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昔
九月午后,烈日像一个大火球,用它最厉害的招数,持续向大地施展着热的功力,空气闷热而焦灼。
一中的操场边,李易峰背靠着大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截断枝,无聊地在地上随意划动着。操场上,刚入学的高一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正在烈日下接受着为期一周的新生入学军训。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向左转,起步走,一二一…来自部队教官洪亮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从操场的各个角落不停传来。坐在操场边,连续听了两天,李易峰已经对这些口令声产生了一些麻木感。由于算是高价生,走的是非正常招录途径,入学报到迟了几天,没像其他新生那样,入学报到后就能立即参加军训。那日下午,当他安顿好自己的住宿问题,来到操场问来问去,费了好大功夫,才终于找到自己的班级和在树荫下躲避着烈日班主任。本以为入学的各种手续都弄定后,自己也可以和其他新生一样参加军训,但那个胖胖的,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带着浓厚外地口音的班主任却对他说:“你来迟了好几天,已经跟不上训练的节奏,你就每天在操场边跟着看看吧。”说到这儿,班主任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天热,如果你不想在旁边看,也可以先回家待几天,等军训汇演完再来也行。”听到班主任的话,李易峰一愣,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点了点头,回了两个字:“好的。”便没再多言,转身在操场边树荫下寻到半截破砖,垫着坐了下去。李易峰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镇的学校念的,长那么大,他还没参加过由部队教官教导的军训,打心底里,他是很想体验一下这次军训生活,但班主任的话,像一盆冷水直接把他的这个希望给浇灭了。
第二天清晨,同宿舍的新同学都早早起床,洗脸,刷牙,拿着饭盒去学校食堂打早饭,吃罢早饭,陆陆续续离开宿舍到操场集合,继续接受教官的军事训练。反正班主任说了他这几天想看就看,不想看也可以不用去操场,就是这几天没人管他。李易峰也就不着急起床,虽然已经被人吵醒,但还是躺在被窝里装睡,直到宿舍里的学生都已离去,楼道逐渐恢复宁静,操场上传来一阵阵口令声,他才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个懒觉。只是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翻身下床,从床底拉出里面装着牙刷和牙膏的洗脸盆,赤拉赤拉着,慢悠悠地去到水房刷牙洗脸。洗漱完毕,回到宿舍,感觉肚子有点饿,拿起饭盒就想去食堂打饭,转念一想已经过了打饭时间,不知道食堂门还开着没有?想到这儿,他先走到窗户跟前,隔着玻璃朝宿舍对面的食堂望了一眼,发现食堂门关地严严实实,再去也没啥用。宿舍里他也没备啥吃的东西,只好倒了杯热水,用饭盒和杯子来回倒腾了几次,等水温降到口唇勉强能接受的程度,就坐在床边一边吹一边喝,就当是吃了早饭。喝完一杯温水,腹部的饥饿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又倒了杯热水放到窗台上凉着。独自呆在宿舍,李易峰感觉实在有点无聊,就拿出新书本想提前预习一下,随手翻了几页,又觉得看不太进去,只好把书本又丢到一边。“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窗外不时传来教官们的口令声和新生们的复喝声,听到这些声音,李易峰更是心里痒痒,坐立不安。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不如去到操场,哪怕只是在旁边当个观众,也比一个人窝在宿舍楼里无聊要强。如此想着,李易峰便起身离开宿舍,往学校操场走去。
坐在树荫下,背靠着大树,李易峰思绪翻涌,一边用树枝划拨着地面,一边思量着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早晨,李易峰来到操场,给那位胖胖的班主任打了个招呼,就又来到昨天待过的树荫下,坐在砖块上,一边听着操场上的军训声,一边闭目悠闲地神思着,忽然,耳边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正在四处神游的思路,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易峰的亲姐姐李易萍。
不知道是几天饿的营养不良,还是坐久了,起身有点猛,大脑供血不足,李易峰刚站起来,就感觉眼前有点发黑,满眼屏的金星上下乱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赶紧伸手扶在旁边的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躯。
“姐,你咋来了?”没等眼前的金星完全消失,李易峰就盯着李易萍的眼睛,疑惑地问道。
“是妈让我来找你的,她不同意你上高中。妈说:如果你不想复读,就让你不要念书了,回家种地去……”李易萍答道。
“不要念书了?回家种地?”听到李易萍姐的话,李易峰就听见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
初秋时节,烈日炎炎,天气依旧非常闷热,秋老虎的威力一点都不容小觑。背心被热汗粘贴在身上,没有起风,李易峰却感到有股寒冷从后背传来,一直冷到了心里,那股寒意几近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不复读,就不要再念书了,回家种地……”
耳边不停回响着姐刚才说的话,李易峰忧郁的眼神落在近处的树木上。深绿的树叶虽然还保持着生命的活力,但却已在秋风中露出了一丝倦黄,一条条树枝低垂着,蔫困的树叶似乎马上就能沉沉睡着。
“难道,真要放弃念书去种地么?”李易峰心中默念道。
“不,我不能放弃,既然这次读高中的机会是自己拿着中专成绩单,跑了好几所学校,费尽全力已经争取来了,就不能轻易放弃。而且这里还是全地区最好的中学,有多少学生打破头都想进来,我就不能听妈的话再去复读考中专,更不能再次放弃读高中的机会,这次的机会是再好不过的,如果放弃了,恐怕自己一辈子都会后悔。可是———如果不听妈的话,家里不支持,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该怎么办?”李易峰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就像一叶孤舟飘荡在大海深处,几近绝望而无助。
李易峰家在黄土高原陕甘宁交界的地方,那里土地贫瘠,干旱少雨,资源匮乏,历来都是全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贫困的程度甚至在联合国都挂了名号。那里的人们,很难有其他出路,读书考出去,几乎是农家子弟唯一改变命运的出路。
农忙时,农民们大都忙于种庄稼;农闲时,家里的丁壮劳动力就会随着村里包揽工程的能人到县城工地干活,有点经营头脑的人也去镇上贩卖瓜果蔬菜等副业赚钱以贴补家用。虽然农家孩子也被送到村镇里的学校去念书,农民们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念书,知道如果自家孩子若能考出去,将来成为国家干部,吃上皇粮,对一家子都能带来很大的好处,但由于农村教育落后,农民文化程度普遍很低,又都在为生计而忙碌,对于孩子的教育却只能象征性的重视,实际上还是处于半放养状态,能考上最好,实在考不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每年能考上中专的孩子也就寥寥几个,尤其是这几年中专录取线分数高的离谱,考学不能说比登天还难,但也快接近那个程度了。以至于有一年,镇上中学整个学校三四百个初中毕业生,竟然只有一个孩子考上了中专,那个孩子就是李易峰的姐姐李易萍。
李易峰清楚地记得,那年秋天,他姐考上中专的消息,是自己母亲和同家门的一个堂嫂去镇里赶集共同带回来的。
母亲和堂嫂回来时,跟他姐开了个玩笑,故意逗他姐说:她没考上,而村里跟姐同班的另一个女孩考上了。
本来每年能考上中专的孩子就不多,母亲和堂嫂一唱一和表演的又很逼真,所有人都信以为真,李易萍更是相信了,霎那间就脸色暗沉,眼泪花直在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打转转,最后终于没忍住,哇地哭出了声,转身跑进屋子里大哭了起来。以至于后来他母亲和堂嫂说是逗哄她玩的,其实是她考上了,而且是全镇唯一一个考上的娃子,但李易萍死活就是不肯相信,还是在哪里哭了老半天。
农村的孩子,上高中的挺少。镇上的高中部只有一个班,班里也就二三十个学生,而且每年都会有学生辍学,等到高三毕业时,能坚持下来的只剩下十来个人,历年应届高中毕业生,基本没有能考上大学的。一来高考录取率也不高,二来在农村孩子的学习底子实在太差,就连老师都只是糊弄着教教混点工资。
故而,农村的孩子上完初中,学习实在太差的就辍学回家种地,如果父母支持,成绩稍微好点的就复读初三,补习一年继续参加中专考试。补习班也就成了很多中学一道独特的风景,复读三两年的很常见,甚至有专注的复读生能坚持复读八九年,达到抗日战争的水准了。
这次是李易萍第三年复读,前一年考的非常遗憾,离录取线只差三分,无奈只好再次复读,而这一次如果考不上,对于家里非常贫困的农村女孩子,复读三年也差不多了,再读父母就不咋支持,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再去复读,只能无奈放弃继续念书。一旦不念书,不久就会有媒婆上门,同村的很多女孩,就是这样带着遗憾和不甘,无奈地接受命运安排,早早地嫁了人。
李易峰打小就是个比较调皮的男孩,初一时经常跟着班里年龄大点的同学逃学去学校附近的小河里抓鱼烤了吃,或者去河边钻抗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地道,直到初二时李易萍考上了中专,才让他有所恍悟,开始努力学习。应届毕业时,虽然没考过中专录取分数线,但成绩却还可以,再复读一两年还是有希望能考上的。而那年他的父亲忽然生了一场大病,住了好几个月的院,他16岁的哥因此放弃了念书回家种地,早早担负起父亲病重期的家庭重担,同时帮着母亲照顾在家养病的父亲,他姐正在省城读中专,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帮家里。
本来,李易峰初中应届毕业时想读高中,但他母亲不赞同,因为家里正攻着他姐一个中专生,他父亲住院治疗时没钱,还是他母亲四处跟亲戚借的钱。在他母亲看来,上了高中如果考不上大学,就白白浪费几年时间,还不如复读初三,争取像他姐一样考上中专,那样就能早点毕业,让国家分配个工作,好歹也算是个能拿工资的国家干部。
要不是当时李易峰年龄实在太小,只有14岁,而他应届考中专的成绩还算说的过去,加之他姐已经考上了中专,父母和他多少还抱着一丝希望,不然的话,可能他也就要辍学,跟他哥以及村里的其他男孩一样,开始学着去种地,从此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这一次,如果选择继续复读,就是李易峰第三次复读初三。第一次复读,虽然李易峰中专考的成绩也还算理想,比往年录取线高出四十多分,但谁都没想到那年的录取线更是高的离谱,以至于全军覆没,全校二三百个初三考生,竟然没有一个考过录取线。
这种结果,实在太过残酷,给学生和家长们的打击非常沉重,尤其是那些坚持补习了好几年的复读生信心全无,彻底失去了希望,等到开学时,选择再复读的学生减少了一大半。而这种情形,让李易峰也动了想要弃学的念头,最后还是在他姐李易萍的一再劝说下,才重又树起信心,带着一点希望再去复读,并选择了去离家三十里外一所考中率更好点的学校去复读。
离家远了,在农务上耽误学习的时间就少了些,但同时也少了家里人的监督,学习全靠个人自觉。
复读的这所学校师资力量确实比原来的学校要好,老师教的用心,学生也学的认真,在这种良好的教与学的氛围中,李易峰收回弃学的念头,更加珍惜机会,起早贪黑,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床到操场的夜灯下背读,晚上熄灯后也不想早睡,就与大多同学一样仍旧留在教师,点着自制的煤油灯,继续温习功课,或者做复习题,直到十一二点才去到宿舍里睡觉。
小学、初中和前一年的复读,李易峰都是在离家不到三里地的学校上的,不用住校。每天早早起床,带着黑面馒头和一瓶温水,在路上边走边吃喝,算是吃了早饭,中午回家吃罢午饭再去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又回家,晚饭后还要去学校上2个小时的晚自习,21点左右下晚自习回家睡觉。
对于李易峰,这次复读最主要的困难是不太习惯住校生活,二三十人一个宿舍,挨挤的木板大通铺和浓烈刺鼻的汗臭味还能勉强忍受,但每晚此起彼伏的鼻鼾声却让睡觉比较轻的他痛苦不堪。
起初,当他晚上结束复习,困倦地离开教室,哧嗒哧嗒地走向宿舍,隔门就能听到早睡同学发出的响亮鼻鼾声时,他就开始皱眉。
不过,皱眉归皱眉,乡村学校就是这样的住宿条件,想要继续念书,就得适应,再不适应也得努力试着去适应。
只是每天学习任务本就很重,晚上又听着同学们的鼻鼾声辗转反侧,睡不太好,精力就不充沛,补习效果不太理想,第一次测验考试在困顿状态下考得很不好。
这让已经中考失败了两次,本就比较颓丧的李易峰愈加沮丧,以至于再次动了弃学的念头。
是弃学,还是继续坚持念下去?第一次测试结束知道结果后,李易峰没像往常去教室上晚自习,独自来学校操场,躺在还留有余热的地上,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和像眼睛般不停闪烁着的满天星辰,一次次在内心询问着自己。
“真要弃学么?”李易峰知道,自己并不想就这样放弃。
别的不说,如果真弃学去种地,就每年七八月份,一头扎进署伏天的麦地,麦土飞扬,麦穗刺痒,浑身上下黑水汗流的情景,让他只要想起来就不由自主地泛怵,而那仅仅只是耕种环节里的一个部分。
只有尽早把粮食收进自家的粮仓,农民心里才算踏实。麦子和其它庄稼收割后,农民就要乘着天气晴暖,太阳比较热烈的时候,赶紧把麦捆摊开,争取尽快将杆穗凉晒干了,好打场脱粒,而大热天打场翻抖麦杆和扬场借风分离出麦粒时,不得不吸着满天飘飞着浓厚麦土的空气,从响午一直忙乎到大半夜,也是李易峰非常不想体验的感觉。
粮食都收仓后,还得给少有的几块水浇地平地打梗,每年这个活儿基本都是一家人一铁锨一铁锨的平挖,而犁地也是李易峰比较发愁的事儿。
秋季黎明前,人最困顿、睡觉最香的时候,就要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离开热呼呼的被窝,背着硬冷的铁犁,带着馍馍袋子和一壶热水,赶着驴子或者牛马,深一脚浅一脚,抹黑走上几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去到自家的某处田地,套起牲口,乘着日头出来前比较凉快,人畜精力和体力都比较好,抓紧时间来来回回地在田地里犁走,到日头升起一杆多高,人畜都已满身大汗,才停下来暂时解去套在牲畜头上的嘴笼,让牲畜啃吃点田埂间的野草,在这个短暂休息的时候,人就坐在地头,喝几口壶里早就凉透的水,就着蒜头吃几块干馍馍,也稍微补充一下能量,短暂的休息后,还要再给牲口套上嘴笼子,用鞭子吆喝着、抽打着牲口,继续来来回回的犁走,直到日近当头,人畜都困乏地走不动了,才卸犁回家。
到了冬天,土地封冻后,需要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把拉土粪拉到地里,横行竖行,一小堆一小堆均倒好;寒冷的冬夜,躲在稍微背点风的土坑里,等着挨到自家时好给田地浇水蓄墒,真是把人都能冻的半死。
春种秋耕,锄草施肥,一年四季,除了过年那段时间能稍微闲几天,农民几乎长年都是起早贪黑,围绕着土地和庄稼而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