持一会就到了。”这个叫作山子的中年人声音消散在雨声中,旁边也安静了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窗外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的彩色裂缝照亮了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吊顶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射在地板上映出妻子模糊的倒影,电视机里的春晚发出阵阵笑声吸引着孩子的目光。母亲躺在一张洗得掉没了颜色的床单上。没有人说话。病床边放心电图的机器每隔一秒就“滴”地鸣叫一声。山子觉得有些压抑,离开了病房。房门旁安全出口的灯把这片黑漆漆的走廊染成了绿色,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滴滴”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个不停。走廊尽头处的护士站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其他病房的人都已经在下午回家过年去了,只有山子一家还留在这里。

山子点燃了一只香烟,火光照亮了对面病房门上贴着的房牌,上面模糊的字迹记录着上一个住在这里的病人信息。两个星期以前,这间屋里的老人被两个扛着担架的人抬走,他的女儿抓着被装进布袋里的父亲哭得瘫倒在地上,被山子扶着出来散步的母亲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母亲住进来的第一天这个老人开心地告诉母亲过年之前他就能出院了。回到病房后母亲躺在病床上久久地盯着屋外窗檐下一个新筑成的鸟窝,鸟窝里还没睁开眼睛的雏鸟张着口叽叽喳喳等着喂食。母亲安静的目光让山子觉得母亲知道了什么,母亲也从山子绝望的眼神中看懂了山子在隐藏着什么。他们谁都没说。

屋外台阶上,最后一颗烟丝燃尽,弥漫着的尼古丁颗粒染白了墨色的夜,喉咙里干燥的苦涩味让山子稍微有些发呛。山子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是他还是在听到如果倾尽所有才有可能换回母亲几天时间后,躲在地下室里一颗接一颗地抽光了一整盒烟。远处停放在路边的车辆被鞭炮吵得警报响个不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预示着新年就要来了。回头望了一眼头顶唯一一间亮着的病房,山子甩掉了手里的烟,转身走了回去。

屋里的时间依然凝固着,母亲躺在病床上一动未动。几天前,被肝癌折磨的变了形的母亲求山子给自己打一针安乐,山子拒绝了,他想让母亲过完这个年,然而母亲的意识只支撑到了今天下午。

一只扎满了针孔干瘪到发青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白床单照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透出骨头的轮廓。山子从桌子上拿起一条毛巾蹲在床头挽起母亲僵硬而没有力气的手腕,轻轻擦拭着布满了皱纹的松弛的皮肤。望着母亲凹陷下去的脸颊,山子仿佛听见有鼾声从母亲的鼻腔中发出,过一会,母亲就会坐起来,告诉自己,她只是打了个盹。

电话铃响了,那边一个惺忪的声音告诉山子,他们马上到。电视里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完,穿着泛黄了的白色大褂的护士端着一个空药盘走了进来,低头瞥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人不在了,你们尽心了,节哀顺变。”

哭声代替了结束的话音。妻子红着眼眶一边哭着一边蹲在了母亲身边,背靠着墙的孩子低着头眼睛空洞地望着病床,年轻的护士加快了手里的工作。母亲没有醒来,安详地静止在那里,好像这屋里的事和她没有关系。母亲冰冷的手刺痛了山子的肌肤,生命线的尽头里藏着的留念和不舍让山子想起了他年少离开母亲时,母亲握着他的手给他的柔软和温暖。

窗外发动机轰鸣的声音由远及近,踩着护士离开的脚印走进来的两个人抬着担架从瘫倒在地上的山子手中将母亲夺走,带着母亲离开了医院。

“前面就到了,你一辈子也没走出这个小山村,临了还想回来看看。”

起伏的公路尽头灰蒙蒙的山连绵不绝,随风旋转的白色风车如一个个巨人挺立在路的两旁擎着将要塌下的天空,不远处一个村子的轮廓在雨中显得越来越清晰。路开始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两道醒目的车印时深时浅给山子指引着方向,山子渐渐地握紧了手里的方向盘,他知道,快要到了。

车停在了一个红瓦灰墙的土屋前。一顶黑色的伞撑开阻断了雨和陆地的接触,山子提起了整理好的骨灰盒从车里走了出来,面前用铁链子紧锁着的木门上贴了一副掉了色的春联。吱呀一声,山子开门走了进去,门旁干枯的石榴树在雨中频频点头,枯了的草和初生的草混杂着东倒西歪得向各个方向放肆地生长着,院子里杂七杂八地散乱着一堆东西,锈迹斑斑的压水器立在一个同样生了锈的门前。从母亲离开家以后,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山子小心翼翼地踏着院子里还没有湿透的土地来到门前,玻璃上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屋里的样子。推门进去,山子被屋顶落下的尘土呛到了鼻子,咳嗽两声,山子环顾四周,两口土转垒砌的灶台靠在门的两侧,灶台上两口一米多宽的铁锅其中一个已经破了洞,墙角的蜘蛛网延伸到房顶,房梁落下的吊灯悬挂在正对门的一个红木方桌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土的桌子上零星摆着几个瓷碟,桌子的两边开了两扇一人宽的窄门。山子穿过窄门,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土炕,土炕半人多高躺在窗边,一床锦丝绵被散乱得靠在墙角散出发霉的味道。另一边墙角竖着一个黄桃木衣橱,橱门半开,露出了几件花色衣服的一角。土炕和衣柜中间夹着一张掉了漆的太师桌和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方的墙上一上一下挂着两张黑白照片,是山子的姥姥和父亲。

对于姥姥,山子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盯着父亲的照片,山子想起了十七八岁刚到城市的时候。

第一次坐火车的山子靠着窗户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来之前妈妈告诉山子,城里人不比家里,心眼都可坏了,山子要小心提防着点。可是山子没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色吸引了,落日的余晖洒在还没有沉寂下来的城市,洒在从窗户两旁呼啸而过的林立的高楼上,洒在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的黑烟上,洒在人们三三两两骑车而行的蓝色或灰色背影上,洒在停放在路边的零零星星黑色轿车上。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当山子迈着兴奋和酸痛的双腿从火车下来的时候,黑夜已经将这座城市完全吞噬了,火车站门口只有几盏黄色的路灯发着微弱的光在指引着方向,远处偶尔响起几声汽车的鸣笛声。站在火车站门口的山子分不清东西南北,他不知道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大。门口几个骑摩托三轮的人瞥了他一眼,就扭头继续拉客去了。人群渐渐散了,山子还是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鼓起勇气,走到一个没有拉到客的三轮背后。

“师傅,您知道501怎么走吗?”

拉车的人转过脸来,脸上一道刀疤触目惊心。

“身上有钱吗?”

山子想起母亲之前跟他说的话来:‘没有······“

“没钱不知道,一边去!”刀疤回过头去,就自顾自的抽起烟来。

山子有些害怕,他不敢再问别人了,转身走进售票大厅,抱着包,坐在角落里,盯着来来往往急匆匆的脚步,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清晨温柔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山子的脸上,山子猛的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包,还好,包还在。站起身来走出了售票厅,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公交车站,蹲在路旁。初升的阳光散不开一个夜晚工厂给这个城市留下的浓雾,雾下灰蒙蒙的街道万籁俱寂,只有偶尔骑车经过的行人在白茫茫一片中留下一个身影。山子打了个哈欠,公交站前的一个小亭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音,一束白光照亮了整间屋子,窗户拉开,一顶乱糟糟的黄头发首先伸了出来。山子扭头盯着屋子里探出来的黄色脑袋,粘着眼垢睁不开的眼睛,嘴角边留下的一道白印,光着膀子披在肩上的纽扣制服。

“嘿,小子,大早上不睡觉你蹲着干啥。”屋里的人扣了扣自己的嘴角。

山子赶忙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弯下腰和屋里的人一样的高度。

“你好,我不知道去501要坐几路车,在这里等着看看 。”

“你来太早了,现在刚5点,你找个地方歇会去,车得快七点才能走。”说着,把身子又伸了回去。

山子赶忙凑近了一步,把手扒在了窗户上。

“等一下师傅,我再问一下,你知道501怎么走过去吗。”

“太远了小伙子,你还是找个地方等等吧。”

“没事,我不等了,您跟我说一下,我走着去就行了。”

黄头发抬了下眼皮瞥了一眼山子。

“行吧,你从前面直走,看见有红绿灯你就左转,一直直着走,你知道什么是红绿灯吧。”山子点了点头。“然后你看到前面有一片工厂,到处都是大烟囱,估计你到那就亮天了,然后你再找人问问就行了。”

山子哈了一下腰。

“谢谢了。”

黄头发摆了摆手,合上窗户之前又用眼角瞥了一眼山子。伴着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窗户上的光消失了。

山子提起了垂在脚边的包挎在肩上,伸了个懒腰,伴着身后渐渐明朗起来的阳光和逐渐散去的雾,踏着路灯照下的影子往前走去。一路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路上的车很少也没有人,偶尔响起的几声猫叫不知从哪里传来。迎面的清风将越来越稀薄的雾气吹到身后,一个苏醒的城市正在一点一点展现在山子眼前。在家里从未见过的高楼将洒在城市的第一缕阳光折射在地面上,路两旁新长成的行道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摇晃的树叶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刚过冬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唤醒着这座城市。

一盏竖灯立在十字路口中央,这大概就是红绿灯了。山子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发现它一直在闪黄灯,看半天没有车从这里经过,才从这里往左走去。

过了红绿灯,就是一片住宅区,低矮的住宅区已经有人家起来准备新一天的生活了,窗前照出的光投到山子的眼睛里,留在了山子的心里。

“我将来要是也能在这里有个房子多好啊。”

路灯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两边的树也越来越高,楼也少了起来。山子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市中心了。路两边的景色也渐渐单一了起来。走了许久,才看到远处一道黑烟漫过树梢升了起来,一座烟囱耸立在那里。黑烟盖过了天空,两旁也没有了行道树,一片片工厂把山子包围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这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

山子找到工厂的门卫,问清楚父亲在的车间,就走去车间等他。

一进门,山子就差点被钢管砸到地上发出的声音震晕在地上,四周到处都散发着难闻的刺激气味,不停地有混杂着药品的液体从头顶的管道里滴下,落到地上将地面腐蚀的坑坑洼洼,蓝绿色的墙壁把人晃得头昏脑涨。山子低着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好不容易的找到了父亲的车间,巨大的过滤机横在半空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紧旁边站了一个人在往过滤机里铲着什么东西,白色的扬尘将整个人都覆盖住,脚下的楼梯晃晃悠悠似乎随时会散架一般。站在父亲的车间门口,山子又不敢进去,就找了个墙角,背依着墙,靠墙坐下了······

中午的太阳晰得人心里发慌,一阵叮铃铃的声音在周围的轰隆声显得格外清脆入耳,山子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晃晃悠悠的踩着单车骑了过来。

“好小子,够厉害啊,咋过来的。”说着,一顶安全帽扣在了山子的头上。“走,爹带你去吃点好的。”

这是山子第一次在城市里见到父亲,父亲身后的阳光眼睛刺的山子睁不开眼睛,脑子里一直响的都是轰隆隆的机器声和叮铃铃的铃铛声。父亲是第一次以这样的形象展现在山子面前,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上面铺满了白色的粉尘,黝黑的皮肤下隐藏着的褶子里露出一抹笑意。比在家里时的父亲更加的成熟,洒脱和自在。这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山子被这样的父亲吸引了,他决定留在这座城市。

现在的父亲依然像那时候一样洒脱自由的看着山子,只不过是在镶着黄色条纹木框的黑白照片里。

冰冷的空气让山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灰尘已经将这座房子侵蚀的让山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走出屋子,十几分钟后,山子已经提着母亲的骨灰来到了山顶的坟地。光秃秃的山顶隆起来几个被雨水打成泥的小土堆,随地插着的几颗长不大的松树是这里留下的唯一一点儿绿色。每座土堆前立得墓碑上用各种各样的字体刻着的谁谁之墓在雨水冲刷下格外清晰。山子的父亲也葬在这里,在这中间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孤零零的耸起来一抔矮矮的土堆,没有立碑,只是在前面用砖头垒成了一座拱门的形状。山子走到的坟前,把骨灰盒放在脚边,看着父亲的坟发呆。“突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辆拖拉机从山下开了过来。从拖拉机上蹦下来几个手里拿着铁锨和砖头的人,他们是山子找来帮母亲安葬的人。

在父亲的坟边挖开一个坑,露出父亲坟的一角,随着坑越挖越深山子也在二十年后再次见到了父亲的坟,直到他们挖到和父亲坟一样深时才停手,用水泥砌砖将周围固定牢靠,山子蹲下,把用红布包裹着的母亲的骨灰盒稳稳地放进去,站起身来和旁边的人一起用一抔抔黄土将这里埋上。最后,又将坟前的砖头推到,几个人把提前做好的青白色石碑立起来。至此相隔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母亲,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被伞遮挡着的火光漫天,烧碎了的纸灰还没来得及随风飞舞就已经被雨水打落,一杯白酒绕坟洒了一圈。飘洒在空气中的酒精气味和烤在身上的火苗让人感觉到在这个寒冷的天气还有一丝的温暖。山子送走了别人留了下来,不管地上已经被淋透了的泥,坐下望着远处。方圆几十里这里是地势最高的地方,山子可以坐在这里好好看看他十几岁就离开的地方。与外面日新月异的城市不同,这里还像山子离开时那样,后面的那条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的只泛起一点点波纹地向前流淌着,周围的山也没有变了高度,就连这云都好像那年一样低沉,只是这人······

“你俩啊,吵了一辈子了,最后也没分开,现在好了,到下面继续吵吧。”

山子坐在坟前,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时候的年纪,倚靠在自己家那个矮矮的门前,后面父亲和母亲在拌着嘴,一个手里在切着菜,另一个躺在摇椅上眼睛微醺。

“孩子现在也长大了,不用操心了,等过两年孩子自己成了家,我就和燕儿回来住,陪陪你俩。”

有点冷了,山子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夹克,踩着泥向山下走去。回到家里的山子借着困意衣服未脱就在没来的及打扫的床上睡下了。

等山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外面的树好像一夜之间全部发芽开花。耳边蚊子的嗡嗡声惹人烦闷却又轻松,窗户微微开着,吹进来的阵阵清风让山子清醒了过来,周围完全变了样子,一床崭新的棉被盖在山子的身上轻飘飘得没有一点重量,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檀木太师椅被擦地反射出阳光的颜色,太师椅上的墙面光秃秃得不见了父亲和姥姥的遗像。山子掀开身上的棉被坐起身,往窗户外面望了望。窗户外面的院子里整整齐齐,柴火堆在门口墙角的一侧,地上新长出的草在中间留出一条小路通往院子外面。转了个身坐在炕头,一缕烧柴火的味道从屋外随风飘了进来,风轻轻拂过山子的脸颊,就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润。

母亲。山子穿上鞋轻飘飘的踩在一尘未染的地上,地像棉花一样让人生不出力气,扶着炕的边沿,山子向屋外走去。门厅的大锅里好像炖着什么东西,山子打开有些沉重的盖子,一股混杂着浓郁香料味的白烟从锅底翻滚了上来,飘上了屋顶落下进而笼罩了整间屋子,柴火发出阵阵的爆裂声在卖力地留下这个味道。屋子的门开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背对着自己,手里翻着一本书在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封皮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看不清的人物。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扶着门框,山子想离得近一些看一下这本书,孩子却从眼前消失了,掀开的书倒扣在地上。当山子弯下腰刚刚把这本书拾起来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在喊着山子的名字。是谁在喊自己呢,沿着中间松松软软的小路山子往院子外面走去,蜿蜿蜒蜒的小路好像会自己生长一样,明明只有几步路山子却走了很久,终于来到门前的山子发现门沿似乎变高了。自己变成了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左脚跨过门槛踏在地上的时候,山子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样,火一样红色的天延伸到路的尽头和黄色的土地相接,相接的地方一道笔直的线一直延伸到山子的面前,土地上种着一片麦田,寂籁无声的天空下只有眼前的这片麦田发出了被风吹过后轻微的“莎莎”声,掠过麦田的风轻柔地飘向山子散发出好闻的麦穗的香气。一排排微微倒下又立起来的麦田里透露出一个人弯着腰的身影。

“赶紧把书放下,来帮我干点活。”

十二岁的山子把手里的书随手扔下,奔向麦田,藏在麦子里的母亲一头黑发盘在头顶,额头析出丝丝的汗珠,向下的眼角弯曲成一定弧度,满含着笑意地露出一丝皱纹。

“慢点跑,你啊,心思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早跑到你爸那儿去了吧。以后去了城里注意点,城里人不比咱这里,心眼多着呢,你说话什么得小心点。你人也老实,别再让别人欺负了你。还有,你得记得,这是你的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才是你的根。”

山子没说话静静地听着就像三十年前一样。那时候满脑子只觉得母亲太啰嗦,自己这么大了,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如今再听才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自己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娶妻生子工作买房,生活就像人们所说的幸福美满的那样。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寄居在城市的一只虫子,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壤上消耗自己,从青春到暮年他把时光献给了那个他热爱的城市,可是城市给了他什么呢?一具像大多数城里人一样的空壳。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一直在漂浮着的蒲公英,他的根还在这里,他却去到城市里播撒自己的种子,直到耗尽身上的力气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回到哪里了。

在这片天地下,他才觉得自己是彻底的安逸自由,他也不想干活,只想在这片红色的天空下,在这片黄色的麦田里,听着铁锹和泥土交融的声音,还有母亲在耳边唠唠叨叨的话语。

母亲扭头看了自己一眼就继续低下头除草了,跟在母亲身边山子的心空了,没有了城市带给他的一切,那些点缀着他生活的琐事都被这片天地彻底地褪了下来。在这里他不是别人的父亲,不是别人的丈夫,没有钱,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在这里他只是他自己,一个什么都没有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人。

一阵风吹过卷起尘土眯了山子的眼睛,麦田里只剩下山子自己。

当山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仅剩的一点阳光也被远处的屋子给遮住了。打了个喷嚏,山子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盖东西,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周围依然是一片乱糟糟的,没有棉被也没有香气。山子坐起来想找点水喝,没有水。屋子里的光线暗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打开手电照着四周,冷冷清清。父亲依然洒脱自由地挂在墙上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雨还在敲击着窗户发出飒飒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在催促着山子把门打开,风也“嘶嘶”的想从窗户里钻进来。屋外沉寂了一个冬季的草终于也响起了破土的声音,蜜蜂在屋檐下围着自己的巢“嗡嗡”地做着加固工作,虫子也不甘寂寞的在被雨水泡得发了涨的木头里不停穿梭,池塘里的青蛙躲在荷叶下面享受着春天带给它们的滋润,偶尔鸣叫几声。不远处山上的灯光被雨水扭曲了形状,其中夹杂着孩子的哭泣声还有大人的叹息声。山子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声音,在城市里他从来不会听到这么多声音,那里只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停不下来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叮叮咣咣的造楼的声音,甚至连自己屋里的声音有时候都听得不那么真真切切。

直到山子瘪了下去的肚子咕噜咕噜的提醒着山子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才从声音中走了出来。有些艰难的转动身体来到了床边,弯腰探下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双鞋,穿上后撑着炕的边沿滑到地上。从墙角拾起自己之前放在那里的伞走到门厅,那口已经破了个洞的铁锅还躺在门口,门没锁被风吹得吱吱呀呀的不停地晃动。屋外的风挂着雨让山子有些睁不开眼睛,撑开伞踩着那些已经死去了的草的根茎走到院子外面,面前是一片荒芜了的麦地,麦地的周围插着四颗枯了的树苗,不太自信的告诉别人这里是他家的地。山子恍惚想起刚才自己梦里母亲就是在这片地上像三十年前那样在自己耳边唠叨。

车停在房子旁边,山子走过去打开后备箱想从里面找点水和吃的。

在后备箱的隔板上,母亲的相片静静地躺在上面,山子的目光和母亲的目光相触,久久站立,一行泪从眼角滑下滴在雨水里失去了方向。母亲告诉自己这里才是自己的根,可是父母不在了即使是家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他的根已经随着母亲的离去折断。他被永远困在了那个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回不去了。

2018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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