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短篇 | 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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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星

文 / 陆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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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总有一些回忆、三两琐事,会随岁月流光垂垂沉降成生命矿藏中最甜熟的脉流,如蛮芜丛林中的不死泉眼,在此后亘长寥落的岁月里,哺育精魂、滔养脾性、点化心灵色泽,最后,脉脉漫淌成所有浪漫慈悲情怀最原始的蜜乡。

——写在文前

哥哥。

我记得、我初次见你之时,大抵只有15岁。

不知你可还记得么?那一日的夕阳色泽,像是时间利刃凛凛然划破了蓊郁青春的瘦颈,明艳逼人的绝望在人世恣睢、烂然,我看到染料飞泼的天布上有无数生命在奔涌着、避逃着、颠沛着,最后,却又悉数踪消迹湮在了神的手记里,徒留点点斑驳的朱批御记。

想来,这番形容确确然是欠缺美好的。但请原谅,那一日,我眼中的血养夕晕又确确然是这般悲壮、凄绝。亦如我之放浪魂灵、之于此间秽泞世界一般,漫兴漫涨的迷雾困锁住了我行来的归途,繁密的棘丛扎伤了我赤裸的双足。我困镇于此,也悟得此地并非终途,不过是去往众神花园路中、一处鞭铐心灵纯度的炼所。可哥哥,那时,上天待我这不过堪堪升入高中的女儿竟是这般严苛。他封锁光照、囚禁晴云,只撕下粗衣一角蔽做方寸天霾,我在腥沼烂泽中挣扎至此,却如何也等不来一缕光暖,烘干我瑟瑟飘零在青春夜雨中的潮湿魂灵。

我为何如此评抵激烈这与我萍水初逢的人世?哥哥,我想你是这世上最懂之人。只因,我遇到你那日,正寡肃着面容、故作勇毅地迎接当头压来的暴戾与不公。哥哥,我从未告诉过你,那时我虽整襟冷容,端的镇定自持,但我伶仃无依的内心已是迷走莽林的幼鹿,这最后一分未曾袒露的怯懦,是冠以尊严的重名。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确确然是不讨人喜欢的。抱歉,哥哥,请允许我如此这般贬损自己。我想,那大抵是青春这只顽劣不堪的小妖精与我开的一个有关蜕骨超脱的玩笑——它何其奸黠,硬要让这冷厉多艰的世上,绽出丑陋虫蛹茧破为枯叶的一镜愚象。它在我脸上植下圆润晶莹的苞珠、以做破玉之斑驳瑕垢;它还在我体内埋种催生药剂,以期我挣破生理牢笼、过分生长。它如此戏弄我,只为来日得以在同辈群体之中,亲手成就一樽其貌不扬供人戏逗的滑稽角儿,而后它将站在我的头顶,封功加冕般趾高气昂,它听尽周遭指摘混杂着笑声,毫无愧意地接受四面八方的赞誉和犒赏。

偏激且阴郁,骄傲又孤僻,肥胖且多生痘痕。——是的,哥哥。初遇你的那一年,我竟是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少女。

哥哥,人若是曾有前世,那自遥渺而幽深的远古一路走来的我必不曾预言过,这一世的我,在那样稚涩又天真的年华里,就得以勘知许多在这世上赤膊厮杀的清规戒律。其一便是:相貌丑陋,是世间最无可辩驳又分外有力的一记恶咒,它得以让任何欺凌行举都变得情有可原起来。如今想来,肥胖这一被世人视作可鄙标签的特质,如若得以侥幸与憨直两相配衬,庶几也可乞来他人的容人雅量。为人取乐总好过为人唾弃,不是么?但哥哥,正如你所知,我生、便是为罹障而来。一个肥胖丑陋的女孩儿若是饮下孤僻这杯鸩酒,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愤然毒杀自己,装憨扮傻;要么,让自己化作行走于这世间、最封喉精淬的一支箭毒,以身以骨的对阵所有叱责与厌恶。

但何其可悲,哥哥,我、选择了后者。

那时,我站在学校外的那处僻窄密巷中,面对眼前个个壮硕的高年级生时我便如此想:我这一生,宁与敌同尽也不妄自断腕。向死而生,是我对自己最盛美的成全。人们都说,生命每一次通达的慧悟,都要以腥腥血冶的从前殉为活牲祭礼,如此,方可成就一眼洞彻世事人心的犀利、载得起两盏婉转着悲伤颜色的清明。人们还说,你所行来的每一记步伐,都遗留着过往痕迹,而你的所有过往,都已在你行来之路上血印下了清浅的屧痕。我想,这句话于我而言,实则是最盛誉的同情。因为它、如此贴切、如此切入肤理。

可是那时,哥哥,我还未及把一个少女的过往全然交托于你。我臃肿的身躯撑持着垮塌的校服,一个人被堵在阴郁角落里,苦苦卫守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尊严。而你,你骤然现身,肩承天光满拢,如履迢递星阶入我怅惘岁月中,不过一霎时的仗义善举,便抚平了我所有年轻的褶痕与伤痛。

如今,时隔多年,哥哥,我已不再记得那时你为我打架的场景是如何狠厉激烈、局面是如何火热混沌。留在我记忆中的,唯独那丛翻越你颀长俊逸身躯、将我温暖拢紧的橙红色天光,和你那双回望我的眼睛——那双旖旎着无限温柔、要我霎时便定下心神的眼睛。

那时,渺小如微尘芥子的我抬头看着你瘦高傲人的背影,倏然只觉,胭透了半边青天的夕辉不再是割喉青春释出的颈血,它是涵养我此生最剔透真粹的一场情感的沛泉。自此,纵便我只是沙砾为蚌蛎吞吐入腹,也可知遇珍珠般天荒地老的爱情。

请允许我如此高调地加权我之狭仄世界里你的生命重量,哥哥。于彼时那个孤注一掷地与全世界颉颃相抗的少女而言,你是破开这黯郁石穴、揣隙而入的第一缕阳光。

而你名中,亦巧合地嵌有一“阳”字。我视这为万千美好却又宿命弄人的一场天机。一场起笔前生的因缘。

后来,当我每每忆起当年事时,曾屡屡心生此一问,却至今未敢向你求索:

哥哥,若共进共退的同袍情谊便是对爱情最纯严的考炼,那么那一年的我与你,算不算也曾偕手一搏?



直至与你相识之后,哥哥,我才知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何止是极目难至的遥远?又何止是一纬那般卑劣不堪的少女可放步奔过的青春航线?你是那般优秀、完美,我却是这般粗鄙、卑陋。如若上苍有意要以涸竭心血却毕生难求的深憾以证验我爱情的真质,那遇你之后的我,终是让它如愿亲堵了一场困兽顽抗的悲壮戏码。但哥哥,这许多年来,你又是否曾真正回过头来,去认真一瞧那长久驻守于你身后的少女的足下、一路印血行来的惊心足痕,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孤勇?真是抱歉,我给你的爱情,自胎生之际便注灌了灵魂性命般沉重,它或许并无法让你尝得伊甸爱果之甘甜,但我自行来的滴滴点点,都容不下半分无关深爱与追逐的轻贱。

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之宿命剧本早已笔定的伤悲情节。我至今才堪懂得,在爱情的清规戒律里,当一方所付之爱过于沉重,便会让受爱之方更生退避甩轭的逃离感。如此奉天神恩赐方得植株人心瘠土的情感,是初发青苗的脆弱,实难载得起分毫艰沉的重负。爱情,原应如云朵般轻灵、甜软。

毕竟啊,这世上又有谁愿意去俯身爱庇那闭守怯懦、伤痕累累之人?于我一般的、在生命信美的年华便曾几度扪心诘剖生死的不幸之人而言,每一分珍重付出的情爱,都融糅着斑驳往事的尸骨与回咽的血泪。可于此世负罪乞恕的世人而言,无边壮烈却又别样美丽的战争刑场只肖回归各自现实便可纵情一观,我却任由这一身叵耐的夙疾污秽了爱的梦土。

我时常在想,爱,究极是世人加施给世人的厚礼,还是重轭?若是厚礼,为何在三悲八苦里、六欲七情中,唯有深切的悲痛方可臻萃出爱的纯汁?若是重轭,那为何浴爱之人又是那般美好而幸运——竟得以在倦然独行的道路上知遇更性情的自我,在亿万万生灵一同奔向死亡的旅程中,借爱之圣名让灵魂永生?

我无心去研读芸芸粟粟之众生的爱情教义,亦无心去剖解他人心中关于爱的形容。但我自知,爱于我而言,注定是这世间最沉重的轭。

因为,哥哥,如若一个人始终无法与自己相爱、与去日和解,又如何向他人捧出甘甜多汁的爱果?如你所知,因自小所历的家庭教育之缘故,我这一生都在疲于成就旁人眼中的我,却从没有时间,去从无疆荒野之中喊回那个流失已久的、真正该被珍视的自己。实则,在堪不过12岁的年纪里,我便曾多番试图剖解生与死的价值答案,这并非因由我是天生哲家,亦或是智者脱骨。相反,我是如此平凡乃至鄙劣的一个我。我之诘问生死,不过是欲以另一种自由放飞的方式,将自己从这场演蹇的命运中开解超脱。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若是身躯为囚为束,那思想便可恣意地涅槃高翔。

相识之后,我告知了你一切关于我的故事——你面对着的这个少女,身材臃肿,相貌丑陋,性情孤僻。她生长于极度苛严望女成凤的中国式传统家庭,六岁便被父母送去别市参加英语竞赛;十岁因考试成绩不佳惧怕挨打,第一次给父母下跪;十一岁,她知道了如若不能取得理想成绩,便有被父亲提领扔出家门的危险;十三岁,她已视她胎生褓长的唯一的家为人间地狱。

十四岁,她第一次尝试用一把水果刀割破自己柔嫩的手腕;十五岁升入高中的这一年,她暗自立下歃血自缢般的狠毒誓言:往后余生,她将再也不会让成绩成为父母打骂她的理由。于是她勤奋、她刻苦、她孤注一掷、她以命相搏。她为有朝一日的破茧,而不惜把自己变成了其时其刻众人眼中可任人欺凌的、肥胖而孤僻的可怜虫。

哥哥,如今旧事重提,我本无意于向你再述往生之多舛、回路之辛艰。我不过是欲以一个冷静而自持的旁观看客的身份,去重新检视自己这段斑驳而破碎的爱情——那时,便是这样一个背负沉重独行而来的少女,向你奉上了世间最神圣的感情。她给你的爱情,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丰美而鲜嫩的果实,而是、也只能是一杯饱萃苦楚与辛酸的血酒。

青春时期的少女,原该是山野间恣意翩飞的蝴蝶。而今我时常在幻想,若是知遇你的那一年,我再漂亮一点、开朗一点,不那么缄默孤僻,更加活色生香一点,我们间、是否能有一片茵茵碧草,允我这尾初涉爱之秘域的蝶轻盈而过?

但那个少女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你,我的少年。十五岁这一年,那个因暴力而自闭、因受叱而自卑、因欲守庇自己而筑起牢笼、因筑起牢笼而再遇不公便更加自闭自卑的少女,是那么刹那又永恒地爱上了你。

但哥哥,纵便从前我无法让你一尝爱果之甘美,我却敢无愧于心地说一句:我所付出的每一点滴的感情,都有如钻石般澄粹坚韧,可历业火。只因我之这般悲观不安的少女,生来便惯以身骨血肉迎战世事人心,不惜用青春色彩与宿命现实筹换生存价码。我之这般的少女,从不会放浪无端,随意解构爱的风骨,世上一干折辱与不公已次第垒起我的心灵墙壁,但只我爱你这几字,便足可点亮头顶整片黯郁惨淡的生命天空。

那一年,你一扬手便赐予了我整片星河,而生本豪情的我自是不甘示弱,此卑贱之身所镇立的这片荒瘠土地,已为你处处萌出爱之结晶。

我曾是那般自信我情感之纯质、之亘永。而今我依然自信着、坚信着。

我坚信,从我遇你之后,这世上之人,再不会有谁,比我爱你更多。


而今想来,那时相处的时日虽并不长远,却无一不已凝淀我莽莽荒漠一般苦瘠绝望的记忆之中、一颗一颗饱满丰润的琉璃明珠,总是浮沉在我恒河沙数的岁月里,滟滟出明丽动人的温润色泽。你长相俊逸,身姿高挺而颀长,恒常婉转着笑意的眼中可引我窥至最原始纯净的生命光亮。每每当我踮足望向你,便会联想到一树茂冠蓊郁的白杨。细雨斜风,天澄水碧,你崔嵬却不割人,鹤立却不傲慢。实则你确确然是白杨,只肖微微倾身,便足以伞撑我满天的阳光。

但可笑至极的是,那时我日日酣享着你的如玉似润,却并不曾想到,如你一般鲜活轩朗的少年,怎会没有一折不可倾说的青密春事?而你确实是有的,且你这折春事中那得你自胎生此世以来头一遭心种萌动的女郎,竟会要我更加怨怼地谴责起了命运在我身上加施的暴行。

上苍,何其不公?人又何辜生来便如此命数不等?

后来,哥哥,与你相识的第一年末里,我方可有幸自你推磨怅惘的口齿中,窥至一轮冰辉皎然的明月——那是你的第一段感情,一个童话般的青梅竹马。于善于摆布笔尖、撰构虚假故事的我而言,你的这个故事虽并不惊艳,却足够锋霜凛然,它如雪刃淬毒之利剑一般,搅入我这颗自鄙而阴郁的心脏。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你如此圣光皎耀的往事殿堂的千万重阶下,湮去了每一分幻想与奢求的光芒。而此剑抽带而出的每一滴血色,都如碎玉星辰一般烨烨粲然。因为,情甘俯首的我虽然百般不堪,却是如斯虔诚。

于我而言,这是多么让人无可奈何近至绝望的一件事,哥哥,我想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懂。

毕竟,她是何等温柔且美丽的女子,天生得秀丽而含威,且这威是融在其玉质骨血里,并不带锋芒的,娉娉一立便要人不自觉地献出尊重,效百战骑士,致忠他端然受冕的年轻女王。你可知那时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聆你的这段故事么?我竟是在想,也唯有这般美好的女子,方可匹配你的万重光芒,我只觉欣慰有余,这欣慰如此之多,溢满了一颗自卑至伏尘的心脏,乃至使我忘却了羡慕与酸楚。

许是我命该如此,许是缘分本就未至,才亲手捏造了这场如此不匹俗世律则的相遇。我蓦然惊觉,我竟从未生出多一分立于你身侧的奢冀。实则于爱情而言,这是最恶毒的诅咒了。它恶毒至让我每一分等盼来的靠近都伴生着不该我有、不该我得的负罪感。多一日的拥有都仿佛是宿命乍然施舍的恩赐,多一分的在意都宛如神明不可多得的垂怜。当赤诚的爱慕与本能的退避推衍而生,你根本无法明了我在此间煎熬,是何等火烹刀剜般的疼痛。

也是因由如此吧,哥哥。当年的我面对你主动递来的橄榄枝,像是一只生来便习惯了不受青睐的灰羽鸽一般躲躲闪闪。我从不相信我有喙衔和平之象、为绣镌于斑斓旗帜上的幸运,我只觉若天神要自云端将祥和的圣音递送人间,他必然不会拾指遣我为这使者。那无论如何不会是我,也不该是我。

然则,人间爱情原是两相逢迎之人正襟对弈的战场,任何铩羽折戟的怯懦都注定输给棋逢对手的酣畅。那时我是那般软弱、乃至畏惧,我不敢正面接承下你的示爱,仿佛它是来自一个功法远出我之上的剑客的战书。我又该如何才可出鞘开刃,让此番卑贱可轻的自己与你澡雪江湖?你注定是鲜活于我心底的传说,而我不过是一角被说书者认定半句也多的过客。

后来,也确实因我的避退,错失了此生你对我只唯一一次坦然的示爱。我不过是怀着自卫之心在我之世界里孤独走线,却在与你交点擦身之后才迟迟惊觉,此生今后的我们,连平行也难。


那一年,那个曾一度抛舍你兀自旅往别国的女子终究是及时回头了。在我还在犹豫、退避、怯懦之时,她自迢递千里之外的他域曼曼迤逦而来,自由之国的热情气息成就了一璧浪漫恣意的娆媚女者——她如此美丽,长及腰际的绸发沁郁着芬得拉玫瑰的万种风情,摩登窈窕的腰身婉转着你记忆中亘永不消的雍柔。她重新向你敞开温暖襟怀,而你,自是义无反顾地把她奔向。如今想来,这竟是如此无可厚非,无可厚非的让我只知苦笑,再也无从怨怼。

而你,纵便是百经道德与良知的斧钺铐厉,终究是选择一匕将我二人的情分利落割舍。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这爱璧之破碎絮果,并非是因你一臂之力的挥落方才狠狠戕上了现实的理石硬面。在撕裂爱的可能的征伐中,我百般无能地退却才是让彼此各自铩羽的唯一风雪。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并且,我并不愿过分去剖零分解爱义之黑白对错,像是各自拟写商务合同书一般泾渭分明。我一直坚信,世间一应美好的事物旦若消散,对它施加除回忆之外的任何再加工手段,无外都是亵渎。

然则,相识之后的一年期满、你离开之后,在你难以看到的阴郁角落,重又跌入孤独牢笼的我是如此无助——我痛恨自己之软弱,但也心宽于她的完美。原来上天让你降临我身侧并非是有心要厚待于我,它是要让我心甘地承受所有失去与不公,并尝试着去习惯。因为我,如此不配获得。

哥哥,这样的想法竟让我自觉安心了许多。我甚至,生出了几分归还非我之物的慰藉,且庆幸于自己故作不在意的洒脱。纵便于我而言,与你的相见是一生一度难求的因缘,她一个笑容便可筑起的这现实与梦土的断崖险渊,已足以容我安眠。

而今我仍然感谢着那时的自己,那潇洒一扬的放手姿态,从容且自尊,不羁且勇敢。仿佛一掌逝去了自己卑贱残缺的灵魂,任它化烟入风,任往事如流云吹散。但哥哥,这份故作无畏的姿态背后到底臻萃了多少无能为力的祝愿?我想,你同样也是不懂。

在我爱你的这一生里,我共见证了你生命中的两段爱情,此是第一段。于你这折声潮鼎沸的戏本而言,我仿佛是一个走过路过的无名看客,我见证与聆听,却从未真正有幸得以与你同台放歌。哥哥,实则至今,我仍然还有一句想亲口问问你:这许多年来,你是否有一霎时真真正正地爱过我?

再后来,和你分别的数月之后,我从你的挚友那里听说了你要举行订婚礼的消息,于是我拜托他,请他代我于那日向你奉上鲜花一束,届时只肖将它搁置于琳琅华翠的众礼之中,却无需标注名姓。

那束花叫做满天星,它的话语是:甘愿做配角。请原谅我如此自私的冒犯,我只想用这全世界仅我与你挚友只两人知晓的方式,祭奠我这场还未胎生就已封葬的爱情。


你将这片日渐凋零的回忆梦土遗赠给我,如生性不羁的流浪行者信手馈出一纸废弃的行记绢帛。而我,亦曾在死一般寂静的无边黑夜里呼喊过你的名姓,仿佛想让你于焚膏继晷的时间缝隙中乍然听得天边传来的这阙等候心音。那迢递远走的人儿啊!你又何曾懂得?当年你不过牵指便施下的这片梦域与这颗恩种,于你而言,或许都不敌她一回无端的盼睐可至倾城。但于我,其珍瑰晴暖之毕生难遇之丽象,竟足以安慰这疮痕淋漓的前半生。


哥哥,自你走后,我的青春才算真正得以瞑目、且死得其所。后来,我仍是孤身一人在漭漭红尘间行走,一副盎然年轻的面孔,却因心灵老去之故,已隐隐然现出了几分苦行之僧的苍暮。

那时,我时常窥镜,想辩出其中映出的那与我幽然相看的女儿究竟是谁?她不过16岁么?她正当青春么?她正体历着生命中最为洵美的年华么?不,我发现我并不认识她。或许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她合该是为人封装华奁包裹而起,寄往人间的一樽塑模,生来便该是讨她的造物者——周身所有望她以世俗之名而出色的人们而活。她自己的感觉么?不,一只木偶不需要任何的欢喜与伤痛。

你是如此果决、果决而心狠,果决以致眨眼便抽离了我的世界,心狠以致吝于偿还我一场郑重的告别。那束满天星的结局究竟如何了?我已无从知晓。你离开后,我斩断了与你之异域世界所有的联系,重新宿回了我渺小且晦暗的窠穴中。

——那个你所在的耀眼夺目,以致每每让我惭凫企鹤的世界。于我而言,它仿若是油浮于水,居于杳深玄潭之底的游魂永远也无法无可挂碍地窥见一缕日光,而顶端笙歌燕舞的人们,也永远不会挂念足下潜渊深处,屈居着怎样自鄙自轻的灵魂。

但于我之一般极端偏执的少女而言,因缘二字往往也可沦为恶毒的诅咒。我无法忘怀我在这微渺如尘的生命里确确然曾切切地窥见过一缕阳光,忘记是生之巧技,偏我竟无这自卫的本能。高中的生活实则短促而无趣,图书馆、食堂、教室、教职工办公室,我日复一日地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一如既往地感受着嗤我至深的人们那一刀刀剜骨的眸光,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镇定而从容。她们依然视我最可恨的病菌携带者,依然会在我靠近走来之际弹跳而开,自捂口鼻。但彼时的我,已可以尽量平常的心态与这恨我入骨的世界鞭马叫阵,因为我心底多了一隅如此美丽的秘域——是你留下的。有它在我便可坚信,只若我从未停下前行的步伐,总可再遇一场明丽斑斓的春迹。

——我竟是在守候、在痴等,等待多年之后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为了那一霎热泪湿眶的惊喜,我情愿于此刻当下效菩提老松,不再犹疑我并不是生无芳芬,只是她们不懂。

哥哥,原来至极圣美的爱情可涤洗人间一切怨憎的魂灵。你教给我的第一课,是慈悲与原谅。作为一个因身尝不公而近乎将自己逼上绝境的可怜之人,我倏然之间便已明了,情爱之鞭锤拷厉,实则可成全最完整的生命道义。历火劫经烹煮,我已可因爱你,而自愿剖献满腔碧血,然后一把洒向这阴霾世界。

如此,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后一年半的高中时光,故作伪装成你从未出现时的模样。高考后,我因志愿填报失误而被命运流放去了一个与我初愿背道而驰的遥远城市。我猜想,或许是上天仍觉我历经不够,要继续在我的孱薄灵魂上施加重码,以伏笔一场顽抗亦或是消亡。而今,那段难捱时光的思念有多刻骨我已不愿回溯,但我始终铭记着,曾经,我的生命中降入了一个那般明朗逼人的身影,他倾注了满眼深切的爱怜与郑重,长驱直入了我畏于直视的眼睛,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眼里的东西,我是值得被爱的;他告诉我,我远远不知,我自己有多好;他告诉我,他喜欢我写的文章,欣赏我孤僻背后的善良。他曾说过,任是旁人如何非议诋辱我的长相,我在他心里,永远是唯一的。

神明啊,请听我许下此生第一桩虔诚的夙愿,致我生命里那第一缕亘永不熄的阳光:若是命运始终不容允我为你撑橹放桨,我只愿你这一生都是清风顺浪。


被人错称为春色

才会怕摧折

在嶙峋之间

独自惊艳过片刻

-

世间的冷冽

到底不似山上雪

毕竟遇见你

要足够温热

-

用几种颜色

才更直白,才不寂寞

想从平庸中跳脱

不问结果

-

你若来此

别问心上,哪个更皎洁

我独一无二

爱了就要热切*

我们再次重逢,已是分别的两年有余之后。

人生在世,在瀚瀚红尘苦海之中漫无目的地乘叶舟漂流,去找寻一处曾幻影于梦中的遥渺岛屿。直至破了帆、丢了浆、触了礁,身沉在前后空茫万籁凄寂的海雾里。找寻,是生命毕生的教义。哥哥,细细想来,人生不就是如此么?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境何境。凡人苦咽的悲欢纠葛根本无法撼动神明念术布局的决心,而凡人自身,也不是人人都拥有在沉没之际,知遇一截承身浮木的幸运。

这样的想法或许过于悲观了些。但哥哥,实则我自身却因此而能获得些许安慰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孤独乖僻的人。因为我坚信,纵便我之将沉,亦愿效浮木供养你的旅程。而你若有一日你与她舟鲸分辙,你至少可以想起我之卑弱蒲叶,永远会为你留有一隅栖身。

纵便它于这人生苦海而言,它如此渺小;渺小,却足够勇毅坚韧。我坚信爱情道义中最烁金的一条信则便是自甘负轭。为求三两年岁的同行而自愿抛丢轻薄行囊,相偕走入棘路。而我,始终筹备着为你破浪。

但我错了,直至重逢之后,我才蓦然惊觉自己从前是何等的无端自信,竟痴臆着你在旅经千重沧桑之后,会折身回我这方困窘的密域歇居。而你,宁可重选偕伴她人在侧,也不愿溯回赴我的归程。纵便我实则根本无肖你翻山越岭,因我之贞立之境,不过在你回首便可指触的方寸。

那个女孩子,也是你后来的妻子,是你第二段感情。听别人说,曾为你洒下皎皎月光的青梅后来终究是弃你远走。而你,任自己堕入无底之渊,沉溺于怆痛与自轻的泥沼整两载而挣身不得。你仿若是换了一个人,不再肩承阳光,亦不再温润柔软,你纵情放欲,妄自堕沉,你如一个为天下人所负的决绝剑客,一剑劈开了爱与性的疆界,面古壁而自囚。你泥封了心底爱的墓穴,将人之原欲中性的本能视作唯一的慰藉,你的身边云流过太多一夜即散的女子的芳迹。直至,她出现在了你的身侧。

你对我说,她曾是你青梅的挚友,对你倾心业已长久。她家世显赫、样貌卓绝、品性纯良,周身挂满了好女子的标签。她无微不至、无从挑拣,时日久了,你也自觉这没什么不好。

可哥哥,我至今仍然无法入丝准切地向你描述那时我悄然等待的内心,究竟是何等撕裂般疼痛。我一痛所为,两年前你我分离之际,我虽曾一眼看出月光女子那端柔澹静的皮表下、一颗野心难伏的内心,我或许早已知觉她并非真正爱你,却因我之自鄙而恒常缄默,任你舟沉在她的天河。纵便如今想来,我依然自觉我实则无力倾说、亦无可倾说;我二痛所为,你这些年竟从未有一霎真正回首看我,我倏然间就明了,我之生命重量于你而言竟何等之轻,不肖风凋霜残便被你一把扬散了。

而我之三痛,是自己竟然缺席了整场你的伤痛,错过了你独处时每一簇切骨入肤的滴漏。纵便这样的心境在你看来,是那么可笑、不值一提。但世人皆说,陪伴方是人间最长情的告白。我切切实实地曾因自己的迢递远走和久疏问候,而憎怨了自己良久。

我就是这般怪僻孤妄的女子,我若奉爱,必当热切。我竟开始自我悔恨、怨怼,我悔恨我曾经万分决然地斩断了与你所有联系,以致错过你生命中最是黯郁无望的一段时光。我怨怼我仍然是如此卑微轻贱,在再度重逢的缘机骤然涌现的时候,我依然我毫无底气向你索取、为你战争。

如今我也只得承认,那时的我,确确然是疯魔了。你说你偏爱长发及腰的女子,于是我效法她二人蓄了长发,且再不容许任何人蛮横加我一剪(天可知此前我已梳了整十几年的短发,因父母指之为有碍学习故);你说我之臃肿身形,难以入你赏花鉴宝的法眼,我于是疯狂减肥健身,只一年便超凡脱骨。那时,我仿佛冥冥之中知觉上苍已再不愿施舍我更多时间,于是我过于急迫,仿佛要将天涯海角的距离在旦夕间都一应跑过追过,我患上了严重的贫血症和胃疾,直至如今,我依然会时时饮受病痛折磨。

那时的我,是顽倔无医且不知进退的。我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去做这些事,从未有意让你知晓以借此邀功。爱情的重枷由我来负即可,你分毫都无需担承。我许是真真有心为你变作她人模样,但我自知我生来陋质,任是如何也无法与之二者相较。然我一去不回地在此奔向你的棘途上忘情追逐,在自己你身上勾画你热衷的形影。为此,我不惜对自己开刀。

圣经写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我的少年,我对你的爱,竟业已超拔至了如斯地步。就像在这视横心消亡为崇高礼赞的世间,只有毁灭方可成就至极至上之美一般。我给你的这场爱情,若无轰轰烈烈的开始,至少也该惊天动地的死亡。

但上天对我也甚苛责了些。不是吗?于一个初尝爱毒滋味的少女而言,她心底这堪堪袒露翠色的一株情苗不过才窥得一片天湛、嗅得一隅尘芳,便要怀蕴着壮士向日歃血的决然与孤勇,迎接末世之光。


————

*出自黄诗扶《山上雪》


这样漫无目的地过着,等着,捱着。在相识你的第五年,我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哥哥,他与你,是截然不同的少年。你面目清和,实则桀骨狂浪,而他却是表里如一的澹静寡言,如雾笼碧湖上一小片无声的莲灿;你虽修得一副沉敛缄默的冷傲脾性,但你心底自有一片情暖光照只剖解给懂你知你的人看。而他,他看似从容,实则更甚从容。且从不介放飞自己脾性中的野蝶与花香,一种可爱而年轻的孩童力量——若它化形容我得以掌触,必如为暖阳髹金的绒毛一般,温热而微痒。

如若此生注定无缘,那我不妨先行割袍另行,以成全自己无病呻吟的尊容——那时我确是如此想的。因而缘分降临时,我并未拒绝,并洒落而坦然地接下了命运不可多得的回馈。

实则,那时的我,酷肖无垠广袤寸草不生的沙漠中,一个行将渴死的爬行旅人。我幸而在陷足吞身流沙之前,路遇一口清澈的泉眼。但我深知每一桩情爱,都自有其昂然的骨骼与潋滟的辉色,容不得半分移转错置与居心叵测。我自是有认真地去爱上后来之人,并兀自在心底的记忆坟场中为你修葺衣冠冢。我想,这是我身上自引以为傲的唯一勉强可赞之处:我从未允许自己因爱你至深,而放纵自己去随意解构、污名后来任何一桩无关你的素朴情缘。或许,我终究是没有我所想的那般雅量可抵比沧海,我对你,还是有些许恨的,恨你恩赐我的所有不置与不公。因而,我不容许自己将不幸转赠。

但我从未憎恨过你的出现,哥哥。只因它实在太过美好,美好至如万丈光芒在我心底亘永流转,足以照彻、蕴暖我每一处阴郁死寂的憾穴。而彼时的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正是因由我如此怪诞脾性,才生生铸就了我们此生最后一遭最是无可转圜的擦身。

再后来的某一日,你蓦然旋踵走至我面前,问我对你是否还有依恋。那一刻,望着你那双引我堕入梦域的邃眼,感受着你身上那股向我吹拂的流星气息,已然惯于等待的我几欲纵容自己、将满腔炽热真情滚滚吐个畅然。可唇开的霎时,我混沌而愚拙的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了,他那张明廓朗润的脸。

仿若置身深山穷野,生命中所有的疼痛、悲沉、挣扎的情愫都化作玄潭之下幽幽浮升的水鬼,颤附上身。夜色中的你眉眼决然,而在你背后是月色清冷,我竟再也窥不到昔年那样好的血夕光晕。

我听到自己说,我早已不再爱你。

你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是,其实她在你身边,也没什么不好。你还说,如今她已有孕,腹中珠结的,切切是你的果实。你这才为我梳理清明了你们姻缘的因果——数年前的某个月夜里,一个思慕你至深的温柔少女宿在了醉酒的你身边,你醒来之后才惊觉,她奉予你的是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而那时的我,尚且因脾性过于钢直、不知弯折,在你的海滩上挣扎搁浅,苦苦等待着一个堂堂正正的入水契机。我欲告诉你那时她曾屡屡找到我,以你女友之名,满面春色,眉扬得分外傲然。但后来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如若爱情的结局已然落槌定音,那任凭是谁,也再无耐心去重新剖问委屈了谁的过往,错判了谁的罪责。

于是,那天后的翌日,我听到了你们领证的消息。而那一年,正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年。让我实觉命运弄人之别出心裁的是,在之后的不久,我也因对各自对未来行程擘画迥殊与他分手。亦如你足涉我贫瘠天地之前的遥远曩昔,十年之后,我,仍是一人。

我时而想,或许,当经年我央人献花的一刻,便已注定了我这逆你而行的一生。

生于野地荒郊中的满天星,纵便再繁盛、蓁茂、欣欣郁郁、攒簇成束,任华艳精致的丝带捆扎起瘦削的身体,把自己伪饰成待价而沽的珍贵礼物,于你而言,也敌不过那柔媚多情的粉俏玫瑰精心装点成的温柔乡。我这才明了,我何止是输了一刹那、一巧合、输了一记错念?我是生生背道而驰了这整场与你同行的机缘。在我不屑一顾的点滴方寸里,她亲手制造的、渗骨切肤一般的美好与习惯,正流淌在年深日久的每一寸光阴里,融解着你的难驯野性,这份对此刻当下的贪恋,胜过所有天地无声的深情与等待。

彼时我已长发齐腰,身骨轻落,面容虽不出众但自有一派娴达清冷,俨然已是薄翅孱弱的蝶苦挣重茧而新生。

我始才明了,割席断袍并非爱情最恶毒的诅咒,天涯陌路亦然。

而这以血肉身祭也无可扭转局面的无力感,才是爱毒最鸩人之恶念。

再后来,我的这束满天星,也已立地蜕出了玫瑰风骨,是咄咄逼人的鲜红。若富贵雍娆的白玫瑰与粉玫瑰已争相嵌饰了你的生命,我便硬要选择成就独一无二的我,纵便孤独也不容亵渎。但到底,那份因你而深植于泥土中的卑微,已亘永铸成了我的寂寞牢笼。你又怎知,当永难相见的绝望化作黑猫恣意嚼食着月光,两相背驰的神谕在无边的夜色中声声梵唱,那伶仃无依的瘦弱少女耽溺在私密的梦境之中,独自一人赶过多少棘路,披过多少风浪。

于是,我提笔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萍水别后,那迢递远走的少年竟再未回头,毫无眷恋地消失在了埋葬青春的那季风雪里。但昔日那个卑微到了尘埃中的少女已立地生长成了一棵饱饮霜刀的瘦树,孤注一掷地镇守着这条爱的归途。当年他信手施舍下的一缕温柔,终究还是囚禁了她的所有季节。


尾声

就如同世上所有一厢情愿的戏码,终究只能迎来无声谢幕的结局,后来我们,终是无缘再有任何牵绊。于这钢筋铁骨的现实而言,平行都是命运的恩赐,而于洪荒宇宙的缭乱浮图而言,我漫长的等待不过是一个微不可视的交点。

你离开后,我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也无惧恶重的胃疾像寄居体内的幽冥邪使,时刻预备着将刮骨剔肉的刑具加诸在我所剩无几的健康上。我曾以为我有足够勇气,可以清醒着看尽世间一干悲欢情变,不错过任何一回深情凝视与无所预征的诀别。但事实,我却是胆怯柔懦至斯,宁可熬煮生命以炼出脱逃梦境,也不愿在现实的铁矿之中振翅新生。

曾经在酒吧里,有人与我说起过玛格丽特的传闻。或许,于你而言,我们的过往就像是龙舌兰缺席了细盐,咸涩的泪意都是幻想的,不是切肤的,酿的再久远,也不过是寻常口感。但于我,却像是陈浆封藏了岁月,滴滴点点的醇辣,都是由心血来喂满。

偶尔,我也会故作云淡地同别人说起与你的过往,却每每只得无端的斥责,他们操纵着无形的显微镜去寸寸检视着他人之所历,却从未幡然悟懂,人类情感之复杂难解乃此间红尘之温度之源。偌大婆娑世界原植自矛盾之根,以秋毫无差的利剑去审度、劈砍巨树枝叶,于人于己皆是酷刑。旷古声名奕的和氏璧尚且有瑕,况论人心呢?

但现实里啊,却总不乏有这样一些人——自以阅尽千帆而侥幸不腐不朽,便有资格去挥戈扬撠的指摘他人的生命路径。很多时候,他们并无心去管赖这份心灵领地究极是青天碧海亦或是幽僻密境,也从不介怀此地曲径弯入之处所立之斑驳禁牌,是固守者加注了魂灵信念的重量。他们只一味横闯乱撞,以固步自封的救世主的姿态。

也曾有很多人嘲我痴、嗔我傻,更有甚者,还要把我苦心涵养多年的植蓓悉数拔除,欲为我再上爱情这场哲课,重赋爱字真义。凡至此刻,我竟连辩白的气力也无——我们,不过都是于此世遍历劫数、要经刀劈火燎斧钺锤凿的同窗难友罢了,若是腔底从来都明净照水,洞彻俗事,当初也无需自往生之崖一跃而下、再添一笔飞升筹码。如此,谁又能比谁更通透、更了悟?

何况,我从不愿承认,我这份义无反顾的爱要比他们反复权衡的所谓真理要义轻在何处。既是不轻,我又痴在何处?愚在何处?

明白着糊涂,糊涂着清醒,究极哪个比哪个更贵重?

而今想来,我那些年孤注一掷的坚持,纵便担承着痴傻与偏执的罪名,却未尝不是一种特殊的勇气。且理应被正名。然如今,当每一分尝试流露的爱意因惮于有亵自尊,而不得不被自己重新忍咽成自我鸩杀的苦泪,才终于恍然明白,时至今日,面目全非且不可逆转的,又何止是一段作茧自缚的感情?

哥哥,你曾质疑过我的等待和付出,且鄙夷地问过我,我对你的爱是否是真心?而今我便要亲口反问一句:我立定于此,身亲承历了十年的饕风怒雪而忠贞不变,对你,算不算是最有力的答案?

听人说,你在自己的婚礼上留下了很多满天星的踪影。我也曾时常试图剖解你此举背后的心灵密码。我不知你是意寓厚葬曾经,以祝福来日?还是欲以这斑驳破落的昨日绰影,寄愿来日的洵美半生?我此生或许再也得不到你的回答,因为不再打扰,已是我所能给的最后的、仅有的温柔。


其实,也不是不曾幻想过我亲去参加你婚礼的一日。


我想,那时我定会穿红,不肖他人迎娶便可富贵荣华、咄咄绽放。在自己的荒蛮世界里,做一个独自流浪到天涯海角的新娘。

我想,那时,彼岸的笙簧热烈将并不得合辙我生命的韵律,而我曼曼行来的雅姿也不是你们得以抵达的异世辉煌。我将故作欢喜,牵直腰脊,磊磊落落地亮出一把清透的嗓,把遗忘斟做最诚挚的贺章。

但我并没有这样的幸运。孤独是我的来路,忘却是我的宿命。我回首而望,天地岑寂的无边旷野上,赫然不过是苍茫飘零在风中的整十年。如今所有的等候不过都是一句爱而不得、生而难见,我将带着经年的记忆继续奔向碧山落日,而你,实则早已,不会再回来我身边。

如今,请让我奉上这迟来多年的两字,我想郑重对你说:再见。

简媜说:“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若有来生,我将兀自去往众神花园去寻你,那时见面时我便会是如今这般端然娴适模样,而你,看在今生所欠我之多桩恩债,可否给我一个与你伯仲不分对弈终身的机缘?

嘘!你莫回答,且让我用来生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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