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宝并不姓孔,跟孔夫子也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为啥叫他孔宝,这其实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本人也并不知道。这里暂且不提,先唠点儿别的吧。
我父亲自去年退休以后,就一直赋闲在河南农村老家,平时养养花种种草,村儿里有邻居需要帮个忙啥的他也都乐得前往。只是毕竟到这岁数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经过几番电话沟通,他才同意到杭州来。我也是希望他能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到处逛逛散散心,换个环境,还能和我母亲以及我刚一岁半的女儿朝夕相处,也是美事。
当然还要给他身体做个检查,这也是让我父亲过来的另一个目的,去医院挂号啊、接送啊啥的有我陪着总会方便些。因为他总说心率不太正常,医生面诊后说还需要做个动态心率检查。正好那天面诊完已是中午,心率检测仪又要下午才能拿得到。我就说,不如午饭后就在附近走走吧,一直医院等着也挺无聊的。因为医院附近就是京杭大运河,很适合散步。
我们在一个售货亭边上坐了下来。景区一般都会有这样的货亭吧,小小一个,里面卖些饮料零食啥的。货亭外面沿河的栏杆儿处,就有几把桌椅,一边看着运河上来往的货船,一边赏着两岸的绿柳红花,惠风和畅、水波微兴,实在是个极好的去处。
是的,铺垫到这里,孔宝的出场就顺理成章了。我很喜欢和父亲聊一些过去的事情,听他讲讲他那个年代发生的一些人和事,不是因为念旧,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农村人,对老家的一切都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孔宝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生人,家里姐弟四个,他排行老幺。听我父亲说,他家里祖上还是地主,颇有田产,因此在他小时候,在我父亲那一代人里他是属于生活比较好的。毕竟在六七十年代,土地产量低,又赶上那特殊的十年,闹饥荒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孔宝不一样,小时候应该是没吃过苦的,加上又是最小的那个,自然受的宠爱也就多些。
孔宝家大哥,那时候应该是比较能干的一个年轻人,长到二十多岁,颇有好评,他家族里甚至整个村子里都毫不质疑的认为这个老大将来肯定可以撑起这份家业,并对他寄予了厚望。孔宝家二姐,在当婚配的年龄,嫁了一位军人,还是部队的营长。我们都知道,新中国成立以后至改革开放以前的那个年代里,军人身份可以说是高尚的,连女孩子都是“不爱红妆爱绿装”。一人当兵,全家都光荣,更何况还是部队的干部。孔宝和他三哥那时候还是毛头小伙子,但这个家庭一时间也是风光无两。
或许是盛极必衰吧——相比之下这家人那时候的确是极盛的,意外还是发生了。我还在想这个转折会不会过于生硬,但想来直接一点儿也未必会影响行文,那还是这样好了。
孔宝家大哥,那个被家族寄予了厚望的年轻人,不知是突患重病还是什么,人很快就没了。我想这个突发事件应该对他们家打击挺大的,这就好比是辛苦二十年建造的房子,眼看就要完工,眼看一家人马上就有了坚固的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可是还没来得及憧憬未来的生活,承重墙就倒在了一场突发的暴雨里,而所有的愿望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孔宝的二姐夫,好像是隶属L总所辖部队的,坠机事件发生以后,中央对L总的定性是叛逃,性质极为恶劣。这位年轻的军官也受到了波及,处理结果是取消军籍,转业回家。原本作为军属的孔宝二姐,一下子也回归了普通人的身份。老大没了以后,他二姐对孔宝还是关照有加的,只是经过了那场变故,二姐家也是自顾不暇。
孔宝原本就不爱读书,加上自小又比较受宠,家里之前对他的成长还是比较放任的。随着他慢慢长大,又正好经历了中国教育事业近乎停顿的十年,是的,孔宝差不多是个文盲,这个时候想要指望他撑起这个家,怕是有些来不及。而没有一技之长又懒惰的孔宝,渐渐地又染上了酒瘾。
孔宝酒瘾极大,放到现在来讲,应该是属于严重酒精依赖的那种。可是喝酒需要钱啊,孔宝不干活儿,又没有工作,又早没了二姐的支援,他肯定是没钱喝酒的。
我父亲有一位远房表亲,应该是表爷爷之类的,买了一台收音机,那时候叫半导体,搁八十年代可是个稀罕物。这位表爷呢,又是个极爱炫耀的人,整天拎着收音机晃悠,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孔宝知道了。孔宝找到他,说是要借来玩儿几天,表爷知道他,也知道孔宝家和我家相熟,就没多想借给他了。几天后,到了归还收音机的日子,表爷来找人,却发现孔宝消失了,找不到人,这可把老人家急坏了。他连夜到我家来商量对策,希望我家能一起帮着找到孔宝,讨回收音机。我父亲那个时候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有时间有精力,又和孔宝比较熟悉,两个人大半夜就拿着手电筒出去找人了。我父亲大概知道孔宝的秉性——八成是想用收音机换钱买酒喝,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人。孔宝虽然浑,但是性格比较软弱,看到有我父亲在,就老老实实的交还了收音机。但是表爷很生气,扬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要报警,要把孔宝送到局子里去。听到这话,我父亲不乐意了,说孔宝虽做了错事,但好歹也是我们一个姓氏宗族的,既然没造成大的损失,要让警察把孔宝抓起来总也不至于吧,在我父亲的调停劝说下,这事儿才算是告一段落。
如果说拐骗收音机事件说明孔宝有点儿歪脑筋,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人发觉他有些心术不正了。是的,还是因为没钱喝酒引发的。上次事儿过去以后,孔宝还是要喝酒的呀,还是没钱呀,怎么办呢?
我爷爷那个时候是乡镇的干部,因为曾经带领着乡亲们开沟挖渠,兴修水利,积攒了不少的民众拥戴。那么孔宝干了啥呢?讲起来就跟小说里的情节似的,他竟然冒充我爷爷的儿子,跑去我爷爷的同事朋友家里借钱。那个年代,农村里每家有三、四个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人家知道我爷爷,还真不一定知道我爷爷家有几个小孩。所以孔宝,确确实实借到了钱,准确的说是骗。具体有多少,这个就无从考证了。时间一长,人家肯定是要来讨还的,我爷爷压根不知道这个事儿,可给我爷爷气坏了,赶紧召集我父亲兄弟几个询问。我想爷爷肯定是大发雷霆,自己的小孩做出这样的事情,既是损害群众利益,又是爷爷自己教育的失败。询问的结果,肯定是没对上号,人家根据相貌一描述,我父亲马上反应过来了——那不就是孔宝吗?!就这样,破案了。后续咋处理的,父亲没说,我也就没再接着问了。
即便这样,孔宝依旧是喝酒,到了三十多岁的年龄,还是光棍儿一个。那是啊,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这样不务正业又好吃懒做的汉子呢?听我父亲说,他后来喝酒喝到脸部都变形了。我对孔宝还是有印象的,记忆最深的那次,是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下午出殡,孔宝有过来帮忙。其实孔宝本质上并不坏,他来帮忙的时候也很卖力气。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爷爷也是同一个姓氏宗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过来送我爷爷一程,也是情理之中的。那天所有的事情忙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亲友逐渐散去,一切慢慢又回归平静。那会儿我父亲正在爷爷家的院子里清点丧宴后的剩余物资,整理出了不少没喝完的半瓶的酒水,这时候孔宝过来了。是的,在征得我父亲还有叔伯们的同意后,孔宝带走了所有已开封的酒水。我还记得孔宝那时的动作和表情,有些畏畏缩缩的笑着,还有些担心被拒绝。
我也不知道这些酒都给到他,会不会害了他。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来感谢孔宝过来帮忙的其他的方式了,或许他希望得到的才是他认为最好的得到宽慰的方式吧。
再后来,孔宝家的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他整天混日子,就想着帮他谋一份差事,不管挣的多少,好歹得能养活自己吧。正好有一份在别人的厂子里做保安的工作,孔宝就去了,但听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用说,肯定又是动不动就跑去喝酒了。或许是那位亲戚面子大,人家才没有辞退他。
这里也提一下孔宝的三哥阿强,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样的不读书,成家以后就务农,只是不挣钱,自然也就管不了孔宝。那时改革开放以后,八九十年代,全国兴起了下海大潮,一大批人发了财。阿强自然是不甘寂寞,但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听说是跟着别人做假钞,后来被警方端了窝点。他老大跑了,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义气,自愿做了替罪羊,被判了八年。
这位阿强,我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是我去外省上学的第一年寒假回家,出了火车站已是晚上八九点,我就给父亲打电话看能不能过来接我。父亲找到相熟的邻居家,几个人一起开了辆面包车就奔火车站来了。车里就有阿强,父亲以及开车的邻居,都和他很热情的聊着天,就像很多年的老朋友重逢,看不出任何的异样。这之前我没见过他,到家以后就问父亲那位是谁,那时父亲只说他叫阿强,就没再说别的了。也是这次和父亲聊天我才知道,那时的阿强,就刚刚出狱没多久。
说完这些事情,我和父亲都沉默了很久。原来我那小小的老家的村子里,还发生过这么多事情,我竟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过来。如果不是听父亲讲,我也确实是无从知道他们那一辈人经历的这些因为时代的变迁、思想的变化而带来的一系列的陈年往事。
“那么阿强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回过神儿来,想继续这些话题。
“做什么?哦对,你确实不知道,阿强死了好几年了。他也是在村里的学校做保卫,招惹了学校外面的流浪狗,被狗咬了……”
“被狗咬了不至于要命啊?”我忍着心里海浪一般的汹涌和翻滚继续问道。
“要不说都是命呢,本来被咬了之后还打了疫苗,当时是没什么事儿了的,谁想到没几天他就跑去喝酒,伤口感染了,很快人就没了。”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孔宝也死了。
这是我更没想到的事情。父亲说他是在厂里当保安那段时间,在自己住的那个小屋子里上吊自杀的。我大概能明白,或许孔宝是想要救赎自己。前面说过,孔宝其实本性并不坏,性格上还有一些软弱。他或许是痛恨自己那时的样子,无儿无女光棍儿一条,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年过半百可又无力改变现状,尤其是酒精对他的控制。更或许选择离开,一死了之,才是他最好的解脱吧。毕竟活着那么难,死就太容易了。
孔宝不姓孔,我们那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同一个姓——除了极少外面迁来的。用我父亲的话说,都是同一个老祖坟。
称之为孔宝,实在是因为鲁迅先生笔下那位站着喝酒的长衫客。在大清亡了之后的一百年里,仍然有这样的人和事,我觉得心里很复杂,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或许孔宝都只是一个缩影,在中国千千万万的不为人知的村落里,这样的人和事必然还有。鲁迅先生的出现,是那个年代华夏民族的幸运,他在那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唤醒了几万万沉睡上千年的华夏子孙。可是像孔宝这些没有被救赎的精神和灵魂,谁又是他们的幸运呢?
我不确定,但一定会有吧!
——忆寒
2023年6月18日深夜
后记:
离开老家十多年,我们的村子里没了好多人。他们原本就像老房子上的一块砖、一片瓦那样共同组成了这个村子。有他们在,就有烟火气,就有无限生机,就像田里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苗。我看到村子就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便会想起我的老家。可如今,好多人离开了,我的爷爷奶奶,路口的大娘,隔壁的邻居,还有一起上初中的发小国臣。我常会想起他们,想起和他们说过的话,想起村子里的一切,只要这些还在记忆里,我就会清楚的知道,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在哪里。
——谨以此文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