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饭,永远是最难做的。
不论是对于眼界开阔的老饕,还是心灵手巧的厨娘,一想到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洗菜切菜炒菜,一个人孤独地摆盘动筷咀咽,一个人孤独地擦锅洗碗收桌,开火烹饪的热情就会消散得和北京夏天的凉风一样快。
我觉得,这也是我迈入家用级厨神的门槛前,最大的障碍。
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已经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发展到门对门级物流极端发达的程度了。连开在居民楼下面,用地利碾压对手的小饭馆,现在都被外卖骑手干翻在地,挣扎不起。耗在吃饭这个事情上的时间成本和体力成本,现在已经被革命性地压缩,以至于在家做家常菜的人群评论年龄日渐攀升,主力是嘟囔外面食物不干净的父母辈老人家,和对油烟香有癖好的怪胎。
我属于后者。我并不是什么“自食其力”精神的供奉者,而是发现这种仪式般的造食过程可以帮助自己逃离病态的生活节奏。所以尽管非常懒,但是每次点起灶的瞬间,都能让我有种恍如出世的逍遥。
2017年8月13日凌晨,出差前的4个小时,我给自己炒了一份方便面。
炒方便面是个很非主流的做法,大多数人爱用泡的或者煮的。前者是宅男宅女火车乘客的信仰和幸福,后者是文青以及深夜食堂里泡面三姐妹的局气。
我用炒,单纯是喜欢油炸面饼过水,可以去掉工业棕榈油的生涩单薄,这时候再用热葱油和动物油裹紧一次,能让面重拾韧性。干脆利落,口感鲜明。
主材料选大家最中意的红烧牛肉面,老坛酸菜是异端,海鲜排骨太娘炮,辣的上火吃不了。
辅材用大葱白剁花,柴鸡蛋打液,淀粉肠切片。
烧水一锅,冒泡之后下面饼,在它缓缓散开的时间里,雄性动物天性中的发呆技能就可以释放了。
炒方便面虽然简单,但也需要天赋,需要在料理领域有异乎常人的敏感和对草根级美食执着的追求。我最初是在北京航天城的一个小店里学到的。
当时是在做嫦娥三号的节目,长期驻扎在北清路附近,我和非线编辑大树就在一个十几平方的标间里相依为命,白天采访,回来写稿编片,一干一天,窗帘保持紧闭,日月颠倒昼伏夜出,颇有修炼绝世武功的样子。
酒店只有正常三顿自助餐供应,我们两个作息时间不规律的电视民工,基本在灵感来了之后都几个小时不动地方,所以经常饿到眼睛发蓝了才惊觉错过了饭点,航天城这个地方又荒芜得要命,别说超市难得一见,肯德基都懒得给送。我和大树最常态化的交流是“树,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哈”“啊?”“咱俩又错过饭点了”……
还好航天城里的好心朋友给介绍了大院里开小早餐馆的一位大叔,可以开车接我过去,采购补给还能给做点吃的。
大叔的店相当简朴,熏黑的灶台被刷的锃明瓦亮,露出斑驳的不锈钢底色。松木的简易柜台,趴着上了岁数的圆木砧板,上面又站着一把威风凛凛的老菜刀。大叔娴熟地下面,炒蛋,炒面,对自己的手艺赞不绝口,一副煞是沉醉的表情,同时骄傲地和我说,自己一年靠这小店和零零碎碎的小生意,能有十多万的收入,孩子送上大学快毕业,他和老伴在北京,足够了。
那一刹那我觉得他不仅堪比厨神,简直还凌驾睥睨了同在这座城市里挣扎的我们。
犹记得我以天赋卓绝的自制力完整地带着两份炒方便面回到房间的瞬间,已经血槽见底的大树眼底泛着泪花和重生的欣喜:“太牛逼了!”
面已经煮好,飘逸在沸水里的面身一如陈奕迅销魂的发型,带着情感起起伏伏。捞起控干,洗锅热油。
这是我最着迷的步骤。锅从冷到热,油从凉到温,升起的温度在不粘锅里扭曲了空气,呼唤着食材。油温低了烧不透,油温高了过了火,把握毫厘之间的温度是每一个烹饪者终身的课题。
当然也可以用来装B。
葱花进锅的瞬间会炸起密集而清脆的响,富有金属般的质感和热烈的情绪。同时中式烹饪最精华的爆锅香,裹挟着霸道的葱味和高温武装后的植物清爽,在无论多大的厨房里高速奔走。
去葱下蛋液,金黄色的卵磷脂和蛋白质在葱油里快速变质,混沌归于秩序,轻佻走向成熟。在将熟未熟青春期的炒鸡蛋,是最滑嫩而美好的。
下面,拆开调料包,油和粉用原味最适合,快干蔬菜弃之不用,这种为航天而诞生的维生素纤维素补充物,无论怎样伟大,都掩盖不了工业制品的虚伪和浅薄。
颠勺炒匀调料,这一切步骤都建立在爆锅葱油尚未耗干的基础之上。沾上牛油和葱油的鸡蛋好似化作焦糖色的布丁,颤颤巍巍摇曳在陈奕迅的发型间隙,光泽一如把玩多年的原矿琥珀。
最后放入淀粉肠。我知道亚硝酸盐对身体不好,但是没有80后能抵抗香肠和泡面加持下的味道,这种复杂的快速食物组合,可以在最艰苦的环境和最无情的岁月里,稳定地为你找回熟悉的满足。更何况没几秒大家都出锅了,不烧热。
盛好开吃,凌驾于意粉的口感,丰富而直接的层次,最重要的是,吃完了我还有3个半小时出发,坐上车前往T3航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