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见到富帅,已是二十年后的深夜。
那时,我正在麻辣烫小摊上忙得不可开交。媳妇儿突然拍了我一下,冲我挤眼睛,示意我往摊子的角落看去。
我光忙着煮麻辣烫了,没怎么理她。
她就直接拧起了我的耳朵,嗔怒道:“死鱼,你看那人好像富帅!”
“富帅?不能吧!人家可是十足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我摸了摸通红的耳根,讶异地张了张嘴。
“准没错!打一来,我就细细地瞅。当年他还追过老娘呢?咋会记错!”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突然有些不认识她。
第一次见她,她是个纤弱秀丽的小娇娘,羞羞答答地像极了田埂上微开的槿花,随着风一摆一摆。哪知跟我没多久,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五大三粗,一巴掌过来,比他娘的熊瞎子还厉害。
媳妇儿见我有些发呆,轻轻地踹了我一下。
我一个趔趄,差点倒了!待缓过神来,眼角突然挂着几滴泪水,倒吓了媳妇儿一跳。
媳妇儿以为踹疼了我,赶忙俯身安慰。
我对媳妇儿说:“没啥,就是觉得这些年苦了你,你原本弱柳扶风,现在竟然练就了大力金刚腿,随便一踢,便能要人老命。媳妇儿,苦了你了,这都是帮我推车推的啊!”
“发你娘的神经!老娘跟了你,就从来没有后悔过。”她淡淡地说道,又朝角落里的那人努努嘴,“臭鱼,我觉得你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显摆一下。”
“好吗?”我不情愿地说道,接着缓缓抬头看她。她正瞪着我,我赶紧低下头,坚定地说道:“好的!”
2
夜深了,那个男人孤零零地坐在摊子旁偏远的角落里。昏黄的灯光暗淡地打在他的身上,显得愈发落寞。他的头埋得低低的,细看,两鬓竟然有些花白。
恍惚间,我以为真的是媳妇儿认错了人。当年的富帅可是风流倜傥、油头粉面,论气质和形象,比国际一线男模还要略胜几分。
我坐下来,小心地跟他打招呼,“啊!富帅么?”
他的肩膀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抬头警觉地瞅了我一眼,胡乱往帆布包里塞着什么,“哗啦啦”地好像一张纸。
我能看到他深深的皱纹,似乎能把整根手指夹进去。
他奇怪地看着我,仿佛在遥远的回忆里使劲搜寻印象,却始终找不到,最后困惑地问道:“你是?”
“小鱼啊!”
他摇了摇头,眼神游走,好像一叶孤帆在风高浪急中飘忽不定。
“臭鱼,臭鱼,想起来了么?咱们当年在你爹开的神马公司里上班,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我提醒他。
他有些发呆,似乎在记忆的峡谷中迷了路。突然,他的眼睛里有一道流星划过,继而笑了一下,“臭鱼,想起来了,你是臭鱼……紫妮还好么?”
“你终于想起来了,太好了!我和紫妮都挺好的,你呢?”说着,我就兴奋地想喊紫妮过来,“紫……”
刚蹦出第一个字儿,他就劈手搡在了我的嘴巴上,那手有股尿骚味儿,“别喊,别让她知道!”
“好吧!”我揉了揉发红的腮帮子,不解地问道:“你还好么?富帅!”
“很不好!”他沮丧地叹了口气。
“别蒙我,你可是公司的少当家,香车美女围着绕的主儿!”
“别提了,这些年环保查得严,神马公司早就被关停了,还因为污染清水河,赔偿了一大笔资金。我现在欠了一屁股账,身体……啊……身体也不大好。”他愁眉紧锁,脸型有点扭曲,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继而说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吧?这顿饭得你请!”
他盯着我,好像一条发怒的眼镜蛇。
我纠结了好久,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小本买卖,一个月也就挣个万把块钱。
3
我、紫妮和富帅都是有故事的人,二十年前,我们三人在神马公司初次相识。
我从农村来,念了大专,应聘到神马公司当销售代表。紫妮来得晚些,也是农村姑娘,她在公司负责后勤。经过短暂相处,我们发现两个人竟然来自同一所学校,互有好感,也不过是这样。
富帅自然不同,出国留学归来,便当起了公司的少东家,当年在西州这座都市可是炙手可热、一手遮天的青年才俊。论长相,论才学,论潇洒多金,那可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所以有很多美女蜂拥而至,生猛来袭。
富帅哪里都好,唯独就是太花心。
凭着自身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身边的艳丽美女真是如走马灯一样换得飞快,连他自己都觉得倦了,有时候便去红灯区里采些解语花。
同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便不会有意思,这就像吃惯了珍馐美馔,突然想念起白玉苦瓜一样。许是想换种口味,富帅就看上了清水芙蓉的紫妮。
单说某一点,紫妮并不出众,薄眼皮,丸子脸,塌塌的鼻儿,但这些长在了紫妮脸上就多了另一番韵味,好似经过了巧夺天工的完美组合,竟然呈现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整体美感。
而且她浑身散发着一股纤尘不染的清新气质,就好像人迹罕至的远方山谷里盛开的一株野百合,令人为之神往。
她是喜欢我的,因为她的电脑总是坏掉,而且唯独找我去修理。我总是正儿八经地去修,次数多了,她见我不为所动,一个劲儿地喊我“你个傻瓜”,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我才不是什么傻瓜,我当然知道她喜欢我,可是我太穷了,我觉得自己给不了她幸福。看到我不冷不淡之后,她以为我真心不喜欢她,便没好意思再往前一步。
富帅决定追她的时候,我正在一旁帮紫妮修电脑,他便高傲地说:“紫紫,你电脑老是坏,我帮你换一台吧!”
紫妮连忙拒绝,可没成想,下午新电脑就送来了。
紫妮对着新电脑,精美的小脚丫使劲踹了好几次地。接着又让我帮她修起自行车来,不知为什么,她的自行车老是坏,而且总是被我恰巧碰到。
无巧不成书,那天富帅刚好经过,看到我撅着腚在那忙活,便故意寒碜我,用新买的汽车载她。她推辞了几次,但富帅让得亲切热烈,让人不好拒绝,就一起走了。
我冲她喊道:“自行车修好以后,我给你放在公司车棚里。”
她气鼓鼓的,理都没理我。
待他们走远,我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歇了好久都没有站起来,好似瘫了一般。
渐渐地,她和富帅越来越近;于我,却越来越远。
有些人,拥有的时候,不当回事;直到失去的时候,才会突然懂得珍惜。我把这称之为犯贱。
看到紫妮和富帅在一起,我的心好似针扎一般。我知道自己爱她,可我太穷了,怕她跟着受苦。我是想让她嫁给一个比我物质好、人品好的男人,但绝对不是富帅。
富帅太花心了,光我知道的,被他搞大肚子的就有好几个。因为美女实在太多,他又记不清楚,于是挨个编了暗号,大胸的是“木瓜”,翘臀的是“蜜桃”,腰细的是“蛇果”……而我不想紫妮成为下一个无辜的“葡萄”。
是的,紫妮就是我眼中的葡萄!与她分别后,我总是逼自己想着她的不好,却发现不过是“吃不到葡萄,楞说葡萄酸”罢了!
4
我决定要把她追回来,可这太难了。
我开始主动帮紫妮捣鼓电脑,修理自行车。可是这些都没用了,紫妮的电脑和自行车再也没有坏过。或者说即便坏过,我却再也无法恰巧碰到。
瞅准机会,我把她单独约出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富帅靠不住,他太花心了,他只是在玩你。
紫妮一巴掌打过来,愤恨地说道:“臭鱼,你这分明就是在嫉妒。”
“当然不是,我有证据。据我所知,他之前有好几个女朋友,都比你长得好看且前凸后翘,但被搞大肚子以后,就被无情地抛弃了。富帅是个十足的渣男,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你这就是在说谎!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她一边为富帅辩解着,一边抡圆了胳膊,又想扇我。
我一个箭步跳开了。
回到宿舍后,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对着镜子说,人家倒贴的时候,你不要;人家离开的时候,你拼命地追。这不是犯贱么?
可是自己真的喜欢紫妮啊!我不能眼看着心爱的人一步一步往火坑里跳啊!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富帅比我有钱,比我高大,比我帅气,而且紫妮已经完全投怀送抱了,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呢?这个问题想了整整一夜,简直累破了脑壳儿。
5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或许是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上苍,天可怜我,真的给了我一个“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
那天一早,公司集体开会,主要是研究我的工作安排问题。按照富帅的意思,我这条臭鱼实在碍眼,应该被扔到九万八千里之外的爪哇国去。但他是一个高贵的男人,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他不能直接这么讲,他需要用一个优雅的方式让我自己走人。
于是,就有了这么个会议。为了表现出他的睿智豁达,除了公司高层外,他还特意让紫妮参会了。
会议一致认为,为了进一步拓宽海外市场,特别是吸引东非一带的潜在客户,公司现决定派一名旗下精英前往公干两年。臭鱼同志工作能力强,又年轻健壮,所以将此重任交付给他,并即日启程。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听到这些的时候,情绪是何等地发狂,手心是何等地发痒!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豁出小命跟富帅大干一架。
紫妮紧紧盯着我,一颗心好似跳到了嗓子眼儿。后来她说,臭鱼,你当时满眼通红,青筋暴怒,像只弓起了后背的公狼,吓死人了。不过她又说,臭鱼,那时,你真的非常爷们!
然而,这架却没有干成!
因为我听见“噗……噗……噗噗噗……”的一阵悠扬婉转的美妙声响,大家也都听到了。
当时富帅坐在正中,稍左是紫妮,继而是我。如此近的距离,我当然不会听错,这声音就是从紫妮的屁股底下发出来的,事实远不如此,随之而来的是股股浓烈的臭味,还混杂着白萝卜的味道。
清晨一上班,我就看到紫妮在啃着什么,近看才知道是白萝卜,我早就提醒过她,“吃萝卜放屁”,她却不理不睬。
全场悄然,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我看见紫妮的脸变成了熟透的石榴籽儿,羞得通红。
她低下头,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在低下头的缓慢中,她往右稍微觑了觑富帅,眼里满是渴求。
富帅却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不发一言,俨然如一尊雕像。
我觉得属于我的露脸机会终于到了,这绝对是我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甚至可以说是“一屁成名”。
我爽朗地笑道:“我马上要离开公司了,总不能连屁都不放一个,就把这个特别的礼物留给富总和大家吧!”
大家哄堂大笑,气氛瞬时缓和下来。
说完,我先是来了个漂亮的转身,跟着几个潇洒的箭步,脊梁倍儿直地扬长而去。
还没走出厂门,紫妮就骑着车子追过来了,她冲我喊道:“臭鱼,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走。”
“想明白了?”我坏笑道。
“想明白了!你说得对,富帅这人靠不住,屁大点责任都不替我扛,还谈什么托付终生,白头偕老。”
那天,我们两个迎着绚烂的初阳,欢快地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中好似御风而行。紫妮说,她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情永远不能改变。
6
神马公司铁定回不去了,我们便从城里回到了故乡的镇上。
那天晚上,借着黑色天鹅绒的夜幕,我化身为一只发狂的野兽,在高耸挺拔的山峰间拼命攀爬,在广袤平坦的草原上尽情狂奔,在纤细柔弱的一线黄泉中饥渴就饮……直到紫妮的脸上开出了朵朵桃花,最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那声遥远的叫喊!
之后,我俩开过摩的、烤过肉串、送过快递,直到前些年才干起了麻辣烫。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好在相濡以沫,两人竟然觉得非常幸福。
我们离开之后,富帅给紫妮打过几次电话,但紫妮故意拿着电话过来,在我面前一个个挂掉。从此,我们和富帅便断了联系,直到这次二十年之后的不期而遇。
夜更深了,就要收摊了。媳妇儿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打算收拾桌椅。
富帅一看是她,立马撒丫子跑了,慌乱中好似从包里跳出来一团什么……我想喊他,又觉得不合适,这或许是男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媳妇儿正收拾桌子,一阵风吹来,那团东西恰巧落在了她的脚边。我和媳妇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花里胡哨的广告页,上面写着“祖传秘方,根治梅毒,地址夏草镇幸福大道臭鱼麻辣烫斜对过三百米,联系人匡大头……”
这广告不是谎称当过兽医的二流子做的么?我想追上告诉他,哪知他闪得飞快,已然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