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谨言慎行的岁月
~回忆我的启蒙老师和故人
那是1971年11月19日的一个早晨,这天和往常一样,我拿着麻钱、棉花绳和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早早的钻进了柏社村小学三年级的教室,点亮小油灯后,照往日就是开始默读课文或者背记词语,古诗。但这次我没有这样,而是将我11月16号晚才学来的一首诗默写下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还沉浸在那种解读的氛围里,这首诗对于我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说,算是第一次学习和欣赏,深感有意思。
到了下午体育课结束后,等同学们都离开操场的时候,张老师进了操场,示意我等一下,偌大一个操场就留下我和老师了,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后,把我叫到操场中心,小声说,有人告你状啦,又说,”你做的应该是对的,善良是人的天性,为人不能泯灭善良!但是人心隔肚皮,啥人都有,你知道是啥事吗?”,我摇头说不知道,老师说:”有人在昨天下午跑到学校说要找领导反映事情,我离家远住校不回家,经常在大门口溜达,这个人以为我是校领导,就告诉我说:‘同怀信家的大娃给四类分子拿馍吃,那是在帮牛鬼蛇蛇神,觉悟肯定有问题,到底不是贫下中农嘛?’”。老师对那人说“其实给人喝口水吃块馍是善举,不是坏事,那娃肯定不知道啥,我不认为这个是啥大错误”。老师说:“你请回去吧,放心!我们一定教育他,这也是我们应该要做的”。但是,张老师又对我说:“既然有人告状,你就要当心,人心不估,不知道都有啥想法。你还是不要告诉别人这些事,容易成把柄,把事情弄复杂了”。我说:“张老师,我知道啦。”
老师接着说:“告状的人她也不认识,人家只是说他是老贫农,是贫协代表叫他来揭发的,要学校注意,不要让落后分子钻了空子。”然后老师又叮咛说:“这事就不要跟你爸说啦,他是忠诚老实的本分人,我是知道的,大家都对他评价很好,你是小孩子,你知道这事就行了,不要大人染这事,好吧?”我向老师点头,表示我记住了。不过我心里却是很慌和愤怒。
张老师摸着我的头,从口袋掏出一个黄色的册子,说:“给你一本小册子,拿着没事了多看,以后说话、写作文就照那里的意思写,以后不要跟人提这事就行了”。我说::”嗯!张老师我记住啦。”并接过那个薄薄的黄皮子的小册子,我看了封面上印的是“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然后老师向我摆手示意我走,并在此叮咛到:“记住了!”。我说记住了。……
也就在16号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玩,太阳还有一杆高的样子,很大很圆的月亮早已挂在了枝头,给村里的大地和房屋披上了一层薄纱。这时从黄家胡同南边过来了三个青年大哥,说是找我,因为还叫着我的小名“陆一”,所以我就跟他们开始说话了。起头的是一个自称姓陶的大哥,浓眉大眼,他说他家离这里不是很远,听口音是陕西本地方言,他跟我说着话,然后就拉我到旁边去了,我让小伙伴们先自己玩,我就和这位陶大哥走了,他指着不远处的另外两个朋友,小声告诉我,今天他带的朋友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姓常,19岁,他自己18岁,年龄最小的是习仲勋的儿子,就是那个留着短寸头发,衣着整洁、个头最高穿着立领学生装的,叫习近平,17岁,生日过了没几个月,说是要步行去陕北,路过我们这儿。他们三人先后从西安到淡村,再翻沟过河到丰王河,上沟走到了辘辘把(地名),再朝西北走到曹惠村就上坡就到了柏社村南头,他听村南头的人说:”北头有个娃,名字叫陆一,姓同,就是那一家门前是黄家胡同,是去北安子(渭北土话,北边的意思)的唯一大路,到了那边在问。”这位陶大哥接着悄悄给我说:“老习被打倒了,去了外地劳动学习。他儿子要来你们这里和延安,看看他父亲闹革命的地方…”这时候我想起了大伯、姑婆、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九岁时我爷送去陕北当童子军(红军、八路军)的堂哥(同振财,已故)他们经常唠叨过的事,他们都讲过,习仲勋是老革命、地下党。他们都跟过习老干事,原来经常和我们的爷爷、姑婆们联系,姑婆同淑芳(已故)是三十年代老党员,是习仲勋在新字区(革命根据地的红白交界区)柏社发展的秘密交通员,她的任务就是侦察三原国民党军队和政府情况、送信和传口信以及送饭到荒郊野外的交接点,按照约定放下饭食,取走藏好的信件并送给侦查员(锄奸队员,记得姑婆说过经常联系的有个叫牛娃的锄奸队员,后来牺牲了),我爷爷经常赶着马车去陕北送粮、送药和棉花等等,长辈们说陕北革命那时候,我爷爷兄弟姊妹几个都成了跟着共产党的人了,我爷爷同顺致是有名的“同大善人”,民国十八年在村南边开棚舍饭一年,救了我们全村一千多人的性命,在参与延安的各项军队经济活动中他也是受了习仲勋的动员才去的,公开身份是商贩,我爷爷硬是把家里的土地、宅院卖了很多,置办了马车队,贩运货物,从陕北拉洋芋、小米、木枣、旱烟叶等土产到关中三原、泾阳、云阳、口镇、耿镇、临潼、阎良等地出售,然后采购粮食、棉花、采购药品盘尼西林、纱布等红伤药再秘密送往照金山里,哪里有人接货,送到陕北最后成为红军和八路军的军需物资。有时候也带从省城来的洋学生去陕北。听奶奶讲说采购和夹带盘尼西林、电台零件去北边(陕北)等是最害怕的事,被国民党知道了是要杀头的,老爷不让爷爷带这类东西,但还是瞒着做着。为了尽量避免危险,后来我爷悄悄建议地下党去争取我们同家门中(在国民党三原县任民团团长)的爷爷同致兴(已故),我爷说“我这兄弟正直有主见,看不惯国民党的一些人和事,可以争取”。后来秘密交通站就从从西坡迁到了我们门中致兴爷的家里了。再听老人们说,我二爷在国共合作期间先是国民党的职员,在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后宰门)当宣传干事,到西安事变后跟着共产党去了延安,多年后二爷在延安牺牲了,是爷爷赶马车把二爷的棺材运回来葬埋的。据奶奶说那时候老爷知道后,没有发怒,只是整天在佛堂发呆,临走时说“娃们的选择有他们的道理,但愿大道能成,天兵天将帮助陕北”,然后就走了,面目祥和,一切平顺。1985年夏,我休假时听堂哥同振才告诉我,说当年我爷爷和爷爷的堂弟同治兴一起就是为了表示诚意,和门中爷爷同治兴将他和堂伯同润峰一起秘密送到陕北当小八路的。回想到这些祖辈们交代的事,我立马对这位陶大哥说:”没事,习仲勋是老革命,我们同家人都可以作证,我才不怕打倒不打倒的,我只知道他(习老)是老革命,是好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说现在咋弄(后来想起来我还真有些冲动)?”他说让我跟近平去聊聊,说他爱学习,能吃苦,为人厚道,心底善良,但是内心还是很苦……我说:“哥!我明白。”就这样,我和这位大个子哥一起走到了打谷场北边的一颗楸树下边。
我本来人小,个头也小,我是仰望着这位高个子哥哥的。他嘴里哼着则平仄平仄仄平,平则平仄平平仄…,那时我是不懂他在念叨什么?
我觉得他讲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洪亮如钟,就好奇的问了一下,我说:”哥!你声音为啥这么洪亮?我们为啥还是娃声?”他笑了一下,说“每一个人都要经历变音期,这是生理现象,你年龄不到,有些人十三四岁就变音,有些人更晚些,你也会声音变粗的。这时候喉咙会不舒服,长出喉结,然后就这样啦”
我问大个哥,你刚才念叨的是啥嘛?他说这叫诗韵,是写诗作赋的一种规矩,我恍然大悟,原来写诗是有口诀的,我兴趣大起,硬是要求背一首能教懂我的诗,这就有了那首开头我提到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首诗,并且用高屋建瓴的词义、气势和站得高看得远这句俗语给了我对这首诗的解说,习近平从唐诗宋词的特点到思想性的评价让我耳目一新,他说“唐诗用词华丽巧妙,宋词用词思想性值得思量”,他说他更喜欢李清照的诗句。还说他正在研习唐诗宋词鉴赏,并说“文章不能八股,也不能俗套,更不可以用美丽的词藻堆积来拼,要构思巧妙,用词出乎俗套…”。至此被他的讲解所折服,我十分激动的说:“哥!你讲的跟老师一样好,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云厚方能降大雨,有力方能济世舟”,我未理解,他接着说,我们只有用全人类的智慧成果和知识武装我们的头脑,才能做对社会有用之人。他进一步他举例告诉我,天上淡淡的云彩不会降下来大雨,那是因为云水轻薄,纤夫拉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力就不可能将世事这艘大船拉着前行啊,至此我恍然大悟。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就说:”刚才陶大哥说了,我都知道了。习老是我们柏社村人心中的大英雄!是老革命!是地下党!这是事实,谁也抹黑不了!你要坚强!不要气馁好吗?”
我意外地听到了这位少年大哥习近平斩钉截铁般的回答:“我从来没都没有气馁!我这次想沿着父辈们走过的路走一走,通过实际观察体验,提高感受和认识,…,我还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在实践中学习和在学习中实践。我会磨炼我自己,不会消沉,我会走下去,做有用的人。沿着父辈走过的路体会,就和体会长征的意义一样…”
接着我就一股脑的把我的难题提出来,希望得到指导,我向他提了两个问题,我说:老师都经常说人要有理想,要有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想请教人生观、理想都是啥?
他疑视的看了看我,我直觉到他是想不好给我这个小学生解说,怕我听不懂,这时他先没有回答我,走到树下,面向北方,他指了指天空,说:”你看,那边是北斗星,按季节判断应该这边是北向,往右偏一些就是东北,应该是北京的方向。”我扯了扯他的衣角,问:你这到底是城里来的,这衣服是不是呢子做的?他随口答道:“不是,是陕北老乡送的土布,是我母亲做的,这样式是立领的学生装,和中山装有点关系,在北京还算是挺流行的。”我就顺口问了一下,我说那大娘还好吧?他说“很好。”然后就没有吭气,我也觉得问的有点唐突,我俩大概有两份多钟都没有吭气。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人的遥想思念的痛觉!我说,没事吧,他说“没事,谢谢啊!”我说:”这没啥。”
他接着说,人生观就是世界观的一种反映,是人对世界的认识、看法,集中反映到对人生的价值、理想追求等方面的认识,…。他接着说:“理想,当一个人连做梦都在思量追求理想时,那就是一个追求理想的梦,我一直以来有一个梦,那就是中华民族要立于世界强盛民族之林,就必须国强民富。只要国家强大,才能保障人民富裕,人民富裕才能保障和体现国家强大,人民富裕和国家富强是辩证的,我相信唯物辩证法。这正如大河与溪流的关系,小河有水大河满,大河有水小河流,又如同唇亡齿寒的道理”。
问我明白了吗?我说明白了。
然后我们度步到了崖畔(就是地坑院的边沿),他说:”歇了这么久了,要准备赶路了,去北边(陕北)。”我说:”北去的唯一大路就是这黄家胡同(就是我家门前土马路,不过马车辙很深,是久远的马车道),就沿着这路就可以到北安子了(渭北方言,北边很远的地方。一般指的是陕北)去了。
我问:”要是你将来把事干大(Duo)了(渭北方言,事情干成功的意思),还会记得我们这农村不?”他说:“不会忘记!农村人淳朴。”我说:“真的吗?”他说:”真的!”我伸出了手,做成拉钩的姿态,他也伸出了手,我们拉了一下手。我问:”要是以后我想见你,咋能找到你们呀?”他说:“这样吧,我有个兄弟在西安,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草滩、解放路那里人熟,大名嘛知道的人少,倒是小名知道的人多,在那里一问,多打听一下就能问到他,找到他就能联系上我。他的名字嘛,小名有点不好听。”我说:”小名都是这样,没啥的,你说嘛!”他略停了一下,说:“二旦。”我说:“好!我记住啦。”
然后我母亲喊我们,让我们下去(我们住下沉式地窑,是低于地面的生土建筑,人是要上下坡道才能够出入居所的)喝汤(渭北乡村把吃晚餐叫喝汤,因为都到晚上了,一般都是做一些拌汤、稀饭和馍馍之类饭食,所以叫喝汤),然后我就招呼他们下去喝汤。这时他说:”要赶夜路着急,歇了这么久可以了,不吃了,可以拿点馍夹些辣椒就可以了。”然后我就跑下院子里,到灶堂(我们那其实是个窑洞做厨房),拿了几个炕热和的坨坨馍,用刀划开夹了些油泼辣子,撒点盐,他说这样就可以了,这样拿着,他们就又出发了。
这事情过去好多年了,那时,这事的几天后,还有人拿这件事折腾过我们家。我特别清楚的记得,两个人多次来我家要叫我妈也给他们家烙锅盔馍送给他,说“不给不行,你给四类分子的娃拿馍,我们可是贫农,不给你就准备上台子吧,量你也招不住批斗”,这样前两三次每次都给了,母亲还特别叮咛我,不要把这事再给人说。后来他们再来的时候就没有给,我记得吵了两次,反正没有再给那个提着篮子的老头一点。
说起这,张老师在以后的年月里多次都保护了我。记得到了三年级结束,就因为告状的人又去找过张老师,叫嚷要叫学校开除当老师的父亲和开除我,不要我上学,这次我不得不和父母沟通此事,张老师也和我父亲把原因讲了,记得我父亲给学校写了一份自我检查,大概题目我看过,“我的思想为什么消极的反省书”,提交后,在那个检讨书里没有承认我给习近平他们拿馍馍吃是错误的,后来张老师说让我父亲对学校这边先拖着,先这样吧,只要不主动提说出来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怎样。至于我嘛,先以母亲有病家里没人手为由休学一年再说。
事情定下来后,马上就得执行,我被报休学一年(理由编的是家里母亲有病,缺乏人手需要暂时休学照顾),老师说这可以淡化这事。为此,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在那个夜晚哭了,很郁闷!很无奈!心里很苦。为什么我爷爷把家产都变卖了支持陕北红军却这样,我们还不是贫下中农,对我们还是和地主富农一样的对待?尽管怨恨没有分量和意义,但还是心理忧郁。
后来张老师悄悄来家里几次,给我说你要在家坚持继续学习,并带来了下一学年年级的部分书本,就这样我坚持在家一年,平时帮母亲持家和做一些农活,主要还是抓紧时间自学书本。过了一年,我没有上四年级,直接报五年级继续上学,这期间张老师确实是跑了不少路。我在五年级这一年听老师的安排,平时主动打扫卫生,帮助班里办黑板报,就是张老师给的那个册子排上了用场,反正抄一段上去都算是办的好的,还受表扬。我的学习很刻苦,因为我人笨,所以以笨鸟先飞为训,遵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精神,考试倒还是不错,主要课程都是全年级前茅,全班考评也不错。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老师教我们全班评议,说是上级安排的,看谁能继续升级上中学,那天是班主任翟老师主持的,张老师和翟老师也关系很熟,张老师过问过我升学的事,翟老师说这娃表现好,学习认真,进步也大,应该没问题,这些我都是后来知道的。那天课堂上老师说:“上中农也和贫下中农一样,是进步的!”并专门提到我,说:”同陆一同学的平时表现是热爱班集体,热爱劳动,能主动为班里举办黑板报,多次在评比中受表扬,这次毕业考试成绩大家都知道,很好!我看就升级吧,谁不同意就现在说,过后不能在乱说了。”当堂没有异议,老师宣布考评通过。就这样我算是有资格升入初中上学了。
到了初中,我的父亲觉得没有啥精神负担了,以自己辞职为由离开了学校。一直到了高中毕业那年,我打算参军考军校,在后来参加了军校招考。
父、母的话经常在耳畔回音,“人生不能怨天尤人,要靠积极奋斗去博取进步!”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近半个世纪,我也没有忘记在关键和特别时期为我挡箭和佑护我的张老师,她保护的是善良、诚实,是一种中华民族“与人为善”的民族优秀品格!
安息吧,我的张老师(已故,后来听父亲讲,张老师有两个儿子。张老师的丈夫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去了台湾,她不愿意随行,带两个儿子居于三原,解放初就在报纸上发表了声明,与丈夫脱离关系划清了界限)!你的学生虽然是普通百姓,没有什么惊人之作,但是也是诚实做事,用良心和品质服务于社会的良民! 铭记着您善良的教诲,传承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明。尽己所能,造福人类!
1991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