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巨大的爆破声再次响起,钢筋、混泥土砸在地上扬起的尘土似乎要把整座城市笼罩,这已经是这个月爆破的第九座房子。
最近几年城市的快速发展,让乡村在一声声爆破中渐渐消失,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宛如一个巨大的水泥森林。
“队长!”小刘灰头土脸的从灰尘里跑出来,“还需要在爆破吗?”
望着周遭的一片狼藉,既然不能保留,那就让它彻底地消失,拿了钱就得做事,“凑个整,我们这个月就完工。”小刘听完又飞快地跑去准备。
“叮叮叮!”电话不合时宜的响起。
“喂,妈,我这工作呢,先不跟你说了,我先挂了。”
“强子!”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悲痛的叫声,“李爷爷快不行了!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回李家屯看看!”后面的话因为母亲哭得太厉害而含糊不清。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喊犹如一场暴雨下在我的心上,砸出一个个坑,但眼前的景象时刻提醒着我——李家屯已经不在了。“妈,李家屯不可能再有了。”挂断电话,心却一阵阵绞痛起来,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不是人能控制的。
“队长!”咦?小刘在叫我?“队长!躲开!”回过头,只见小刘焦急地冲向我,但视线很快便被眼前的石头挡住。
“轰隆——”这个月的第十座房子终于爆破完毕,但由于炸药使用量过多,爆破范围加大一倍。
身体被重重压在石板下,温热的液体缓缓从脑门上流下来模糊了双眼,地上的灰尘仿佛像一群要吸干我的妖怪,使劲往鼻子、耳朵、嘴巴里钻。我想挣扎,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只有强烈的疼痛感慢慢遍及全身,在意识模糊之际,无数个声音在我耳边回绕“队长!你要撑住啊!快叫救护车!”“强子!李爷爷的病需要很多钱。”“哈哈哈——强子,只要你这次成功爆破完李家屯,拿钱还不都是你的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大,脑袋快要炸裂一般。但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声音像幽谷中传来,引导我在黑暗中慢慢向它走去。
“强子?强子?还睡呢?快起来!不然上学快迟到了!”是母亲!
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温柔的脸庞,以及…我在李家屯时的房间!这是怎么回事?李家屯不是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吗?我为什么躺在这?一连串问题打得我晕头转向,“你这孩子,还愣着干嘛,快起来,别想不上学,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快起来吃!”说完,母亲便离开了房间。迟疑地爬起来,当站在镜子前时,我彻底傻眼了,镜子中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使劲地揪了揪大腿,好痛!这不是梦!环顾四周,那双球鞋还没被我扔掉,书架上的漫画也还是完整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得不让我相信…
我回到了小时候!
尽管让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踏上了那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上学路。这边,李大婶的麦苗依旧青翠,那边,王大叔的抽水机还是轰隆响个不停,一天没见歇过,仿佛要抽干整个世界的水,但从来没有溢出来过。记得小时候,王大叔经常唬我说田里有吸水怪,谁才不会漫出来,我还真就信了,几个星期上学都不敢走这条路。现在想来也只是摇摇头笑一笑,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真是什么都不信,可为什么越笑就越想王大叔,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搬到哪去了。
“强子”略带点沧桑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回过头,原来是李爷爷!他还是习惯每天早起,拿一把锄头,嘴上衔接着那根用竹管做成的烟杆,沿着他的庄稼地来回“视察”,边走边念叨“你们这些小家伙呀!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啊!”,他总是把他的庄稼看成他的孩子,珍贵的很哩!
“你在这愣着干嘛?还不快上学去,待会儿该迟到了,要是迟到了你妈准得打你屁股了。”说完笑眯眯地吸两口他的烟。
“爷爷,你还过得好吗?”这句话仿佛被洋葱酒泡过一样,一出口便让我红了眼眶。“嘿,你个傻孩子,爷爷能有什么不好的,每天看看我的庄稼,到处溜达溜达,好着哩,好着哩!”看着爷爷因为笑容而堆起的满脸皱纹,心里更加酸楚。我开始庆幸我能回到小时候,再看看这些久违的人。
没走几步,便到了学校,以前觉得老长的一段路,如今怎变得如此短。学校还是老样子,操场不是塑胶的,而是用烧过的炭灰堆积而成的,晴天是炭灰到处乱飞,落到我们的头上、脸上,雨天时雨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坑。坑里积满了水,有些深有些浅,仿佛一个个陷阱,让顽皮的“小兔崽子”每每中招,溅得身都是,回家又免不了母亲的一顿念叨。左手边是用石头打磨成的乒乓球台,台子上承载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时过境迁,不知这些乒乓球台是否已经随风而散。转过眼,右手边是一个简陋的小食堂,食堂虽小,但却准时提供午餐,菜也是田地里新得来的,想起李大婶和李爷爷对庄稼的珍视和呵护,每次都会把饭菜吃得精光。
走进教室,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还是那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老头”。“你小子,又迟到了,准跑到哪儿野去了,下次把你家长叫来!”看着老师涨红的脸,觉得格外的亲切,连责备也显得如此的悦耳。我立马站直恭敬的鞠了一个躬“老师,我错了,下次不会了。”这一突然的动作,惹得全班低声讨论起来,也打得老师措手不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坐…..坐下吧。”刚坐下,后边的猴子便立马凑了上来,猴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整个人跟他名字一样,又瘦又皮。
“嘿,强子,你今天吃错药了?居然这么顺从秃头杨。”
“说什么呢,别闹,认真听课。”
“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着猴子抓头摸耳的动作,还真像一只猴子。
“算了,先说正事,那群人又来了,还是在后山那边,我已经叫好了人,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去。”
“啊?什么东西?”猴子显然被我的反应吓住了,不可置信的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不是真病了吧?”
猴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师打断“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还想不想听课了?”猴子只好作罢,但嘴里仍念着“怪了,怪了。”
终于放学了,下课铃一响,猴子便拉着我,招呼了一帮他的“猴子猴孙”往后山去了。走了一会儿,猴子突然让我们停住,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弯着腰到处察看,活像一个大侦探。
“行了,就是这里了,大家可以开工了。”其他人听完他的吩咐,便纷纷动了起来。我走上前拉住猴子“猴子,你到底想要干嘛?”猴子显然有点不耐烦了,“大哥,你能不能猴子便甩开我的手,融进大部队去了。
对于后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记忆,曾经这里也是我们的乐园,捉蛐蛐、挖野葱、办野炊,只是猴子说的那个主意却记不太真切。渐渐的,我与大部队中间已有了一段距离,只见他们全部在远处埋头苦干,好奇心驱使我走近他们。原来,他们全部都拿着一把小刀在刮树上的红色印记,红色印记?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稚嫩的声音“赶走他们我们就是屯里的大英雄了。”“哈哈哈,对呀!”是两个小孩子的对话,想仔细辨认,脑袋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杂,使劲的甩了甩头,声音才消失不见,我决定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猴子….”正准备走向猴子,脚下的石板却突然松动了一下,低头一看,石板上隐约有几个字,但布满了灰尘让人难以辨认,蹲下把灰尘擦拭干净,才看明白上面明显是用尖锐的东西使劲刻出的几个大字------保卫家园!
记忆如火车般飞快向我驶来,将我拉向那年的李家屯。这天如往常一样平静,傍晚时分一群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屯子的安宁,他们穿着红色的工装服,车上拉了许多没见过的仪器。到了屯子,便拿着仪器到处测量,然后做上红色的印记,这一系列的动作很快便引起屯里人的注意。年轻时跑了许多路,经验足,见识面广的李爷爷首先去制止了他们“欸,你们干嘛呢?”那群人的头子看李爷爷是个老人,便用不屑的语气说道“你个老头子少掺和,你们这个屯已经被规划好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推平。”李爷爷一脸震惊的望着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李家屯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怎么可能说推就推,不许再弄了!”说着,李爷爷便去抢那群人的器材。中年人看李爷爷来硬的,也不客气,一把把李爷爷推倒在地,边推边骂“你个死老头子,老了还瞎折腾,快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走吧!”李爷爷虽然已经老了,但年轻时那股韧劲还在“搬走?绝不可能!只要我李老汉在一天,李家屯就不会消失!”“你…..”中年人还想说什么,见村里黑压压的来了一群人,全都拿着锄头、镰刀,只好往地上啐了一口,领着的队伍走了。
李大婶扔了锄头,第一个跑上来扶起李爷爷“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李爷爷拍拍身上的灰,摆摆手“没事,他们还不能把我怎么样。”李大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闭着眼睛深呼吸一口“屯子要被拆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并且…并且已经同意了。”李爷爷像被一个惊雷劈中,瞪大眼睛,身体止不住颤抖“你说什么?”每个字如同筛子筛出来的,李大婶撇开眼睛,低低的说“我们已经同意搬出李家屯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砸在李爷爷的心上,血肉模糊。“你知不知道祖先们为了守住李家屯,在这里待了上百年,上百年啊!你们能搬到哪儿?你们能搬到哪儿!不行!我一定要守护家园,我不搬!就算死也死在这儿!”说到最后,李爷爷的声音已经哽咽。李大婶也红了眼圈“爸!不为我们考虑,你也不为屯子里的孩子们考虑吗?守在这个屯子里,孩子们一辈子也只能在这个屯子里,越来越少的老师愿意来,谁来教他们知识?谁来给他们未来?拆了屯子,拆迁费能让他们上好学校,能给他们更好的未来….”李大婶已痛哭不已。李爷爷望向大家,大家纷纷避开李爷爷的眼睛,低着头默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向屯子。从那以后,再也没见李爷爷出来过,整天躲在房子里,听村民说经过房子时总能听到重重的叹息声。接下来,村民们陆续搬离了李家屯,屯子渐渐荒凉下来,长满了杂草,再难辩清它原来的模样。
记忆一波波向我冲来,悔恨的泪水打湿了脸庞,等我抬起头,画面突然从后山转到了屯子里,屯子已毫无生气,仿佛一个咽气的老人。沿着小路往屯子里走,每一步都充满了回忆,不知不觉,走到了李爷爷的家门前,房子已破败不堪,要是让他看到这幅场景肯定又会发出重重的叹息。
“孩子”有声音!四下望望,并没有人,难道是我听错了?“孩子”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声音是从李爷爷家传出来的!李爷爷在这?这怎么可能!迟疑着推开门,门里却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睛,等灯光逐渐柔和,才缓慢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荧光灯和各种仪器的滴答声。
“强子!强子!你终于醒了!”妈扑到我身上痛哭起来,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刘!快!快去叫医生!”小刘捣蒜似的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想伸手安抚妈,全身却因为缠满绷带无法动弹。
“妈,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
“傻孩子,你不记得了吗?你在工地出了事,被压在了石板下,脑袋受到了重击,已经昏迷六个小时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来了!”
那是一个梦吗?那为何心里每一份痛感都如此清晰、真切。
“李爷爷呢?”妈用手擦了擦泪水,指指旁边帘子后的病床“在这呢,一听说你出事了,就马上要求和你一个病房。”
“我想和爷爷说说话。”
“好!”妈拉开了帘子,轻柔地叫醒了李爷爷。
“李爷爷”“强子你醒了”李爷爷露出了慈祥但虚弱的笑容。
“强子,爷爷生在李家屯,长在李家屯,已经和李家屯融合在一起,如今,离家屯已经没了,爷爷也该走了,我希望在爷爷走后把我的骨灰留在那片土地上。”说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心跳仪器嘀嘀嘀的响个不停。
“李爷爷!李爷爷,你放心的走吧,我一定把你带回李家屯!”
三个月后
抱着李爷爷的骨灰盒,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心境却截然不同,打开盒子,骨灰随风而散,李爷爷在人生的尽头还是回到了这里。
“喂,王老板吗?李家屯这个项目我不做了,违约金我会想办法给你的。” 再见,李家屯,相信我们还会再次见面的。
作者:二级学院 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