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终途

山脚下的农家小院里,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老砍柴的女儿要离婚了。

老砍柴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老实女婿,如今成为了电话那头理直气壮地冲他要女儿去向,向他宣告最终通知的“狠角色”。他更想不到当初爱的轰轰烈烈的女儿,为了爱情执意要远嫁的贴心小棉袄,现在宁愿呆在同学家里,也不愿意回来面对自己。挂掉女婿打来的电话,回想这几日不断打来的电话却始终不见柴女的踪影,他越想越气,从有些掉漆的红椅子上起来,颤巍巍的走到旧电视机旁的同款木柜前,打开柜子,掏出装满白酒的矿泉水瓶子,抬起脖“咣咣”猛灌几口,瞬间就上了头,看起来脖子红脸红。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要做什么,不清楚一个合格的父亲此时需要有怎样的行动,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此刻强烈的充斥着对白酒刺激的渴望。

“怎么样?石头说什么了?”珍珠推开门就看到年迈的老公公站在柜子旁闷头喝着白酒,本来询问的急切心情瞬间就转为脸上不耐烦的厌恶。

“还能怎么样?你说这叫啥事,柴儿给你们打电话了没?咋说的?你们说怎么办啊?这石头敢来我就打他一顿。”老砍柴说着又是抬头一口。

“哎,你这真是……你打石头能解决什么问题。”珍珠到嘴边的指责又咽了下去,只得摔门而去。她清楚自己这老公公是个没主意的人,没想到到了他自己的女儿柴女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胡来。她不想继续站在房子里,怕自己会将这些年的陈年旧账一股脑吐个痛快,然后和醉酒的老砍柴吵将到一起,毕竟这也是常事了。

门外的山风吹起珍珠的头发,漏出最底层藏着的些许白发。50岁了,自己也成了半老的人了,来到这片山谷已然是30年前的事情了。当初自己不也是和柴女一样吗?为了所谓的爱情,从县里嫁到这来。好在自己的“石头”对自己30年如一日,尽管也会吵闹,甚至动手干过架,可夫妻生活哪有能一直和和睦睦的呢?她迫不及待的想找到柴女,让柴女听到自己的心声,听听自己30年的婚姻经验,不要这么固执,毕竟婚姻还有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就这样一路想着,珍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家的房前。自家的丈夫——木头正在院子里劈着柴火,一下又一下,还是年轻时的节奏,但每次抬起斧子又落下时喘着的粗气,向所有人都透露着青春不再的讯号。

“妹子要离婚了,你啥想法?没给她打个电话?”珍珠接过木头手里的老旧的斧头,递过去抹布让他擦擦满身的臭汗。

“哎,为啥呢?这丫头也不回家,不和家里人说,这要不是前几天石头给爸打来电话,咱们还都不知道这个事。”木头抡起两个膀子,手里拿着毛巾在脸上、身上用力地擦着,明明只是擦去汗的轻微动作,确同劈柴时的样子十分相似,仿佛要把布化成斧子在自己身上脸上刻出点什么,一身粗糙厚实的皮肤早就习惯了这样过瘾的擦法。

“为什么不回来?哼,你们心里没数吗?你看爸那样子,像一个做父亲的人吗?这么多年,他有尽过当父亲的责任吗?你轻点擦,毛巾都要被你擦烂了,这不是你干活时用的砂纸。”珍珠一把扯回毛巾,扔到一旁铁质的洗脸架上,这铁架还是当初她结婚的时候娘家的陪嫁,过了这么多年,上面搪瓷的花样也磨损的差不多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是早年最喜庆的牡丹图。"你就说柴女上学的时候,每次到交学费的时候,你爸人就不见了,不是上了二郎山躲清闲就是不知道跑去哪喝酒。最后等咱们把钱凑够交了,你爸才回家。你妈走得早,你爸生活感情上粗人一个,也管不上柴女,真不知道你爸一辈子忙来忙去都忙啥了。" 珍珠在老砍柴那憋住的话还是忍不住朝着自己男人倒了出来。

“行了,说正事呢,你又开始扯旧账。爸现在也心急呢,你就少说两句吧。”木头起身在院子的晾衣绳上取下一件半干的衣服,穿在身上。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坐下来。“你们俩平时联系多一些,如果柴女给你打电话,你就劝劝她,别闹了。都有孩子了,好好过日子,有啥事忍忍就过去了。具体啥事也问清楚,如果是石头欺负她了,我和大哥肯定帮她去要个说法。”

珍珠白了木头一眼,木头这两句没啥毛病的话,她听起来却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忍一忍,你以为你妹子和我一样,能忍着过下去?”嘴上虽然这么去顶木头,但其实她也很想告诉柴女,忍一忍,过去就行了。自己年轻时和他哥也没少闹矛盾,打架也不在少数,但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现在不说是模范夫妻,总归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年轻的时候自己不是没有过要离婚的念头,但最后也都在生活的复杂和木头的服软下消解掉了。每次和木头大打出手的时候她就自己的未来发愁,痛恨自己年少对爱情的冲动,而自己躲起来默默抽泣的时候,孩子会悄悄走过来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别哭。”珍珠又羞又欣慰,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哭泣和吵架时丑态百出的样子。所以她越想越恨,甚至想拿起工具箱的锯子去锯断这块带给自己爱情苦果的木头。但不论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锯子因为生锈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块木头还是自己的木头,依然完整,甚至多年的生活已经让她对木头爱不释手了。

“先做饭吧,你妹子这事到时候还得看她自己怎么想的。你和大哥两个当哥的多上点心。”珍珠说着走向厨房准备和面去了。乡村的饭食总是简单,一碗面加上切丁的炒菜,简单的调一下味,就是能让人解馋吃的过瘾的臊子油泼面。吃完饭收拾好锅灶的珍珠想起昨天晾的衣服还没收,跑出院子发现早上还晒得人睁不开眼的天,现在已经滴滴答答的飘着雨丝了。今年的秋天来的异常迅速,夏天的余温还没消去,秋天就戴着他那顶压抑的乌云帽子跑来了。珍珠赶忙跑到晾衣服的木头架子旁边,挨个把衣服从架子上扯下来。才这么一会,衣服就已经沾上了淡淡的雨水味。珍珠大吸一口气,闻着空气中被雨水激起的泥土味,没有霉味,反倒有种沁心的新鲜气息。再深深吸上两下,只觉得神清气爽,好像有一股子清气窜进身体脑袋,洗刷着内里,同时在身后又扬起一道本来服帖在表面的灰尘。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珍珠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筒子楼里,木头那早已走了多年的妈站在楼下的厨房里说道自己,“不吃面想吃什么?鱼肉多少钱一斤,花这钱干啥?不就做个月子,每天牛奶都给她倒着,还想吃这想吃那的。”珍珠听得生气,正欲起身去和婆婆理论几句,突然脚下一踉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啪”耳朵旁传来响亮的耳光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摸着红肿的脸颊瘫坐在几年后大哥大嫂住过的小院里,而自己的眼眶迅速地模糊了起来。“木头你打我,为了你妹的学费你打我。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些工资是咱们两个人的,你妹上学没学费就别上了。你爸妈每次都拿不出来钱,大哥大嫂有钱他们掏的起,咱两有啥?结婚这么几年我都没给我妈给过一分钱,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珍珠坐在地上大声嘶吼着,剧烈的呼吸让自己脑袋再次发昏,一口气吸上来,眼前事物变得分明时,脸上的眼泪早已消失不见,自己则站在木头他爸的家门口,从里面传出老砍柴醉醺醺的叫喊声,“我喝酒怎么了?她一个儿媳妇天天指着我鼻子说,我喝的自己的钱,她这两年没工作不也在我这吃呢?能耐大回自己家去,别来我这吃饭。”珍珠越听越气,自己要不是看在木头在外面打工的份上无法尽孝,想着来老砍柴这做饭照顾一下,顺便也省一点生活费,否则谁愿意和一个天天喝的烂醉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再说自己本来就这脾气,说两句怎么了?珍珠听着里面的嘟囔就要用力推开门去理论一番,推门的一瞬间,白光闪过,自己还站在院子里,手里抱着一摞从架子上取下来的晾晒衣服。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让院子的水泥地面变得灰黑,潮湿的水汽完全占领了这片空间。珍珠抱着收回来的衣服走到卧室,一件件叠整齐放进有些年头的大衣柜里,然后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明明也没干什么活,珍珠却身子困乏的要紧,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等再次醒来,雨已经停了,太阳却还躲在云层后面。珍珠梳好睡觉压乱的头发,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房间口,看着院子的地上快速蒸发的水印子,却还是觉得闷得慌,就想趁雨过天晴出去走走。

“你晚上去爸那做饭吧,稳定下爸的情绪,让他别喝酒了。我出去走走,待会也过去。”珍珠见木头不在,便拿起手机给木头发了条语音。估计木头是去稻子家帮忙了,他家请木头帮忙打一个架苗的架子,昨天活忙了半天还剩一点,木头就说今天去给他们弄完。珍珠知道木头就是这样,爱帮别人,虽然听力不好,倒也因为时常帮人得了个老实人的好名声。这也是珍珠愿意和木头过下去的原因之一。

村子在这片山谷的最低处,西面有一条河流过。珍珠出门就顺着这条河往上走。以前河面宽阔,水量也大,可前些年为了发展,附近都建厂子,硬生生把这条河给抽干了,珍珠不知道建的什么厂,只知道它们像吸血虫一样彻底吸干了这条河的造血能力,以至于这几年绿色发展,河也只是变清澈了点,却依旧是一副小溪的模样。

大自然都回不到过去,人又怎么回到过去呢?

珍珠走在裸露的河床边,耳边仿佛听到柴女在给自己叹息。珍珠不禁了惋惜起来,但她不清楚自己是惋惜河水还是人。

从河边走了段路就到了村子的主路上,路两旁这几年新建的房子昭示着村子在欣欣向荣的发展,每家的院墙外面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不过现在到了秋天,也只有几家院子外种的柿子树挂着明灿灿的黄,其他的都是些枯瘦的枝丫。走着走着,珍珠在一颗巨大的树前停下了脚步。这是村里的保护树,树上挂的牌子显示这棵树已经活了有300多年了。珍珠望着这棵高耸的古树,惊叹于植物长久的生命力。人要是能活这么久,也许能想通很多事情吧,人的苦痛和折磨对树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解决办法。可惜对树来说,人就像蜉蝣,短暂的一生在这世上留不下一点痕迹。

正在树下发呆的珍珠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洋气的女人,那人在看到珍珠后加快脚步跑了过来。“阿珍,你也要去山上转吗?刚好一起走,山上的菊花现在正开的好,咱两去拍照,走走走。”边说话边挽起珍珠胳膊的是她高中同学杜鹃,她为数不多还有交往的朋友,关系也可以说依然如旧时般要好。珍珠和杜鹃就唠着家长里短上了山,两个人拿着手机拍的好不欢乐,可当珍珠站在山头上,一眼看到老砍柴家的小院子,又再一次想起柴女的事情,脑海中却回忆起来自己和木头的不愉快。那次珍珠邀请杜鹃还有两个以前的好朋友各自带着老公到自己家吃饭。珍珠享受这种时刻,看着自己过去的一些痕迹依然在自己身边,仿佛自己还没有变老。在男人的把酒言欢之间,珍珠和几个女闺蜜也回到了年少时光。时光带给她衰老此刻也褪去了几分,只要继续笑继续闹,自己就好像还是那个读书玩闹的小女孩。

然而时间洗刷的痕迹只隐匿了短暂的一瞬,虚幻的高楼终将在人声鼎沸处坍塌。

随着一杯杯的白酒下肚,木头那张粗糙黝黑的皮肤开始泛起红晕,直到整个脸一直红到耳朵根。珍珠不停地劝石头不要再喝了,可上了头的木头哪听得进去,不管来客的劝阻,开始在家里找起来自己带回家的酒,想要把所谓的好酒拿出来继续喝。“老哥,等着我去拿酒,上次给我们厂长干完活,人非要给我瓶酒,我不要还不行,老是这样子。”说着木头摇摇晃晃的起身去电视机柜子下翻找起来。看着木头不停翻找酒的样子,珍珠突然生出一种厌恶,她讨厌这种酒醉的男人,特别是木头酒醉后不停的吹嘘工厂里发的免费劳保和工头不时送给自己的名酒,那是一种无能者用破布烂衫盖在自己身上,幻想黄袍加身的可笑。她知道这样想不对,木头也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所有的丑态只是喝醉后大脑停滞做出的痴傻行为,也是因为听力问题难以融入他人话语聊天产生的一种对内心表达欲的宣泄。可是珍珠就是忍不住的去痛恨反感这种行为,只是当着自己好朋友的面,她又不能表现出明显的生气和过分的肢体语言,只能脸上一边堆笑,和朋友打着哈哈,一边不经意的用自己的眼神变成刀子狠狠的去剜割木头,试图用目光刺醒木头那停滞的大脑神经。珍珠觉得自己讨厌的其实是他的这份犟,清醒的木头因为听力不好,别人说啥就是啥,很少有他自己主意,偶尔发表一些看法倒是让人惊喜的表达。只不过一喝醉,就和被雨水打湿的木头一样,揉到极点,真是火烧不着,刀砍不断,想起什么是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白酒就像给本就听力不好的木头戴上了隔音耳罩,珍珠说的话木头是一句都不会听,完全照着小孩的性子,撒泼打欢——最起码在珍珠自己看来,就是在各种撒泼发酒疯。珍珠没有办法,只能憋着这口气,继续在这场没了之前欢乐氛围的聚会中说说笑笑。直到送走朋友之后,准备爆发的珍珠却看到木头瘫倒在沙发上,只能压下火气扔给他一床被子后自己回房睡觉。

于是,在第二天酒醒的早晨,爆发开始了。

“你有什么好炫耀的?一堆破烂东西,烂洗洁精,烂苹果,烂洗漱东西,人家是没见过还是没用过?你看你那丢人现眼的样子,在家里翻来翻去。真是丢人现眼”

“真是穷!穷人思维!别人城里市里一两套房,你一辈子了就在这破茅坑里住着,房买不起,孩子工作没着落,有什么好炫耀的?”

“我今天就把这些东西全拆开,我全给你用了倒了,我让你这狗东西喝醉了翻,让你翻个屎。真是人穷志贱,喝个酒真是把人丢尽了,啥屁事都要往外说,你以后就把你那破嘴闭上。”

一句又一句,珍珠没有发现自己的面目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像一条条恐怖的虫子爬上自己的脸颊,并且进一步的往皮肤深处钻,要一直深入到骨髓里面去。而木头就站在院子里用冷水洗着脸,一言不发。

一股冷风从山涧吹来,让出门只穿了件单衣的珍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走在下山的路上,杜鹃则从另一条离家近的路下山回家了。珍珠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为柴女的事发愁,却回想起自己这么多芝麻小事。自从过了50岁之后,珍珠就觉得自己的记性大不如前,有时候忙着忙着就忘了刚才要干的事。她原以为过去的吵闹也是这样,自己早都忘记了,但原来并没有,和挖山里的药草一样,这些带给自己苦痛的场景时间,只是比一般事物埋的更深一些罢了。不知道柴女经历了比自己更难以接受的苦闷,没有家里人在身边的她也难怪想要离婚了。

山间的风越来越烈,珍珠像麻线一般的思绪被这风也吹得更乱了。按理说农家妇女像大姐一样大大咧咧才好,可偏偏自己又生的敏感。想来要是大姐那样的女人,现在应该直接打电话给柴女劝她好好过日子了吧,而不是在这里为了过去的事愁闷。珍珠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学的就是文科,一方面是数学计算之类的实在学不进去,另一方面她敏感多思的心也确实对文学故事感兴趣。那时候同学都爱看琼瑶的小说,她也不例外,沉迷于书中那一段段虐心的爱情故事时,也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自己的美好爱情。等到高中读完,珍珠没考上大学,也怪那时的大学是真难考,于是在找到工作前的那段时间,珍珠就给三哥帮忙,在县城的新华书店值班。三哥当时是县城有名的混混,因为当过兵,回来才分配到这份好工作,闲暇时间却还是喜欢喝酒打牌,珍珠这个小妹就成了帮他顶班的工具人。不过珍珠却乐得其中,那段时间或许是她过的最轻松最优雅的一段时间。珍珠每天就坐在店门口的实木桌子上读着契科夫,卡夫卡,简奥斯丁,新华书店那一排排的书柜向自己敞开怀抱,只要她想看,伸手可得。珍珠可以自信的说,在外上大学的儿子都没有她自己读过的名著多。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她早已忘了那些书中的情节,也忘了书中之人和幻想着爱情与理想的自己。珍珠想,如果让二十年前的自己来到现在,她一定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可现实就是现实,从来不会去照搬想象的摸样。珍珠自己也都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自从在厂里内退,回到这个小村庄,这片小小的院落之后,一过就是十几年。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无法预知、无法想象的事情,能做的也就是抓着时间的手一步步的往前倒腾,过了许久之后,才会惊叹于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了。

她自己和木头的日子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吵架打闹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像刚才记起来的那场吵闹,这么多年的生活中不时就会发生,但是现在的她打心底里不会去纠结吵闹这件事情了。二十多年前的她会在一次吵架之后把头闷在被子里哭泣,怨天怨地怨恨自己怎么会嫁给这个男人。但现在吵架就是吵架,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木头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现在每次打他数落他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躲着珍珠绵软的拳打脚踢,一边笑呵呵的看向珍珠,说别闹了别闹了。于是珍珠几乎每次最后都自己把自己气笑,一场吵闹就以这样的结局收尾。当然更重要的是木头爱自己,自己也爱木头。不管是自己每次生病时木头悉心照看,还是自己在厂里上班被领导责难时木头保护自己,生活中的细节让珍珠明白,木头是最适合自己的男人,更别提自己的暴脾气也就只有木头受得了了。以前的矛盾其实都是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她和木头只是两颗被整个大家庭的洪流裹挟着往前飘荡的砂石,中途不免发生碰撞。现如今也稳定下来了,上一辈的人走的走了,活着的也都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小一辈也都成长起来自食其力,她和木头总归可以回到自家宁静的小池塘了。虽说也有吵闹,但这种吵闹已经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缕炊烟,也许会比自家灶火里冒出来的更浓更猛烈,但是终究只需要一阵或大或小的风,就能够吹散。反而她和木头的感情,已经在这么多年的一次次烧火做饭中被淬炼的比屋顶的那根砖砌的烟囱还要牢固。

珍珠的脚步忽快忽慢,只要路上没人和她打招呼,她就陷入自己的琢磨中闷头向前走,不知不觉也快到老砍柴院前了。去年翻新的红砖房贴着白瓷贴面,红彤彤的铁门半掩着,应该是木头给自己留的门。想到早上老砍柴的状态,珍珠脚步放慢了些,她其实也能明白老砍柴的心态,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做父亲的怎么会不担心,只不过老砍柴一辈子也不是个能担事的人,在柴女离婚这件事上,肯定是不同意离婚,觉得嫁人有孩子了怎么都能过下去。大哥大嫂还有木头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村子里的每个女人几乎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可他们太老了,他们的人老了,脑袋也生锈了,社会的齿轮在转动,可却没有给他们的思想滴上润滑油。柴女是在外面上过大学的人,而且从小就很有主意,不然也不会这么大的事要瞒着家里了,她肯定也猜到家里会是什么反应,正是怕家里人劝自己过活下去,才瞒着不跟家里人说的。珍珠还记得柴女小时候偷偷放过老砍柴从山林间抓回来的野兔小野猪,在老砍柴的打骂声中她只说小动物要自由,不应该被关在圈子里。想来如果在那些环境更加优渥的家庭中,柴女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成长吧。

恍惚了近一天的珍珠此刻站在贴着门神的大铁门前,猛然生出了想支持柴女离婚的念头,可刚冒起的火苗瞬间就又被自己掐灭——她清楚30岁没有工作还带着孩子的女人会过得多么艰难,如果回到村里,风言风语都会吹垮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身子。山谷中从来不是安静的地方,砍柴的咚咚声,风在山间呼啸的声音。心情愉悦的时候珍珠喜欢站在山坡的最高处尽收满眼的绿色,让穿林而过的凉风肆意搅乱自己的头发,从漆黑到夹杂着灰白,这些年自己一直喜欢这样的放松。但山谷的风不会温柔的对待悲伤的人,珍珠也回忆起了以前的那些时候,和木头吵完架,气愤地摔门而出,就被门外的风吹得发抖,那一刻,风成了挥舞皮鞭的行刑官,每一缕风都都在自己的心口上挥下一鞭。她不想让柴女忍着苦痛过下去,但她也不能保证石头能和木头一样,在这些吵闹之外给与满满的爱护关怀。纠结与无奈让珍珠迟迟不想推开面前的大门。

“哎,还得看柴女自己的想法”珍珠叹了一口气,进了院子,还没进屋,就闻到浓浓的酒气。她知道老砍柴又喝醉了。木头站在厨房里忙活着,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饭。珍珠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木头,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柴女刚才给爸打电话了”木头停下手里的活,也没转过来,就这么让珍珠抱着,“我和大哥过两天接她回来,你到时候带她到处转转散散心吧……她电话里一直哭……哎,离就离吧,不受那气。”

“嗯”珍珠陡然觉得心松了一大截,头靠在木头的后背往外看去,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出任何细节,只让人觉得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木头在家办完喜宴,忙了一天的两人就这样抱着,看着家里其他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柴女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小小的身子斜靠在老砍柴的肩上,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望着珍珠。盯着窗户的珍珠看到哭泣的柴女和小时候的天真笑脸浮现在玻璃上,两张不同的面孔慢慢靠近融合,又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消失不见。

“总会好起来的。”珍珠喃喃道,眼睛透过窗户看向院子,又好像看到更远的地方,直到木头敲了敲她的手,示意她要煮面了。

灶里的火被木头越烧越旺,锅里面条和菠菜叶在面汤里上下翻滚,燃烧产生的浓烟顺着灶膛钻出烟囱,绕在这根熏的发黑的砖头烟囱周围。不知何处来的风把浓烟从这片空间抹除,只留下烟囱静静地竖在屋顶,继续往外吐出等待着被下一阵风吹散的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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