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梳妆镜用墨笔勾出眼尾,妩媚地向上挑起,再用一支小羊毫,轻轻将朱漆沾了,往脸上细细地画。
待涂抹好胭脂,他便施施然站起,开门。檀木的门发出咿呀一声轻吟,香风摇起珠帘,碰擦出泠泠的清响。
他一路穿过回廊,戏班子里的人见了他无不戏虐地道一句:“卫娘娘好!”
而他却也并不搭话,只是向戏台那走去。戏班子主曾是魏清潮,他的儿子是魏承,16岁的状元郎。自从魏承考上状元,魏清潮便卖了这戏班子,回家养老。戏班子的主人一见他便喝问:“怎么来的这么迟?”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理他,径自伫立在台后,等着上台。
“下一幕,卫妃归天!”
他走上台去,但听伴奏声起,他便咿咿呀呀唱起来。
“......须知那镜花总成空,须知那水月只朦胧,哪堪这盛世红鸾颠倒,梨园香销一场梦?你看那朱楼今起明又塌,满地仓皇何人扫洒?唯笑那痴娇儿,琼鼻星目,妙玉脸庞,怎敌岁月一去枯槁,难自怜看?须信荣华逐清风。”
尾了,他轻轻一笑,转了一圈,长长的红色后襟翩跹,如同飞舞的凤凰尾羽。
“好!好!”台下一片叫好声,他施施然而退。
他卸着妆,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道:“公子找你过去。”
“哦,”他说,看了眼雕窗,屋外阳光明媚,正逢绿柳抽条,纤细的细枝在风中摇曳生姿。
在前朝,有一个祸国妃子,姓卫,有柔软似锦的腰肢,倾城的面庞,勾得皇帝魂不守舍。皇帝不理朝政,很快奸佞当道,先帝揭竿而起,推翻了政权。可惜这卫娘娘不知有何狐媚之术,先帝竟也没杀她,反而将她留在宫中。后来平王为诛妖妃,进宫兵谏,先帝后来得了急症,死在去年冬天,平王即位。
卫娘娘似育有一女,是前朝遗种,安平公主。起义后不知所踪。
不过,后来有丈夫在宫中当值的妇人嘴碎间讲到,那安平公主据说是被先帝囚在深宫,后来郁郁而终了。
当然,这种说法是不考究的,不过意外地有非常多的人相信。“卫娘娘”听后也不过置之一笑罢了。
承欢后眼尾靡丽地挑起,他颓然地半倚在美人榻上,阖着眼露出一个微笑,美却只是流于表面,掩了这鲜活壳子底下的腐朽和衰败。
真相如何,自然是他最清楚。
“魏承,我心悦你。”
“不敢当皇上厚爱。”少年清朗的声音似月入竹林,溪过山涧。
“魏承,你宁死也不愿靠近我吗?”
“皇上,草民不敢。”
“睡吧,从筠。”
“皇上,自重。”
“魏承,我要死啦。”
“皇上……”
“别说话。让我再看看你……快走吧。好好活着。”
“魏承?”攻入皇宫的平王一声嗤笑,“倒是个美人儿。”
肖似的面容却是不同的个性,先皇说最爱他的傲,最爱他的清朗。
而这些在磨折下都不复存在。平王把他囚在这个戏班子里,这个他母亲出生的地方。随意传唤恩宠,就像养着一只金丝雀儿。
他恨,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命。
亡国之人该有的命。
卫娘娘的确育有子女,却不是公主,是皇子。宫廷水深,卫娘娘自认无法保住孩子,不但称诞下公主,并泪托哥哥将侄女调换过来,将魏承养在哥哥那里。后来前朝灭亡之下,安平公主竟成了唯一的沧海遗珠,前朝遗老便想复国。可娇弱无力的公主和少年状元魏承,哪一个更能承担重任?很快,在宫中的安平公主便在疾病中死去,而少年状元神秘消失,其实是代替了公主,在宫中伺机夺位。
先帝不知为何对魏承起了兴趣,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前朝的遗老也一个一个被拔起。于是,魏承被下达了最后一个任务。
杀了皇帝。
他已经做到了。大开宫门,引入平王,不正是他想要的?
没有理由去怨恨什么的。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所以,他现在为自己活着。
平王躺在雕花的大床上,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双眼圆睁,无法瞑目。什么红尘温柔乡,什么帝王千古业,都化成虚无。
而他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唇边不断涌出黑血。毒药见效很快,他的喉口一阵阵腥甜。杀了平王,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引刭自戮,别无所求,但希望能死在那人身边。
他终于走进小小的上锁的房间,躺下,身边是盏盏烛火。手旁摆着一个灵位。
他将灵位抱在怀里,怔了怔,仿佛不适应从温暖的怀抱到冷硬的牌位的转变。
用指尖轻轻描了描上面的名字,他扬起一个笑容,不是艳丽的戏子调笑,而是属于状元郎的,那人最喜欢的浅淡微笑。
“睡吧,”他的嗓音如同那人呼唤他一般温柔,“夙之。”
他一生活着是为了复仇。先是为国家,后是为爱人。复仇的对象很多,也包括他自己。
而史书上,对他不过一笔带过而已。
须信荣华逐清风。
作者有话说:国仇家恨在前,小情小爱就要往后放。在真正的生活中没那么多圆满,很无奈。一个人高傲的人是很脆弱的。但当他有爱,有仇,心怀不甘时,就有力量活下去。少年状元郎肯定是傲的,戏子魏承却不一样。状元前途光明,却发现自己其实是前朝遗种,要面对的是整个朝廷,要谋反,心态肯定是有崩溃又重塑的过程的。整个转变过程虽止于寥寥几笔,想表达的东西却很多,篇幅所限,留待读者自己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