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包

英凤是个夯实的人,小时妈妈经常笑话她是个二愣子。三年级时她于上学路上捡到一个钱包交给了老师,老师当场表扬了她。那一天她非常高兴,回到家喜滋滋地告诉爸爸:“爸爸,今天早上我捡了一个钱包……”爸爸正在用瓦片磨锄头,听到报告的好消息立马直起身来用收寻的目光看了看英凤,“在哪里,在哪里?”急切地问。妈妈听见女儿的好消息也从正在烧锅的灶门口探出身来。“我把它交给老师了!”“交给老师?”爸爸似乎摸不着头脑,“以后不要给老师……”“不,我要交给老师!……老师还表扬我呢!”

以后英凤留心她脚下的路,她希望还能捡到什么宝贝交给老师,然后被表扬,英凤喜欢被表扬,但一直未能如愿。再后来她长大,二十岁时,她来到城里,城里的工厂开始招乡下人,应招入内的工人叫合同工。她当了几年的合同工后嫁人了,她男人也是乡下人,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所以在城里定居下来,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过上了双职工的日子,但他们俩不是城里的工人,而是中国的农民工,因为他们俩的户口在乡下:有自己的土地要耕种,每年的上交粮要交,水利土方要挑!当然自从他们有了班上,这些都不算什么事了,只要给些钱便有人代劳,他们安心地在城里小区居住下来。小区比较原始:楼层不高只有四层,没有物业这一说,不光他们所居住的小区,当时全县城的小区都没有物业这一说,没人看门,没有人打扫,也没有人所谓地修理;小区的事由着小区内的人解决,如楼道里突然有了垃圾,没几日就不见了;路灯不亮了,摸几晚黑,哎,又亮起来了;被轧坏的路,今天张三拾几块砖明天李四堆几捧土,后天哪个从乡下盖房的亲戚弄点水泥来铺平,或者有人找来政府机构的人来把路给修好。

英凤在城里住了二十年,在城里的工厂干了二十年。她工作的单位是纺织厂,当时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数一数二的的大企业说起来很风光,叫人说起来很自豪,让别人羡慕,但不能给英凤带来优惠,英凤是一线的纺织工,她要不停地劳动才能呆下去;一开始厂子实行的是三八制:白班、小夜班、大夜班。英凤最怕上的是大夜班,大夜班太难熬了:深夜12点她带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在昏暗的路灯下摸索到车间;车间与外界隔了一道自制很厚的棉帘,嫣然两个世界,外面宁静清爽,里面闷人温热,嗡嗡的机器声把人淹灌,叫人几乎窒息。英凤憋住气也憋劲撑到机器旁;机器像一头困兽一样冲着她嗷嗷叫,被她鞭笞。英凤竭尽全力干着活,中途不敢停顿,她在流水线上,只要没有特别的情况,生产便如流水一样无间隙地流淌着!机器24小时发着嗷嗷的叫声。

英凤在县城数一数二的纺织厂——大企业里工作了20年,大企业宣布倒闭了。没人透露原因,后来英凤才知道厂长私人开办一个纺织厂,这样大企业就倒了。当时县城倒闭的不只她那一家,还有几家,都是国有大集体工厂。英凤失业了,她到处找工作,奇怪!很好找,但所有的工厂都一致的有夜班,而这些工厂的夜班不再是她已经适应的三班倒 ,是她无法适应的两班12小时制。工厂她是无法呆下去了,她在一家物业找到一份扫地的工作,但不叫扫地工,而称作保洁员。

      保洁员英凤每天早早地来到她所工作的小区,全力打扫着小区地面与楼道卫生,小区每天被她打扫地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小区看着叫人舒服,叫英凤心里踏实,巡查的上司也不会叽叽歪歪!当她完成一天的工作后,汗水已汩汩地流了出来,浸湿了她的衣服。

一转眼到了秋天,大地开始萧条,树上的叶渐渐枯黄,风一吹 ,树瑟瑟发抖,叶子纷纷落下且满地跑,英凤追着树叶也满地跑。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英早早来到小区,几排长青树抖脱了身上所有的枯叶,树冠显得稀疏。被抖掉下来的叶子在一夜的秋风推动下到处乱窜,窜到小区各个角落,有的甚至钻进了楼道……英凤见此有点不知所措,她虽然已干了四个月了,但今天的状态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她不知先打扫哪一块:刚扫干净一块,风便把别处的树叶吹过来。如此往复几着,凤英把自己心里的火给扫出来了,她强压着,努力平息内心。换个顺序吧:先扫楼道,然后再扫外面。英凤立马截断刚刚不久形成的习惯,她的情绪也立马改变方向,内心的怒火似乎也被甩掉了,但她感到自己隐隐约约地在抽泣。(其实我们的情绪被强制的话,心里都会觉得委屈,但不会钻牛角尖——顺着原来情绪一个劲地钻。很多时候我们的不愉快源于我们的执拗。)没一会儿英凤扫了两层楼梯时,心坦然开来,秋天的美好重新温存着她的记忆并拓展新的发现。她听到开关门声,然后便是噔噔噔的下楼梯的声音。这时大多数是送小孩去学校和上班的人,他们总是显得匆忙,一溜烟便出现小区的路上,再看他们时,他们或是骑上车,或是钻进了轿车,呜——或嘟———阵风出了小区各自奔向“自己的寺庙”,预备一天的“修行”。

英凤继续自己的工作。刚才碰到那些业主几乎是天天见着,按理说应该认得,劈面相见时应笑一笑或点个头,但他们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打招呼。英凤不介意,她是来争钱的!和他们热乎一点、客气一下是不能变出钱的。她现在的钱应该是用笤帚一下一下扫出来,哗啦啦,哗啦啦。突然哗叮当,什么东东?英凤停下来一看:一张身份证。一张她很熟悉的磁卡,和自己的一样,就是上面的照片不是她。英凤拾起不是她的身份证仔细看看,人没见过,但住址分明就是她迎面而上的九级台阶的那一户。英凤抬眼看去:那九级台阶不光光的九级台阶,上面还躺着几张其他的磁卡,还躺着一个男式的钱包!她赶紧拾起,像有人跟她抢似的,接着敲钱包主人家的门,叮叮叮,咚咚咚,最后哐哐哐,终于门吱吱吱开了,从里面伸出个小伙子的头,头发蓬乱,睡眼朦胧。

“找谁!”小伙子看见了扫地工。

“是不是你的!”英凤看见了照片上的人,一股脑儿将她捡到的东西推给他。小伙子把门开大些,伸出右手挠挠头发,报歉地笑了笑,“是的是的。”

英凤很高兴,自己做了件好事。晚饭时她告诉丈夫:“今天我扫地时捡到个钱包。”丈夫立即把捧碗的手拍他衣服上的几个口袋继续吃饭。

“在哪里?”

“在我扫地的小区。”

“我是说钱包在哪里。”

“我还给人家了。”

“还给人家?你怎么知道是谁的?”

“里面有人家的身份证,正好在他家门口,你说巧不巧,肯定是他掏钥匙……”

“里面没钱?”丈夫愤愤地说。

“没钱,只有银行卡和身份证!”英凤不悦。

……

“我是说人家要是讹你说里面有钱怎么办?”

“里面有钱?人家像你想得一样?”

“我是说假如,万一。”

“假如什么,万一什么,你希望我被讹?……你才高兴!”

晚饭不欢而散,儿子默默地收拾碗筷,没敢多语,妈妈的快乐在行驶过程中被扼杀,她那个宇宙要是爆发怎么得了!

第二天英凤依旧上班扫地,她怒气冲冲,不知道在生丈夫的气还是怨恨恩将仇报的现象。她无视小区的人,无视小区的落叶,无视小区的垃圾,甚至连经过她还钱包给的那户门口,她也没有丝毫反应,本来她担心那业主会在她来少扫楼道时会出来向她道谢,她会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现在看来那扇门连开的迹象也没有,会出来道谢?是自己想多了,丈夫也许是对的!

第二年的夏天,英凤的小区被告知要拆迁。真是天大的喜讯!她和丈夫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到了一个新小区——街角小区租了一套100平米的新房子,没有任何人住过的新房子。街角小区的设施硬而且潮,是英凤一家在原来小区(脏乱差)所体验不到的,尤其是早上三个美女工作人员在小区内的马路上巡视;英凤只要休息就能看见(她上班比她们早),她们三个人身穿一特色的冲锋衣的工作服,都留着金黄色的长发,两个把头发做成快餐面被泡开的式样,不但飘逸而且有弹性,另一个则扎了个马尾辫,长长的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摆动;她们看上去有40多岁,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一律的瓷白;她们如同散步一样走在小区的马路上,一点也不急,边走边聊,时时开心地大笑;她们真可谓小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丈夫好像每次都要看一眼,因为他上班也比英凤迟!

英凤上班比以前更愉快,感觉出工作的甜蜜!

春天里的一天,香樟树的花开了,碎碎的在风里传播香气。英凤扫楼道扫到四楼,看见地上一个女式钱包,鼓鼓的!她赶紧拾起,呀,还是真皮!沉甸甸的。这时门里传出夫妻争吵的声音,英凤听不真切,好像为钱包。她立马敲响铁门,门被迅速狠狠地打开,一瘦高个的男人站了出来,约30来岁,一脸的怒气。

“这钱包是不是你家的?”

“呶,不是在这里!”男人松了一口气。

屋里冲过来一30岁样子女人,穿着时髦,样子漂亮,她一把接过英凤手中的钱包,低头深情地看着、抚摸着,口里喃喃说道:“是的是的……”“看少了东西没有?”英凤急切地提醒她。“没有没有。”女人不住称赞。

“谢谢,谢谢!”男人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发现面前站着是个女的扫地工,自嘲地笑了起来。

英凤推辞他们的谢意,拿起扫帚簸箕就跑。她觉得一但被他们谢了就特别难为情,愉快的心情也随之消失!她轻松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家中,只字未提白天的事。晚饭时她宣布另一件事:明天休息。丈夫和儿子齐声欢呼:儿子要妈妈做糖醋排骨,晚上放学回家咪西咪西!丈夫则提议明天去看房子,他们拆迁的安置房已盖好两栋。好事於到一起了!

休息天的早上,英凤买回排骨后便和丈夫一起去看房子。他们的安置房离他们的现在的居住地只有一百来米,所以走着去挺省事。但当他们进入大门时却被看门人拦住,说工司规定工地未完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夫妇二人悻悻不快,他们绕着工地院墙走,在靠近两栋已盖好的房子的院墙上有一个大洞,用彩钢瓦挡着。丈夫带着英凤悄悄地钻了进去,忐忑不安进到房子里。工人们戴着安全头盔正忙碌:有点扛,有的抬,有的提……,个个浑身灰蒙蒙,没人在意来了两个没戴头盔的闲人。英凤夫妇才得以看了仔细。新建的房子就是比原来气派,高度就有18层,两个电梯自由上下,室内设计很合理,英凤几乎感觉到住进来的舒畅、幸福。

回到暂时租的房里,英凤紧挨着丈夫,一会儿摸摸他这儿,一会儿摸摸他那边,她想搂抱丈夫,可丈夫却躲开。屋外那道靓丽的风景线又出现,丈夫看见了。英凤再来搂抱丈夫时,他便不拒绝了……。他们预备走上街看电影。英凤右肩搭着人造革的精美小钱包,左手挽着丈夫的右胳膊;丈夫挺直身板,口袋里揣着两电影票——英凤的公务员表姐给的,政府发电影票,正赶上《流浪地球》上映。他们边走边聊,英凤眼盯着丈夫,淫淫地笑着问丈夫刚才怎么这么卖力,丈夫呵呵地笑着,接着两人大笑起来。俩人太沉浸了,以致英凤的钱包丢跌入草丛都不知道,直到电影结束才发觉,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外面转了两圈回到家。路经街角小区大门的保安处,无意识地问了下保安,保安告诉他们是捡到一个钱包,由钱队长捡到,已交给办公室。英凤顿时抓住了一根明晃晃的稻草,不,是草辫,她得救了,丈夫也在后面托她上岸!他们急忙跑向物业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英凤看见门左边竖挂一牌子,上面写着四河区物业,英凤心更定了,因为四河是他们的区名,说明这是政府的物业。他们走进办公室,只见室内挂着几面锦旗,三张办公桌垂直地排在有窗户的墙边,桌子上没有电脑,三个白天巡视的美女分别坐在桌旁无所事事。

“你们是不是捡到一个包?”英凤怯生生地问。

“哦——,是的。”扎成马尾辫的女人老练地回答,“是你丢的吗?”

“对,是我的。”英凤更加紧张,很是担心他们不肯还给她。“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还有一张二十元的钞票。”

老练女人当众打开钱包,展示里面的东西——身份证、银行卡和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她向门口的保安喊道:“去把钱队长找过来。”喊完后她重新坐定拿起桌上的身份证故作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是你的。”老练女边看边说,“你住在我们这个小区?”

“是的……我们租的。”英凤不安地看看老练女人,又看看丈夫。“我们临时租的,13栋504,但不会住太久。”丈夫似乎很精神自豪。

“你们的物业费交了吗?小玉,把本子给我。”老练女人不在乎租房和住多久。被称作小玉的女人递上一本封面是牛皮纸的本。“交了,我们的物业费交了……”英凤急切地辩解。

“交了,是交了。”老练女人打开本子,本子里的纸上歪歪扭扭记着几笔账,看上去如同刚学习写字的小学生写的,老练女人草草地看了一下。

“主任找我?”

“啊呀钱队长,我是什么主任呀,我们三个只是从政府大院借过来帮忙的。……你来的正好,你把钱包郑重地还给她。”老练女人指指英凤,”你呢,双手准备接,我来拍几张照片。”说完她把钱包收拾好递给钱队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背面印着一个被咬过的苹果图案,图案闪闪发出银光。于是在她的安排下,一个接受仪式开始了。老练女人从不同角度咔嚓了好几张照片,把钱包又拿回放到桌上,用白皙的手指点钱包。“你看你们的物业费已交了……钱包是我们捡到的,准备还给你,你是不是要感谢感谢?”

“感谢?……”英凤惊讶即而委屈。

“怎么感谢,想要钱吗?”丈夫有点愤怒。

“别误会,我是说……我们这边挂着好几面锦旗了……你们可以做一面锦旗……,我们这儿就可以做………才一百块钱……”老练女人闪着依旧瓷白的脸。

“一百块?!可你们只捡到我二十块?”

“不是还有卡吗!”老练女人平静地按部就班地笑道。

“卡我不要了,我这去挂失!”英凤恼怒地冲向门口。

另外两个女人迅速拉住英凤:“何必呢,钱包不是在吗?”

“好好好,锦旗不做了。”老练女人朝空中挥挥手,“你买两包香烟给人家总可以的吧?”

“那你得先把钱包给我们呀,不然我们哪有钱买?”丈夫气呼呼地拉过英凤,一把夺过妻子的钱包恶狠狠地朝门口冲去。回家!

回家的路上英凤抽泣地对丈夫说:“你是对的,爸爸也是对的,我错了!”丈夫不解地看着英凤:“不就两包香烟吗,家里还有一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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