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那天下午,我去商场给女儿买鞋,万没想到在商场门口,遇到她。
从小学到初中,她和我一直是她们厂子弟学校的同班同学。见了面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渲。
她还是那么年轻,长像也没多大变化,操着一口略带东北味的普通话,穿着不算入时,但很干净、很得体。
她热情地邀我去她家串门,我答应了。
她也许是客气,但我真的好想去,因为我想看看他们生活得怎么样,想看看他--她的丈夫现在怎么样,也想看看曾和他一起走了一年多的那条至今让我不能忘怀的、绿树环绕着的放学的小路。
她和他同是一个厂的子弟。由于那是个外地人居多的厂子,所以他们从小学会了普通话,而我祖宗三代都是大同人,在这样的学校自然处处遭人白眼,一张嘴就引人发笑。因此,我很少和同学们来往。他当时是班里的班长,她是文艺委员。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也常常遭到一些班里的坏学生的说笑。他个儿头高,初二时就已经有一米七五了,相貌俊朗,身材魁梧,班上很多女孩总爱有事儿没事儿地和他搭讪。
而我,由于自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但也时常在自习课时痴痴地看着他出神儿。要不是那件事儿,也许我和他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是初二下半学期刚开学不久。由于家在城里,我每天下学都要赶公共汽车回家。一天放学,我出了校门,往汽车站走,在经过一段行人很少、绿树掩映着的小路时,被几个小男孩拦住,他们先是把我的书包抢去乱翻一气,接着就问我带钱没有,我吓得要死,只好把身上的零钱全给了他们,但他们还不相信,还想搜身,正在这时,班长带着班上的几个男同学突然出现了,那几个小子一下子就跑散了。
我一边哭,一边收拾着被翻乱的书包,班长过来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关切地问:
“没事吧?”
看我不回答,他又说:“别担心,以后我会天天送你。”
我止住哭声,说了声:“谢谢你了!”就往车站走去。
从那以后,每当我放学,班长总是跟着我,一直把我送到车站,等我坐车走了才会离开。
开始,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慢慢地开始和我说话。 开始,我只是发一些单音答应着,时间长了,我们之间开始有说有笑了。
开始,我用我的“同普”话和他应对,不久他和我说,他喜欢我说大同话,这样听着、说着都不费劲。
我很感激他,因为从那一刻起,我没有了自卑,性格明显开朗起来。不论和他,还是班上的其他同学,我都用大同话应对,而且是那样的自然。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盼下学了,盼着快点儿和他一起走过那条小路。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我和班长的谣言开始在班里传播,有人开始背地里对我们指指点点,终于有一天老师找上了我们。
开始是班长。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一进教室,他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气愤地说:“想不到你这么卑鄙!” 她红着脸低头不语。
接着老师叫我去办公室。一进门就说什么“你们的事我知道了。”“现在是上学时期,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还说“男女同学产生感情在所难免,老师希望你们以学习为重,把爱情的种子埋得深一点儿。”
我当下委屈得直哭,待我哭着把班长只是为了护送我的事儿说出来,老师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才让我回去。
不一会儿,老师也进了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班长道了歉,并表扬了班长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的精神。
在那个对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年纪,说对男女之事一点儿也不想,那是骗人,但从那以后,每天放学的路上,我的话明显少了,在班上,我更是躲着他,虽然他还和以前一样地送我去车站,一样地在各方面照顾着我,但我实在受不了别人的说三道四,有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初中一毕业,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后来,听说他们俩人成了家,近来还听说他们厂子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次见了她,我又想起了这段往事,我好想见他,倒不是想重温旧梦,而是想看看这些年他们过得怎么样,想和他们叙叙旧,想看看他曾陪我走了一年多的那条小路。
那天快中午的时候,我给他们的小孩买了些水果,就去了他家。
这是一套四十多平米的两居室的住房。家里的摆设和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收拾得也很干净。只是有些拥挤。
开始就她一个人在家,我们一边闲聊着,一边等着他接孩子下学。
中午时分,他们回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他,虽然衣冠楚楚,但头顶头发稀疏,满脸的皱纹,肥胖的身躯,见到我时那副做作的表情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整个一块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肉。
那个小男孩,十四、五岁,进门和我打过招呼后,一直怯怯地看着摆在桌上的水果,我立即叫她去洗了给孩子吃。那吃像简直就是个饿急了的疯子,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似的。
他尴尬地笑着,说孩子太没礼貌,等客人走了再收拾他。一边说要留我吃饭。我也不推辞。他就出去买菜去了。
饭菜很简单,就是一盆炖肉,猪皮上还残存着没除尽的毛,一盘炒芹菜,主食是大米,还为我专门买了瓶红酒。
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不见孩子出来,我问,他们说孩子在写作业。我才不信呢,中午有什么作业。就坚持叫孩子出来一起吃。
孩子一上来,看到了那盆肉,眼都直了,一双筷子往上猛插。他一看,照着孩子就是一巴掌,口中狠狠地骂道:“没出息样儿,等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一把把孩子拉到了身边,抢白道: “你就让他吃怎么了?这么小的孩子你也能下得了手!”
那孩子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那盆肉,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就又开吃了。
我看着孩子,不知怎的,鼻子直发酸,心里顿时明白了。孩子这样绝不是饿的,而是长时间没吃过肉了。想想自己的孩子,只要是带白肉的肉就不吃,就是光吃猪肉时间长了也不干,哪里受得了这份罪?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会弄成这样。”我看着看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也在一边掏出手帕抹眼睛。
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
“厂子不景气,我们有两家四个老人要照顾,又想买房子,还要供孩子上学,一个月两个人才开六百块钱,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这个曾经全力帮助过自己、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现在却这般无奈的汉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
整个一顿午饭,我几乎什么也没吃。
在我告辞时,她坚持让他送我。
一路上,他一直唉声叹气,而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帮他,但我们俩口子也是靠工资过活,实在是无计可施。不久,我们又走到了过去的那条小路上,只是路边的绿树已经不见,代之以林立的高楼,小路也变成了逶迤于楼群之中的水泥路了,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但我的心却更加凄凉了。
车来了,我匆匆地将早已攥在手里的二百元钱塞在他的手里,一边上车,一边大声地说:“给孩子买点儿吃的吧!”
车开了,我透过车窗看到,他还站在那里,一绺原本被有意固定在头顶儿的长发随风飘着,使头顶露出了大片的头皮,手里拿着那二百元钱,脸上泪水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