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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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敕勒人中军位置。

他披着草原斥候的黑衣,胸甲上刻着象征高车领的飞豹图腾。当他策马一直走到敌酋的亲卫附近时,还没人注意到这个无名小卒。

此时他离秃树机之间,依旧隔着上百精锐黑骑。

有人用敕勒语朝他喝了一声。

侯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径直策马前行,但更多人拦在他面前,大声厉喝。与此同时,黑木林里火把四起,似有无数人朝这里冲来。亲卫们躁动不安,呼喝声此起彼伏。

火把没入黑骑中,挣扎着,又很快消失。

中军飞豹旗下,一个消瘦的老人转过头,他深陷的眼窝里有双充满狠戾之色的黑眸,还握着一根象征着敕勒南部大人的镶钻铁杖。

暮色昏暝,黑甲铁骑无边无际,但侯禹眼中只剩下那个老头。

空气又冷又干燥,他舔了舔嘴唇,低头俯视着手中的刀。两个敕勒人打马上前,不停怪叫着催促他,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这个斥候不但是个迷了路的哑巴,还是个疯子。

侯禹毫无征兆地拔出刀,暮色凄迷,血水如雨,敕勒武士僵直地坐在马上,彼此脖颈处都多了一道血痕。侯禹没有迟疑,拔马从死人中间穿过,同时扬刀高呼,“杀!”

他的喊声太过薄弱,两万敕勒军阵里,似乎只有他一个汉人。

敕勒人惊呆了,亲卫们怔怔看着这个白痴,秃树机漠然拔马退了几步,他的亲卫队长挡在前面。

然而恐慌顿时在敕勒军阵里蔓延开来,他们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同伴突然拔出了武器,彼此砍杀。有些人胸甲上刻着昆阳岭的猎鹰标志,有些人则是孤山领的部属,号角声凄厉而急促地吹着,喊杀声从三十多部的军队中间席卷开来。他们不知道敌人是谁,前一刻还背靠背战斗的同袍,下一刻就举戈相向。

“兵变?”

秃树机脸色一变,他分明看到一个昆阳领的士兵倒在前方人群里,数十杆枪插在他身上。

亲卫们纷纷靠拢,将秃树机紧紧围在里面。

他很快将视线放在冲向亲卫阵的那个年轻斥候身上,万军阵里,似乎没人拦得住他。

侯禹感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成败只在此刻。他仿佛正握着死神镰刀,肆意收割着敕勒人的性命,长枪刺来,他轻易折断,铁锤砸过,他侧身躲开,寒风如同无数尖锐细针,一根根刺在他眼睛和脸颊上,这是他唯一感觉到痛的地方。更多的刀划开他铠甲,他大腿、胸膛和手臂上热血直涌,鲜血又洒在他唇边,又腥又苦。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死了。

一柄巨斧当空落下,没有砸在他身上,却径直砍掉了坐骑的脑袋,鲜血直朝外涌。他跌下马时,又有七八杆铁枪同时刺来,才堪堪避过,一把刀吻上他胸前,链甲在夜色中泛起一连串火花。

他想起一些往事。

一些在记忆里凝固了的画面,突然间变得模糊。一个女人的脸庞浮现在他视线里,飘忽不定,像是在笑,又似乎正哭泣着。

他想要伸手将之抓住,又扑了一空,于是踏前几步,白茫茫的世界里陡然飞来一柄铁锤,撕裂回忆,打破画面,女人消失不见,再睁眼时,铁锤无情地迎面砸来。他低下头,铁锤随之而落,却转了一个弯,从另一侧直扑左腿。他避无可避,仿佛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左腿的剧痛还未袭上全身,整个人已朝后倒去。

在脑袋砸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奋力扔出长刀。

亲卫队长面露得色,他再度举起铁锤,想结束这场该死的对决。但心里猛然一跳,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长刀划破夜色,直落入身后人群里。

他听到惨叫声。

回头张望时,他发现死的人并不是南部大人秃树机,但一颗心还没收回来,就注意到中军旗帜倏然倒地。掌旗官身上正插着一口长刀,刀尖贯入他胸甲与脖颈间的空隙,从背后透出来时,鲜血止不住地外冒。紧接着,他整个人随同旗杆一起在马背上坠下。

秃树机在大声呵斥,命令亲卫们扶起帅旗,但远处的各部骑兵更为躁动,不过短短一瞬,已有不少部族开始后退。即便帅旗很快被举起,也难以抑制激动而不安的人群。

亲卫队长很快意识到这是场灾难,他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仿佛耳畔传来的喧哗是致命的毒药,足以令他死亡。

当然,让他死亡的并不是躁动的黑甲骑士,而不是躺在地上的敌人。

侯禹感觉到左腿已断,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能等死,他手上虽然没有刀,战场上却从不乏遗落的武器。

捅在亲卫队长背后的一柄血迹斑斑的长枪,枪尖出现在胸前时,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神色茫然而又觉可笑,喃喃念着,“三万人啊......”

在铁锤落地之前,侯禹从其手上接过,他拖着一条腿,推开尸体,挣扎地往前走了几步。

亲卫们纷纷后退。

他们在犹豫,惶然不安,且充满恐惧。

秃树机明白局势已不可挽回,纵然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也不可能让三十多个领主停下逃亡的脚步。这些人心里只想着女人和财宝,什么也不愿付出。他也不知道这里还藏着多少敌人,远望战场,还有无数火把摇晃着,似乎是秀容川的援军。

他不得不纵马往黑木林方向逃去。

亲卫们一度想靠近侯禹,又被队长的尸体和那柄巨锤所吓退,直到主将一走,他们再也不肯多待片刻。

敕勒人曾如潮水般从黑木林里涌出,如今终于到了潮落的时刻。

尔越负山并没有援军。

从后方扑来的大军,不过是尔越盖隆和尔越仲则所带领的早先撤退的骑兵们。

斛律洛阳眼睁睁看着黑木林旁的敕勒人朝里退去,只能绝望地摇头叹息。他以为胜利唾手可得,只要秃树机肯再派一支援军,哪怕只有两三千人,也足以解决掉尔越负山的中军了。契胡人虽然骁勇,但斛律洛阳手下毕竟有八千精骑,要打败他们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牛角号声再度吹起,还留在战场上的敕勒人彼此惊疑不定,颓然拔马后退。

拔孤夷纵马绕了一圈,带回侯禹和尔越綝诸人,还提来几颗头颅,他走到尔越负山面前,正色道,“大人真是用兵如神。”

尔越负山却更想知道他的铜狮头盔丢在何处,亲卫们搜遍战场也一无所获。

“是侯禹的功劳。”

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在人群里找到了自己的义子,“我以为你死了。”

侯禹在马背上露出苍白的笑容,“大人,我捡回了一条命,但丢了一条腿。”

尔越负山这才注意到马腹旁那只血肉模糊的腿,铁锤曾狠狠砸在上面,膝盖上的甲具彻底凹进去了。

“你还能骑马?”

“我还能喝酒。”他的义子如是回答。

很多年后,当人们提起黑木林之战,除了尔越负山能以六千人大败三万敕勒铁骑的神迹外,更多地会谈到侯禹的那条腿。自那时起,世界上就少了一位能在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将,却多了一位......

所有人都在想,倘若侯禹的左腿健好,历史的车轮会不会转到另一个方向?

也许会,也许不会。

惨烈的黑木林之战刚刚结束,我们真正的主角却正缠绵于儿女私情上。

准确点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救下萧泰简的一行人,是来自河北的慕容家。

高市肱一早就认出了为首的年轻弓手,还在半途时,他欣喜地喊道,“慕容逊!”

年轻人回过头,同样报以微笑,“高市大人!”

随之高市肱就注意到与萧泰简共骑一匹马的棕甲少女,他犹豫一阵,才问道,“你是阿奕?”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反而纵马越跑越快,将众人远远丢在身后。萧泰简试图将双手往前伸,偷偷抱住了女孩纤细的腰身,白马突然仰头嘶鸣,昂身立起,差点将他甩下马去。

然而他听到女孩的警告声,“你要是不想脑门被插进一支箭,就给我老实点!”

他当然要老实点,毕竟身后可能还有追兵。

一行数十人奔波一夜,终于在清晨结束逃亡,慕容逊将他们带到秀容城前。

这还是萧泰简第一次来到秀容城,尽管他在契胡军营里逗留多日,但从没人跟他提及过这里还有一座城池。但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山寨,比之契胡军营也好不到哪去。难怪尔越负山一听到敕勒人攻来,就会让牧民们南下肆州。

此时斑驳的城墙上寂静无声,甚至看不到一个守卫。

城门紧闭。

直到高市肱对着城上喊了数声,墙垛上才钻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人脸颊通红,一手举着木弓,一手捏着木箭,他愣了愣,忽然惊叫道,“你们还活着?”

“开门啊!”高市肱骂道,“小兔崽子,你巴不得我死吗?”

刘阿奴笑得合不拢嘴,脑袋又从城墙上消失,不一会,城门发出嘎吱声,缓缓开启。

“我把夫人带回来后,又看到世子折返回城,”刘阿奴跟上了他们,“原来大人担心南方生变,就派人在半路上找到世子。他一回城,就带走了城里所有骑得上马的男人,天还是黑乎乎的时候就出城南下了。”

高市肱眼中满是忧虑道,“我没遇到世子。”

阿奕已经把萧泰简扔下了马,她望着自己的哥哥,“难道我们又要回头?”

慕容逊还未说话,却已经被刘阿奴盯上,后者飞奔到他马下,“逊哥儿!”

年轻弓手低头打量他片刻,才道,“阿奴?”

“是我啊!”刘阿奴喜不自胜,举起了木弓,“这还是你送给我的弓,我在秀容川等了一年又一年,巴望着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但你一去就音信全无。”

“河北离秀容川远着呢。”

刘阿奴跳了起来,“逊哥儿,你什么时候再教我射术?”

眼看这孩子就差跳到慕容逊的马背上,高市肱不得不站出来把他拎回去,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们骑马跑了一晚上了,大家都很累。”

“你们不去找世子?”刘阿奴瞪着眼睛,“城里除了我,再也没一个爬得上马的男人。”

高市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吗?”

张苍头悠悠晃晃地从马鞍上直起身子,“那只好让你去了。”

一时间,众人对这个决定再满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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