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件事以后,我常叫外卖,我渴望再次遇见他,给他一个解释。
偶尔,我也叫外卖,图个方便。一天,我叫了菜饭骨头汤,说是十五分钟送到,半个小时门铃才响,开门我想骂爹,到喉咙口的粗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因为眼前的“外卖小哥”也太小了,一脸稚气,我不忍心。打开送饭箱子,他傻了,我楞了:箱子里面几盒套餐破盒而出,混成一团,像极了一桶潲水,让人恶心,我气晕了,“嘭”得一声把他关在了门外。“大哥,十五分钟再送一盒过来。”门外转来他的话音。
这是一位新手,从他漂移的眼神和崭新的送饭箱子,可以断定。
“北上广”是富裕的城市,在贫穷落后区域的人们眼里它就是中国的“自由女神”地。工作在美国的中国人和“北上广”的外来务工者有着惊人相似的地方。“北上广”有更多的就业机会,能赚到老家赚不到的钱;有良好的教育资源,孩子会有一个较好的前景……“北上广”的青年纷纷去海外留学工作,给了外省市人一个进城的机会,以填补职场上的部分缺口。
我想,这位“外卖小哥”一定也是在老乡“忽悠”下来到上海的。
上海许多现象我们上些年纪的“原住民”都看不懂,不要说来自贫困地区的外来者。上海的繁华让他们恐惧,因为远远超过了他们想象的模样。比如说,头顶上有路,脚底下跑“火车”;街上漂亮女孩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裤腿磨破,线头都跑在外面了,在山里那可是流浪汉的标配呀;目力所及处处都有年轻光头男人,老家小孩子都怕光头男人,父母告诉孩子光头是从牢里出来的坏人……时髦和贫穷、好人和坏人,他们是看不懂辨不清的。过年回家,讲述城里“稀奇古怪”的见闻要占去外来民工大半的时间,跟家人讲,朋友聚在一起时讲,走在村头有人追着问,他们不厌其烦的讲。他们诚如凯旋而归的英雄。
当“新世界”带来“新视野”的冲击慢慢平息以后,“北上广”外来工恢复了理性的思考,一年的薪水三分之一上交房东,另三分之一维持一日三餐,还有三分之一用在交际和服饰上,最后剩下的那部分春节回一次老家化个精光。他们开始反省:图个啥?
十五分钟后,门铃再次响起,我的菜饭骨头汤总算送到了,这次是他的同事送来的。他们讲着方言走进电梯。我没等来“外卖小哥”:“对不起”、“不好意思”之类的一声道歉,当电梯门要关上的那一刻,我透过门缝看到了他的一双眼睛,充盈着泪水,还有他同事体恤衫上的图案:I 红色心形 SH。
我不相信“北上广”外来工的内心深处会真正爱上这座城市,他们每个人都过得挺艰难,有泪水稀释不了的悲伤和对家乡的思念。他们没有一天不在想,像鸟儿般逃离“北上广”的冬天。但是,这一天一拖再拖,与其说是在听命运的安排,还不如说去留之间有种无法说清的牵绊。这份牵绊不是爱,我认为是一种习惯。他们在艰难的生活中,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味道:繁华和喧嚣并肩;痛苦和机遇并存;卓越与平庸共处;光辉和阴暗同存。城市的贫富差异,给他们带来了改变人生的无限可能,他们心中还有梦。
那天,我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是饿过了时间,也因为气愤。我划开手机,决定给他一个差评。我的气还在往外冒,气头上“外卖小哥”那双眼睛再次浮现:那红润的眼睛,我敢肯定再多眨一下,泪水就会滚滚落下。“大哥,这是我老乡来上海的第一份工作。”他老乡的这句话同时在我耳畔回响。
为自己的服务恐怕还没离开这栋楼宇,就会得到一个差评而泪红眼眶,这不是一种道歉吗?这种无声的自责要比一声“对不起”来得不知真诚多少,不是吗?我的思维陡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急转弯。
我能想象“外卖小哥”来上海时的忐忑,找到第一份工作的不易,为我送第一单活儿时的兴奋。我明白一个差评给他带去的后果。等待快餐时饥肠辘辘感觉已经淡去,给他一个五星好评,我不会损失什么。
差评还是好评,这么小的一个动作,我被困在其中,纠结不已。人的一生中有无数选择,大小决定成万上千。当感性和理性高度一致时,最容易下决定,左右摇摆时是理性和感性在闹矛盾。当理性占主导情形时,感性会冷切让步,但是,最难的抉择是感性压倒理性的那种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性情中人多半会凭感性的认知下决定,理性算是个什么东西。
思忖半天,我还是给了他一个差评,这个差评是违心的,是理性思维的结果。事后想来,给出的差评中其实还是隐藏着浓悠的感性。我想让“外卖小哥”知道,现实是冷血的,人生道路是荆棘丛生的,在陌生的城市里是摘到快乐要加倍的付出,快乐的花朵永远长在老家的窗前屋后。老家的贫穷不好受,上海打工赚钱会有另一番难熬滋味,不排除“望梅止渴”的一场空欢喜……
我实在无法解释,给一个做错事的人一个差评,为何我的心情会如此沉重。倘若能再次遇见这位“外卖小哥”,我会跟他说声“对不起!”我渴望他能理解我给他“差评”的正面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