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家王小朋的身世,我是上初中后才知道的,王小朋的父亲是当年从成都下放过来的知青,他父亲返城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
农闲的时候,王婶经常到我家,和我母亲一起边做鞋垫边聊天,打发着那些或是纳着凉听着四下里知了不知疲倦叫嚷着的夏天,又或是晒着太阳很快就让人懒洋洋的冬天。很多事情,便是我在家里进进出出,或是在她们旁边支了张小桌子边写着作业边断断续续从我母亲和王婶的聊天中得知的,包括王小朋的父亲是知青这件事。王婶和王小朋的继父李叔离了婚,一直以来就是王婶带着王小朋母子俩艰难度日,李叔在旁边重新建了房子一个人过日子,平日里和王婶倒也是互相帮衬着的。多年前,李叔喝了酒在自己家里睡着觉人就没了,是王婶好些天没见到人,到他家里去看一下发现的,后事是王婶和乡亲们帮着张罗的。
王婶最初的时候,带着王小朋住在娘家的,尚未出嫁的女儿生了个孩子,这事不说是在当时的农村,就算是放在当下,也是够人们八卦的了。后来王婶和李叔结了婚,李叔的家原本在很偏远的山上,他自己是木匠,挨家挨户做木活,这才认识了王婶,结下姻缘,王婶和李叔,原本是有一个孩子的,我记得王婶和我母亲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对李叔很是怨恨的,她当时已怀胎十月,眼看就要临盆,娘家离得虽不远,但是也不近,并且当年交通不便,也没有电话,但是李叔还是要出门去做木活,她留不住,生产的那天夜里,王婶自己一个人在家,孩子是生下来了,脐带是她自己用剪刀剪断的,但是那个孩子还是没有留住,当天晚上就没有了。当时听到这件事,只觉得王婶很可怜,这个事情很可怕,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才能体会到她的那种无法表达出来的无助、害怕、痛、和怨恨。
有一次李叔在我家做木活喝酒后,很感叹的说,对不起王小朋,当年没有供他上学,倘若能供他上学的话,他绝对是这整个村里数一数二的出息。是啊,我记得盛夏里村民们都在村口的老红椿树下纳凉时,闲谈时他总是天文地理都能知晓一二,这和我家的整整两书柜的书是有关系的,我父亲是教师,也是很喜欢看书的,所以我家里的书,应该是村里最多的了,从通俗到精典,有聊斋有史记,有故事会,小人书,有四大名著,王小朋从来没有间断过到我家借书,家里的书,我是只读了一点点,但是他肯定是读完了的。有的书,他还读了不止一遍,他人长得很清秀,个子高高的,很斯文,加之成绩也好,读的书也多,在当时的农村,确实也是不可多得了。李叔是有悔意的,觉得还是耽误了王小朋,想想或许也不能怪他,那时候要供一个孩子一直读书,不说是继父,可能是亲生父亲也是会有犹豫的,毕竟这不止是需要有一定的见识,还需要经济实力。
王婶呢,也是说起王小朋,就是万般的怜惜,说和李叔处不好,李叔又是小心眼,王小朋上山砍柴,王婶在锅里给他留了他喜欢的煎土豆,等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高兴的端出来一吃,里面竟混了很多的笋子毛,这是李叔的杰作。
总之,王小朋的书是没能继续读下去了,但是他人长得帅气又斯文,还一肚子的自己看书看来的文化,所以还是很受姑娘们的爱慕的。陈家的姑娘就是其中一个,人长得漂亮,家里哥哥四个,算是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家族力量强大的。两个人互相中意,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只是这农村里总有些说不清理不顺的纠纷,王婶这些年带着王小朋,孤儿寡母也是很不容易,受过很多的委屈,这其中也包括和陈家有些不愉快,于是这两个相互中意的年轻人,很正常的就被双方家里重重阻挠,陈家的姑娘和家里赌气,离家出走到县城打工。
王小朋被王婶想着法栓在家里,陈家姑娘,每个月都会给王小朋来两封信,但是这些信,一封都没有到过王小朋手里,王婶不识字,每次收到信,她都会到我家里,让我母亲给她念信,记忆中称呼总是“亲爱的朋”信里大多是些问候和思念的话语,每次都有对没有收到回信的质问。我记得我母亲是一直有劝王婶还是把信给王小朋看,但是王婶非常执拗,并且也要求我母亲绝对不可以透露半个字。我当然也是不敢随便说的。
最后的那一封信,陈家姑娘写到,于某一天的几点钟,如果在县城的火车站没有等到王小朋,她将独立坐火车到远方,这封信读完,我母亲是一再和王婶说还是一定要告诉一下王小朋的,但是,王小朋还是没有收到消息,后来,陈家姑娘在外地结了婚,生了孩子,而王小朋,一直没有再谈过恋爱。王婶托人给他介绍的他都敷衍了事,不愿交往,到后来成了村里在婚姻恋爱关系中的反面教材,但凡有年轻人露出一点痴情种子的苗头大人一定会警告可不能像王小朋一样,一棵树上吊死又是何必?也有劝自己孩子要大胆一些,碰到事情一定要说清楚,不要像陈家姑娘,就这么冲动,再怎么,也应该当面说个清楚。
王小朋后来和王婶不够亲近,想必和陈家姑娘的事情是有莫大关系的,后来王小朋到广州打工,很少回家,年龄日益增长,仍然是独身一人,原本就是斯斯文文的人,更显得少言甚至有些抑郁的样子。偶尔一两年,春节的时候,陈家姑娘倒是带着孩子回过娘家,当年的几个小伙伴,也都约着一起打打麻将叙叙旧,王小朋也是会去参加的,不过他的内心是怎样一番境况,大家都不得而知。
我因为读书工作,常年也都难回一次家,加之我家又搬家了,因而与王小朋是很多年不碰面了,去年我回家待产,母亲回乡下收土鸡蛋给我补身体,回来后说起有几十个鸡蛋是从王婶家里收来的,我于是想起,那个苦命的女人,免不了和母亲一起感叹了一番,而王小朋,我听母亲说是年近四十的时候,带回家一个在广州打工时认识的一个女人,比他年长,带着两个女儿,也不知道两个人有没有领过结婚证,但是日子,倒也是一起过了。王婶大概是不喜欢,又或者是媳妇不喜欢,所以王婶是独自一个人过的。
人越是长大,越会回忆起小的时候,我时候会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小山村,以及那里的一些人,和事,每每想到大我近十岁的王小朋,总会是心里一阵难受,总归觉得,他的一生竟是受了命运这么多的捉弄,也会想起那个我只是听说过的知青,他现在应该是是年过七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知道他有没有惦记过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世间,还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