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明亮的餐厅里,隔着玻璃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霓虹灯的光闪耀,把天空肢解的支离破碎。一面玻璃分割成两个世界,外面那来来往往的人间烟火气,似乎早就与她没有关系。她面前是精致的菜肴,价格不菲,符合时令最鲜美季节的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菜蔬集合到一起,经过所谓米其林三星大厨之手,再次焕发新的生机,绽放在她面前。她却没有胃口,抿一口红酒,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突然想起了那句很俗气的话,钱可以买来美食,却买不来胃口。
坐在对面的人开口,是菜不合胃口吗?要不撤了重点吧。
不用了,很好,只是不饿。
他听后没有表情,招手示意服务员撤菜,换了些开胃的西点来。
她突然盯住对面那人不放,仔仔细细的看着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鼻子的高度和不是很明显的法令纹。不知不觉间已经与这个年长自己七岁的人度过三年的时光了,她也借他之力,从只能光顾路边小吃摊的穷学生,一跃成为能够光顾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年轻女性了。这样的生活是自己以前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真抓在手里的时候,倒也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食色性也。
这是所有人都逃不开的天性。
可有时所谓天性,不过是个包装完美的借口。
三年前她大二,还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怕失去什么。凭着一腔足以开天辟地的孤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艰难却也顽强的成长着。十八线小县城出身,家里几乎指望不上,高消费的大城市生活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起的,她能靠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漂亮,她也深知自己的漂亮,并可以不时利用一下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不过分,谁能怪罪她,天赋不用也是浪费,毕竟美丽的脸蛋谁都爱,而青春流逝的也最快。有同学请客总爱叫上她,她虽不富裕却也不卑微,不论遇见什么人,玩笑照样开,段子照样甩,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于她而言,这也是不可多得的能够开荤的机会,缺钱导致的营养匮乏总要靠自己想办法,饭局也不是天天能有的,能省一顿是一顿。
她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深秋,社团里一个家境富裕的男生生日,请整个部门的人去酒吧庆祝。她对酒精不感兴趣,打动她的只有美食,可是她从不愿放过每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于是也便欣然前往。很多事情她都是来大学之后第一次见,却也没有表现出那种土气的惊讶相,面对不懂的没见过的她不说也不问,总是默默地观察着。去过一次咖啡厅,她就已经明了美式和摩卡的区别了;陪舍友逛过一次Gucci,就懂得如何分辨皮质的优劣了。她像一块海绵,日复一日慢慢吸水膨胀,迅速的成长着,大学不过刚过了一年多,她身上也颇有种改头换面的意味了。不能大牌加身,就走简约风,配上她的脸和文学系特有的气质,倒也有了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只是她有时也爱闹爱笑,安静与热闹这看似不和的两点,在她身上倒相处的融洽。
酒吧过于喧嚣,她不喜欢看每个人扯着嗓子喊话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也对舞池里妖娆扭动的人群不感兴趣。于是她又发挥了自己安静观察的天赋,嘬着橙汁看朋友们大喊大叫。不时有陌生异性向她的方向看来,散发蠢蠢欲动的青春荷尔蒙气息,她懂男女欢爱不过是转瞬即逝,真正的慰藉还是要靠自己,所以她对爱情没有太多的期许,追她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值得她留心。安全感是什么呢?于那时的她而言,是可以随时吃自己喜欢的食物,买喜欢的书籍,看到喜欢的东西不必咬牙再咬牙却还是遗憾的发现买不起,是不用担心自己会生病,因为药太贵。说到底还是物质的缺乏。她急需改变现状,却只能勉强维持温饱的水平。连早就不被同学们放在眼里的关东煮,于她而言也还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一次的奢侈品。尽管如此,她还是最信赖自己,他人是靠不住的,她深知其中道理。所谓异性缘,也不过得益于自己的这副好皮囊而已。爱情,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你好,可以请你喝杯果汁吗?
她抬起头,看说话这人,似乎彬彬有礼,没准也是衣冠禽兽。
见她不做声,对面又来一句,我看你不喜欢喝酒,果汁可以吗?
这时她心境才略微有了些波澜,仔细再打量对方,衣着倒也随意,简单的衬衫开几个纽扣,也看不出牌子。腕上一块表,价值不菲。她于是深信他是隐藏的富人,而且是那种从小就不为金钱忧愁的真正的富人。大隐隐于市。小富之人,或者是一夜暴富的人,往往急于表露,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自己有几个钱,浮夸的外表藏也藏不住,甚至他们自己也不想藏。
我是南晰。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说完。从此她便有奇异的感觉,以此为分界,自己的人生将彻底与以前不同。
对方笑道,我是Alex
不,我的中文名字就是南晰。她固执的重复。
他微微一怔,继而报上自己的名字,逄昆。
她点点头,随着他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坐在跑车里,座椅有细不可闻的皮质清香。她向快速倒退的城市街道看去,发觉自己曾以为熟悉的世界此刻光怪陆离。无数色彩绞在一起,留于眼底的只是拉长的幻影。她第一次踏在五星酒店的地毯上,软软绵绵好像漫步云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理所当然。她躺在这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身边,摩挲着柔软的被面,细细的看他紧闭的双眼,感受他起伏的呼吸。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以食指为笔,缓缓摹画他的眉毛眼睛与嘴唇。
他会爱我吗?她突然觉得思考这个问题的自己很可笑。
所有老套的一夜情都会有相似的老套结局。
他问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可以赠与,包,表,衣服都可以。
她摇摇头,只说一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来这家餐厅,也是那时为止她二十年人生中吃的最贵的一顿饭。吃完后他送她回学校。
她对他一无所知,除了那个名字,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也并没有想知道,她以为他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第二天一只新出的香奈儿包包送到她手中,他没出现。在朋友们的惊叹中,她无奈一笑,明白自己在他心里跟那些他身边的花花柳柳没什么分别。他认定她也是贪图他的财富,或者他早适应了各取所需的交换关系,女人对他没有索取他反而不习惯。她的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并没有因为这只包带来多大的不同。她也并未背它出街,虚荣心是有的,但也不那么强烈。
再见面是一个月之后,他开车在校门等她。她不关心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在这时候出门的,也不计较他们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甚至一来二去好几次,她依旧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带她出入各种昂贵的场所,每一顿饭都足以相当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可她并没有因此显出多少惶恐不安,好像她生来就是在这样的场所出入惯了。行云流水波澜不惊的气质体现了个淋漓尽致。她不爱索取,他每每提出要送她什么的时候,她都是笑着摇头。但对他送上门来的礼物也总来之不拒,只是从未使用,都放在柜子里做了摆设。他察觉到她与其他女友的不同,却对此嗤之以鼻,把这不同当做自己的幻觉,甚至理解为她的伪装。他看得出她的野心,她想要的远比物质昂贵的多。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或者说是不想给。所谓浪子,总是很难回头。
他同时与多个女友交往,她知道,却从不计较,并不是因为她像他的其他女友一样,为了从他身上得到物质忍气吞声,而是她知道没有争风吃醋的必要,在他身上谁也做不了赢家。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意思,是爱吗?她不知道。她能明晰的感情是感激。对他的感激。如果没有他,她很难见识到法国鹅肝的美味,阿拉伯及踝地毯的柔软或者魔都五十八层高的天空。他为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见识到世界的另一面有多么奇谲瑰丽。为此她感到感激。
伤脑筋的是,她想平静不争,不代表对手能与她相安无事。开始还好,也许是她的低存在感,得到了他其他女友的忽视。他也喜欢她的性格,不麻烦,越来越爱找她。可时间长了就不好了,他的女伴们开始将她树为劲敌,隔三差五的联系她,趾高气昂的炫耀他所赠予的奢侈品。起初她没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怎么现在有工作有学历的职场女性也变得这么孩子气起来,争风吃醋的本事与身份一点都不相称。后来她面对频繁的找茬也烦了,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抱怨的她也忍不住对他提起来。这一提他竟怒了,他最烦在复杂关系里抽不出身的感觉,才爱在她这里寻清净,不成想这最后一块“净土”,也要变质了。他一怒她反而平静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无奈,若不是他改不了这浪子脾性,怎么会有今天这一身麻烦。罢了,由他去吧。他像饥饿已久的兽,咬在她锁骨上,噬骨剥皮。
她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没有思考尽头。可日复一日在这复杂的关系中纠缠她实在烦了。她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一种急于结束附庸关系的想法在她心里蜿蜒生长。毕业典礼几天前结束了,她也终于下定决心让这段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结束了。
在这初次就餐的餐厅里,她最后一次仔细审视他的脸,好像与三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可她深知自己已是彻彻底底的蜕变了。
别来找我了,我们结束吧。
说完这句话的她转身走出餐厅,走进玻璃分割出的对面的世界,湿冷的空气寻着她的毛孔往里钻。自始至终她对他仍是感激的,她的成长是在他的帮助下进行的,三年过去,她的确不能与往昔同日而语。这是她的选择,她从未后悔,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座城市美丽妖娆,只是不带柔情,自始至终她只能靠自己。他留给她的除了记忆,也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逄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