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了家、做不了隐士,注定要混在世俗的圈子里;圈子里的人,要分三六九等。每个圈子里的位子很重要,坐错了,引起笑话事小,毁了前程事大。
职工餐厅干净明亮,桌椅板凳说不上多讲究,对付日常的馒头白菜汤,还是般配的。在这儿坐下来吃饭的,几乎是工作上干得最累最脏的人;那身工作服和疲惫的脸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是坐在大厅里吃饭的人,与工友们不同的是,他们常常低着头吃饭。每当我咽不下饭菜时,会盯着另一个方向。那时我绝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是怎样的贪婪,我的喉结,肯定也在上下律动,流出的口水便是抹不去的明证。
隔着一个取饭的窗口,坐在厨房里吃饭的,除却伙夫,其他人的地位似乎高了一截。虽然是同吃一个锅里的饭,饭味,是决然不同的。
我总能隔着窗口,看到他们小餐桌上,多一碟凉拌、或几样小菜,最馋人的是隔三差五的猪头肉。那是玻璃窗关不住的诱惑,香味飘过来,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此时我的味蕾,如同盛开的香水百合。我的想象力也丰富起来,完全不会顾及乜斜着眼睛鄙夷我的,那些满嘴流油的人。
我常常观察,坐在厨房里吃饭的人,也并非一成不变。譬如,有一个大一级别的小头头坐下来,必有人引起心里变化,暗自寻思自己,再坐在厨房里,是不是与偶尔过来的小头头配坐同桌用餐。觉得自己还可以的,就留下来;底气不足的,则默默地端了饭碗,去另一个地方,悄无声息地吞咽食物。至于大餐厅,掉架子的地方,是想都不需要想的。
在这不大不小的食堂里,总能折射出人间百味。虽然伙食费按人头下来,标准是统一的,落实到每个人的肚子里,那分量或是质量,千差万别。
别说是人了,再说说食堂养有的两条狗,一黑一黄。黑狗立着耳朵,那威风,俨然是个头儿的姿态;黄狗则不然了,摇着尾巴,见谁都点头哈腰。它们不像草原雄狮样,用一泡尿来宣示自己的主权。阿黄心知肚明,知道自己体型小,斗不过啊黑,默默的守候在大餐厅,讨一点残汤剩菜。
阿黑可就不一样了,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不但在厨房小餐桌下钻来钻去的,偶尔的,也到职工大餐厅,摇了尾巴,草草检视一圈。
每一次见阿黑到来,阿黄总是知趣的夹了尾巴,悄无声息地躲到一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分明是见了大领导。阿黑寻不到吃的,一脸失望地再小跑出去,慌慌张张地返回厨房餐桌下——等一块骨头,或是等一片肥肉。
人的等级是自然形成的,无需刻意规划。有头脸的人,直接吩咐伙夫给做小炒;面子不薄不厚的人,在食堂里,鸡蛋肉菜什么的,拣爱吃地拿回去自己做;还有厚着脸皮,拿点葱蒜,多少也算有点人物样了;可怜如我这般普通员工,自己的伙食费被有面子的人,“偷”走了,还不敢言语一声,只能暗自抱怨老板太吝啬。
老板也是冤枉的,给的伙食费标准不算低,怎奈单位内偷吃的“耗子”太多,那少了的油水,如何说理。
或许是老板慧眼识珠,也或许那天的老板高兴了,还或许老板醉酒了,反正他指着我说:
“你是主任了。”
简直难以相信,匪夷所思——“我,是主任了。”我一路走,一路念叨,梦一样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我摘下黄色的安全帽,擦去上面的尘土,算是做了告别仪式。明天就要佩戴蓝色安全帽了,它是中层领导的“标识”牌,身份的象征。
当我把黄色的安全帽交给仓库管理员,向他兑换蓝色帽子时,他告诉我暂时没有。
“没有了?”我失望的反问他。
“没有。”他毫不含糊地回答。
我手中拿着黄色的安全帽,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有蓝漆吗?”
“这个有。”
管理员在货架上找了一瓶蓝色的自喷漆,顺手递给我。
不一会我就把黄色的帽子喷涂成了蓝色的,管理员在我身后嘟嚷:“人才,真是人才。”
主任,官不大,能管一个人。虽然工作性质没变,还是露天,该干啥干啥;无论怎样,在公司里,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吃饭前,我开始犹豫起来,是照旧在大厅里吃,还是到厨房里吃。依我现在的身份,是可以坐在厨房里吃饭了。
经过再三的思想斗争,我忐忐忑忑虚坐在小餐桌的板凳上。
早已等待就绪的阿黑,卧在餐桌下,抬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尾巴,示意欢迎。
一餐下来,尽管忍着没夹远一点的猪头肉,清道夫一般只吃了眼前的花生米,比往常,我还是多下了一个馒头。
他们喊我主任,我是惬意的,脸上似乎罩着一层闪亮的光环。我也开始乜斜着眼睛,透过玻璃窗,审视坐在大厅里最卑微地用餐人。他们窃窃私语,偶尔地偷瞄一眼另一个阶层的我们,那游移的目光,空洞的没有一点思想。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清楚地记得,年青的李主任,呵斥一个向他回报工作问题的老师傅,如是说。
现在的我,已经有资格跟领导说话了,尽管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既然是主任,应该有一个办公桌才是。可是,老板也没告诉我应该坐那儿才合适。没人言语,我就自己找,办公室里四张桌子,有一张桌椅布满灰尘,我想,这儿肯定没人,这张桌子就是我办公的地方了。
那天,我对我唯一的一个兵说:
“老圆,如今我是主任了;以后的活,全靠你了。”
老圆本就软骨头,一连声地表态:“好好好,有主任这句话,看得起我,就中。”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把老圆拿捏得服服帖帖。他女儿常给他快递好吃的,老圆舍不得吃,也没胆子独自吞下;他会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把女儿孝敬他的礼物,转送给我做下酒料。
我憎恶老圆的卑微;又沉醉于他的卑微。
望着老圆低三下四的样子,我的内心是邪恶的愉快。一个不大的主任,手中握着蝇头权利,犹如头戴王冠,就能使他昂着的头颅低下来,任我鄙夷。
吃老圆那点东西也就塞塞牙缝。工作上,遇到有求于我的人和事,都要想办法卡一卡;一卡,就有人围着我转圈圈,就有……,都明白,不说了。
主任拼的不是工作,是情商,酒桌才是最完美的人生道场。尽管公司里一再强调不允许饮酒,更不允许聚众饮酒。自从当了主任后,请吃喝的人多了,请别人吃喝自然也多。
“只有干不好的工作,没有喝不好的工作。”我常常端着酒杯,对酒友,如是说。
先前的我,只是晚饭时独饮一杯酒,自从当了主任,就不一样了,不但有一众酒友,必须喝到晕晕乎乎才够意境。午饭也免不了的小聚,杯酒下肚,可以打牌、可以睡觉,那舒服劲,真他娘的,是得道升天的感觉。
普工们各自忙碌手头的工作。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的,必是像我一样有官位的人。试想普通的员工,喝点酒不是藏着就是掖着,谁给的胆子,酒后吆五喝六。
在公司里,如我这样的人,是顶梁柱。拿着最高的工资,晃着最宽的膀子,说着最体面的话,一日一日地糊糊弄弄;一年到头,得奖金受表扬的,恰恰是我这个,吃饭砸锅的人。
那是一个酒足饭饱的午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要仰视天空。这本是一件不足道的事,那一刻,我的泪留下来,说不清当时是怎样的情绪。
亘古不变的天空,蓝的如此辽阔静谧,我却心事重重的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