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上》第四十 】
——(含《经说上》第四十二)
《经上》题解:
本书将《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合称“墨经六篇”。先秦时,《墨子》全书即为“墨经”,而“墨经六篇”更是经典中的经典,经中之经。未能通读墨经六篇,等于未读《墨子》。先秦墨家的其他教科书还包括《诗经》、《尚书》、史书(各国春秋)等华夏共同经典[1];还有生产、战争技术类书籍等。墨经六篇是墨学的核心理路和精要所在。六篇均行文逻辑严整,其中《经上》篇尤为精致和一气呵成。奠定了墨学的格局和最基本思维方式,表达了墨学的最为核心的理路。其他各篇都可以视为对《经上》的进一步阐发。
《经上》为墨子亲著[2],是墨家自著基础教科书。后代墨者又汇集对《经上》的解说,著作了《经说上》篇。本书将《经上》与《经说上》合为一篇,方便治墨者阅读。《经上》和《经说上》,《经下》和《经说下》在先秦时刻于短简之上,供墨家弟子随身携带研习。可能就是东晋葛洪所说的,墨子所著《枕中书》。
华夏传统的官学散落民间后,又称为“古之道术”、“道术”、“道教”、“名教”。《老子》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第一个概念是“道”,第二个概念就是“名”。名学是先秦古之道术的核心。《古文尚书•洪范》篇,周武王向箕子学习“天地大法”,箕子应以“洪范九畴”。其内容几乎全部由一个个的“名”组成。即以“名”为教学方式。战国早期以前所说的“道”,类似一条道路,而“名”就是铺成这条道路的青石。先秦所谓的“名”,不单是一个概念。其中包括了概念的发源、象形、义理[3]。排列有序的名,就可以构成一套学说。《经上》就是这样一部纯粹名学作品。老子没有解释什么是“名”。目前华夏留下的、以“名”为形式著作的作品,只有《经上》一篇。读懂《经上》篇不但是还原先秦墨学,也是还原华夏传统古之道术的关键之一。我们读《经上》的时候,不但要注意经说两部分对各个“名”的解释,还要注意前后字条间的编排逻辑。编排逻辑之中包含的学理,不少于各个字条。
《经上》全文类似一个树形结构。本书称每个字条为一个“节点”。这些节点形成层次,下一层次的节点如果一起对上一层次的节点形成解释关系,则称其中的上层节点为“父节点”,下层节点为“子节点”。又有二个规律:
⑴、同一父节点的所有子节点,要么是并列关系,要么是递进过程。下图分别举例两种情况的典型案例:
⑵、所有的父节点,全部在子节点的最后一个。即最右侧。其实不单是《经上》的整体结构如此。如果某字条的“说文”篇幅比较长,包含了若干个部分。那么各部分之间也成⑴、⑵两点所述的关系。
《经上》这种严格的编排逻辑,在先秦典籍中可谓独树一帜。而这种严格的编排逻辑,为我们揭露了更多的内容。例如从前11条可以分析出墨家的心性论结构。《经上》通过对各个名的解释和编排结构,逻辑连贯、完整地表达了墨学的核心理路。发现这种树形结构,是理解墨学、研究墨学必须的基础。
《经上》全文由三棵前后关联的大树组成。这三棵树分别是:故、生、法。也可以说,《经上》全文分为三章。本书的“《经上》逻辑结构图”,分别描画了这三棵树。
其中第一部分“故”树,按顺序讲述了万物、人、性、心(志)、行。“行”之中又包括普通人、贤者、使令者三块。
第二部分“生”树也分为三块,分别讲述了人们从智能觉醒、到产生相互关系过程,以第34条「君」为结束;然后又讲述了形成秩序和治理的原理,以第56条「日」为结束;最后是理想社会图景,以第69条「次」为结束。第69条「次」又从理想图景中走出来,指出现实社会人们是是互相逼迫的,该怎么办?
第三部分“法”树。包含一个立法过程,然后讲述了墨家主张的立法操作、君王的守则等 。
西晋鲁胜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鲁胜所言极是,《经上》正是墨学之“名本”。明朝正德年间,道士张宇初奉敕整理《墨子》书,是为《正统道藏本》[4]。道教人士对保藏《墨子》书做出了决定性贡献[5]。他们在抄写《墨子》书时,采用类似照版画符方式。不理解,不改动,不时文化,仅仅原样图画。因此《墨经》六篇都得以保存原样。《经上》和《经下》篇在《正统道藏》本的书写情况大致如图:(最后的“读此书旁行”,指《经上》被上下交错抄写)
清朝中期开始,一批儒家学者发掘《墨子》。其中被誉为冠军的毕沅做出了最大贡献。他发现《经上下》与《说上下》的经说体关系,然后人们开始能够读懂一点。当时的民间人们只有抄本,而且读不懂的地方需要尝试修改、调整原文,帮助理解。这是必要的辅助。然而他们的学术地位太高,其尝试被视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由此人们越改越多。到了公认集大成的孙诒让版《墨子》,没有人再可能读懂《墨经》。百多年来都如此。很多人提出疑问:《墨经》似乎有某种编排次序。但原文已经被大幅修改,能帮助寻找编排次序、内在逻辑的内容已经严重残缺。谁还能有回天之功?
《经上》全文,总共98个字条,1961个字。笔者选择新中国早期和当今《墨经》译解的两本集大成代表作[6],统计了其中对原文的修改情况:
《墨辩发微》改动了其中55条,占总字条数55.1%;改动98字,占总字数5.0%;移动内容和调动字序25条,占总字条数25.5%。
《墨经校解》改动了其中62条,占总字条数63.2%;改动105字,占总字数5.4%;移动内容和调动字序31条,占总字条数31.6%。
改动的幅度之大,让人难以想象。不做统计,人们习惯成自然,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本书的成功,本身就证明了:只要回归《正统道藏•太清部•墨子》[7]。则仅需要校订《经说上下》四篇全文中的5个字。而且全部是双叠字被分开错抄,共涉及3个字条[8]。《经说上》也仅有2处明显错简,涉及2个字条[9]。然后就能读通,并得到了前述那些《经上》的编排结构、行文逻辑[10]。孙诒让版《墨子》已经把《墨经》修改得面目全非。人们所修改的内容又往往是自己不能理解的部分。恰恰抹掉了墨学的特点和内部逻辑。这样的“训诂”,得到的无非是自己的先见,应该称为“著书”。我们研究《墨经》必须回归《道藏》版《墨子》,必须坚持不改动原文的原则 。
《经上》的结构严谨、行文流畅、编排有序、用字精到、内容博大精深。先秦的墨者们力行救世,又主张「赖其力者主,不赖其力者不主」,要学习生产技术、从事生产。大部分人研读文字作品的时间不多。墨子创作了《经上》这种极短篇幅的教科书,供弟子们随身携带研习。但是也带来了一个缺点:字数太少,确定性就不足。离开经师的讲解,人们也很难明白其中到底讲了些什么。在秦末的灾难中,讲求「言必信,行必果」的墨家损失最为惨重。战国末期的韩非子仍然记载有:“儒墨并称显学”。但秦火之后,墨学突然中绝。墨家“说书”经师损失殆尽,包括墨经六篇的著作方式,应该是主要原因。现在以许慎《说文解字》、扬雄《方言》等接近先秦时代的字典为主,配合《汉语大字典》之类集全国学者智慧的字典,才出现了解读的可能。
本书依照1925年 上海 涵芬楼影印版《正统道藏》原文,对《经上》进行解析,很可能是近几百年来,第一个忠实于《墨子》原文的训诂作品。
《经上》逻辑结构图:“故、生、法”
图一:“故”树
注:第7、8、9三条,与第10、11条并非并列关系,也不是递进关系。第7、8、9三条,实际上合起来是“志”。也许有一条“志”会破坏《经上》的完美结构,也许《经上》需要拼凑刚好98条字条,这一条被省略了。
图二:“生”树
图三:“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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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家自己有与儒家不同的传本。但原本应该都在秦末散失了。现存儒者整理的这些华夏共同经典,有可能汇集了各家传本。特别是那些被儒者考定为“伪书”的传本需要我们特别注意。只是惜乎儒者有擅自改动原文的习惯!
[2]请参考“《经上》是墨子自著”部分。
[3]请参考《经上》第78条释诂部分「达类私」;第98条释诂部分「五诺」。
[4]正德本名称比较混乱,多指民间传抄的各个版本。比较著名的有顾氏本。这些版本被修改得尤其严重。本文所依的正统道藏本,藏于北京白云观,被涵芬楼影印出版。
[5]最迟在西晋。葛洪已经将《墨子》(可能特指《墨经》)称为《枕中记》。视为道教第一部法术书。葛洪之父葛玄,称自己的道教为墨子所授。
[6]谭戒甫《墨辩发微》、雷一东《墨经校解》,也是本书作者主要参考资料。此处仅仅对不察毕孙梁改书表达批评。两位为解读《墨经》所做贡献不可磨灭。
[7]当今出版的《道藏》又经过整理,已经收入毕沅、孙诒让等对《墨子》书的修改。客观上固化了毕孙梁毁《墨子》书的恶行。
[8]分别是“子子”孖;“行行”率;“火火”炎;“木木”林。还有“子亥”孩。
[9]《经说上》的错简是:第29条尾部明显多出「使人督之」,移入第31条,接续尾部孤立的「故」字。第35条尾部明显多出「功,不待时,若衣裘;赏,上报下之功也」,移入第37条,接续尾部孤立的「殆姑」。
[10]另外还发现了“墨家三字词结构”。这是一种训诂教材里重来没有提过的组词、组句结构。对训诂有兴趣的读者,请务必首先阅读《墨家的一种三字词结构》,获得初步印象。然后在阅读本书和训诂过程中反复验证,将发现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