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墓园，埋葬着那些，永远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或许在深秋的雨夜，或许在寒冬北风呼啸的凌晨，你会突然醒来，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思绪把你拖进心灵的墓园，你会拿着铁锹，挖出其中一座坟墓，挖出一具尸体，坐在尸体旁，泪水模糊双眼，回忆像潮水上涨，慢慢侵袭而来。
小蔓是个哑女，死在18岁，死的时候赤身裸体，冻死在辽东湾的旷野上。
我出生在75年，出生地是辽宁大凌河入海口，是一个小村子，村子太小了，早年的地图根本不会标注。
小蔓比我大两岁，和我一个村，她家离我家不远，我们一起长大。小蔓是她妈妈带来的孩子，在特殊时代，小蔓亲爹因为出身成分不好，迫不得已，娶了没文化，又不起眼的小蔓妈，婚后不久，共和国的春天来了，小蔓亲爹成了农场中学的老师，上岗前，他和小蔓妈离婚，那时候小蔓刚刚出生，他拒绝要小蔓，他的新生活充满阳光，大好前程，容不下任何过去岁月，带给他的阴霾。
小蔓不是天生就是聋哑人，据说是两岁的时候发高烧，损伤了听力。她妈带着她再婚，嫁到我们村姓邢的一户人家，邢家穷，娶不起老婆，不嫌弃带着累赘的小蔓妈。
小蔓有着异乎寻常的美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细腻白皙，总是梳着一条麻花辫子，斜搭在肩膀上，睫毛很长，眼眸乌黑，闪动间，恍如星子。即使她穿着灰溜溜，普通的衣服，也无法掩饰这种惊人的美，美貌生在她的身上，却没有靠谱的保护人，这是她一生悲剧的原因。
小蔓妈妈矮小，言语木纳，总是辛苦劳作，脸被风吹日晒，颜色颇深，看不出多美，看不出为什么，能生出小蔓这种美貌级别的原因。
小时候，小蔓从来不找我玩，因为她没有游戏这种概念，她所有的活动，只有一个理由，帮妈妈干活，她家养了很多鸭子，她每天都得去旷野，割草挖野菜，只要她挎着柳条筐，站在我家门口，我就会跟着她，一起去旷野，这是我们俩经常相处的原因。
春天，冰雪初融，乍暖还寒，这是辽东湾挖野蒜的时节，我和小蔓，身后跟着我的狗“花盖儿”，出现在旷野，小蔓熟悉这片荒地所有的地方，她带我来到河套岸边，这里土质松软，野蒜又多又大，挖起来特别过瘾，某次遇到两堆坟茔，小蔓站在上面，让我上去，嘴里咿呀喊，意思是这的菜大，快来。我吓一跳，摆手让她下来，我说这是坟墓，埋着死人，可是她也不懂啊，我只好看着她，欢乐的在坟尖上挖野蒜，她的世界里，或许不懂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坟墓。
初夏，刺槐林里刺菜正嫩，我和小蔓，割了满满一玻璃丝口袋，小蔓拉着我，让我躺在林子里，她指着开满洁白槐花的树冠让我看，小鼻子还一抽一抽的，让我嗅闻花香，真的是太美了，满树林的花香，熏人欲醉，小虫在我身边爬，小鸟在头顶树梢上唱。那天，小蔓破例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跟我在刺槐林里呆了很久。
秋天，是采蘑菇和摸鱼捞虾的季节，我和小蔓最喜欢去芦苇荡抓螃蟹，有一次，我们误入湿地深处，遇见一个湖心岛，正赶上九点钟的太阳透过迷雾升起，好多野生丹顶鹤翩翩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雾气弥漫，氤氲缭绕，我和小蔓像闯入仙境的凡人，被美景震慑，久久不语。
童年里，所有美好记忆里都有小蔓。我上小学后，小蔓不能去，每天上学路过她家门口，她经常会跑出来，跟我打招呼。小蔓14岁的时候，身段苗条，婀娜多姿，出落的更美了，根本不像个村妞。我妈有时候看到小蔓，总会叹息：“可惜了，为何是个哑巴？”
我12岁去农场读初中，班里有个漂亮女孩白雅芳，总是仗着当教导主任的爹盛气凌人，用鼻孔看人，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是河套村的？”我点头，她问“你认识一个叫白雅菲的女孩吗？是个哑巴。”我说不认识，只认识叫小蔓的。白雅芳说“没错，就是她，她小名叫小蔓，她是我姐，我们的名字都是我爸起的，她过的好吗？”原来，白雅芳和小蔓是一个爹生的。小蔓亲爹离婚后，很快就结婚生了白雅芳，白雅芳比小蔓小一岁，想想她们两的年龄差，那时的我，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我的目光透过教室的窗，看着教导主任白老师的背影，自从知道他是小蔓的爹，我就经常观察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和小蔓想象的地方，教导主任很高大，总是衣冠楚楚，气场十足，看上去为人师表，派头十足，他对学生从来不疾言厉色，但是学生们都挺怕他，尤其是男生们，只有我不怕，心里甚至是鄙视他，因为，他抛弃了小蔓啊！
那么美好的孩子，他怎么忍心抛弃？
白雅芳穿的特别好，手里零花钱很宽裕，留着修剪精致的短发，还烫过几道弯，为了她的发型，她每天早上都洗头，非常讲究，她的努力方向不在学习上，我心里想，她爹虽然是教导主任，但是很明显，他对这个女儿的学业，教育是不成功的。白雅芳和我们这些傻乎乎的学生，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更成熟，追求社会上的那一套，而且无时无刻都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们，“你们是一群小傻瓜。”她和我谈过一次小蔓后，再也没提过。
她经常穿新衣服新鞋子，都非常漂亮，我有时候会因此发呆，我想要是小蔓也可以穿这些新衣服，能够听见声音，能够开口说话，像个正常人一样来上学多好，虽然是姐妹，但是我的小蔓明显更美丽呢。
我太天真了，可怜的小蔓，别说穿新衣上学，连好好活着都是奢侈的事。
读高中时我去了县城，一次回家我妈告诉我，小蔓得了疯病，总是脱掉衣服疯跑，谁拦着她就打谁。我跑到她家，邢家把小蔓关在偏房，门锁着，我隔着玻璃喊她，屋里很暗，她很沉默，面无表情，盯着我看了一会，慢慢转过头不理我，我哭着走了，小蔓妈对我说，别进去，她连我都打。
小蔓18岁那年冬天，有一天自己跑了出去，一丝不挂，冻死在旷野，连鞋都没穿。她失踪几天后，村里组织人手去荒野寻找，是我哥带着我家老狗花盖儿找到她，当时，下了一场雪，她就在躺在雪地里，赤条条的，孤零零的，死的悄无声息，她宁可冻死，也不肯回邢家，不肯见她妈和任何人。
我从学校回家，看到的只是小蔓的坟茔，一个小土堆。我问我妈，为什么？人咋死的？咋就死了？我妈说你太小了不懂，我妈拒绝回答我。
十年后，我再追问我妈，因为在我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小蔓，通过我妈的只言片语，我揣测真相，老邢家是个没有道德观的家族，他们家某些男人没什么底线，把男女问题看的很随便，小蔓那么美，他们能放过吗？
我说妈你看到了谁欺负小蔓？现在报警可以吗？我妈说没看到，但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她继父，叔伯，堂兄弟，就有这样的缺德人。无疑，小蔓是个纯洁的人，身体残疾，性格却很坚硬，她肯定被男人欺负了，才会发疯，我妈告诉我，报警没有用，没有证据，不过没关系，都会有报应的。从此以后，我就开始诅咒那个家族，用尽我所有的恶毒。
几年后我再回村，小蔓继父脑中风全瘫，小蔓妈伺候着他，我远远看着小蔓妈，那个瘦小老实，窝囊，毫无存在感的女人，已经不想问她什么了。
小蔓的亲爹白老师从来没来看过小蔓，白雅芳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哑巴姐姐，他们之间的距离，骑着自行车也就是30分钟。
白老师，你儿女双全，事业有成，桃李满天下，你的女儿小蔓却一个人躺在这。
白老师，你把她生地那么美，那么弱，可是为什么不肯保护她？
白老师，你幸福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可怜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我站在辽东湾的旷野，对着远方大喊：“白老师，你还记得你的女儿小蔓吗？她死了，这些年，你想过她吗？你的心从来都不会痛吗？”
红荆条在抽条，盐洗菜红彤彤铺满湿地，苜蓿草，鸡爪草在疯长，蒲公英的小黄花点缀其中，开的到处都是，长脖子老等儿，档前车，野鸭子，这些野鸟们活泼的游荡，海鸥鸣叫着飞掠天空，它带来辽东湾深处的海风，从八万年前就开始吹，吹到今天，吹向永恒，这是天堂，小蔓的天堂。
今天我还活着，我记录下小蔓的生平，等我死后，再也没人记得小蔓，她会成为时光中的秘密，就像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