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林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片树林是什么时候存在的?

这件事连村里最年老的女人都说不明白,仿佛从村子有记忆开始,这片树林就固执地生长在那里。在村子的古老传说里,村头之地伊始不过只有三排柳树,被人寻到后便靠着安家落户。此后多年间,有贪心的人偷偷砍倒几棵,也有无聊的人默默栽下几株,不过世上到底是无聊的人多些,把不知在何处找来的树苗都移到这树林来,久而久之,无人看管,所有的树木都随着各自的野性,挤占着村头这片空间。

或许,这树林曾经真有助人纳凉的作用,只是现在那些最爱说闲话的妇人,也不会提及它。只因那片树林里尽是不知名的树木,根深叶茂,遮天蔽日,也遮蔽了村子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习惯连年轮最多的柳树也想不明白,哪怕是它修炼成了树的妖怪。每每村里哪户人家有了矛盾,便会趁着黑夜来到树林里,正大光明地破口大骂着争吵,甚至动拳脚。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若是旁人听到从林中传来的声音,也会心照不宣地默默离开,不会驻足看戏。如果赶巧一户人家已在林中占了位置,另一户人家也只能无奈排队,明夜再来。

这几日,陈洪艳和陈国芳夫妇去村头树林有些频繁了。

他们二人从小就嘱咐儿子陈明入夜之后千万不能去树林。但无知无畏的孩子总是乐于挑战大人的权威。陈明做了好几年噩梦,场景都是那个夜晚:他静悄悄地踱步到那片树林边,模糊中听到争吵与叫骂声,他的好奇压过了恐惧,再往林中走了几步,月光照不进这片密林,可陈明还是听出了村长的声音。模糊中,他发现一直尊敬的村长用树枝抽打自己的妇人。陈明顿时吓得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失魂落魄地洗漱,像蜗牛缩进壳一样爬上了床。

而第二天,村长就对着陈国芳耳语,说陈明不懂事,晚上在树林里撞见了你家邻居在林中吵架。

陈明放学,一进家门就看到父亲陈国芳黑着脸,一字一顿地问他,昨晚不回家,去哪了,看到什么了。

陈明战战兢兢地抖动着嘴唇,他知道,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那一晚,陈国芳便拖着他走进了树林——那个陈明一直好奇的地方。不同于昨晚模糊的村长,今晚树枝的抽打在陈明身上显得格外清晰和真实。

陈明仍旧不明白,那些在光天化日下不能做的事情,为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偷偷做。陈明想啊想,想啊想,终于睡意来袭,他朦胧中翻了身,让自己红肿的屁股舒服一点,在枕头上蹭了蹭眼泪,沉沉睡去。

噩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陈明虽然是个孩子,却也学会了适时闭嘴。这两天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本就逼仄的房子仿佛变得密不透气。

昨天,本该六点下班的陈国芳迟迟不见人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周。陈洪艳本就靠着一张嘴长袖善舞,如今好像终于寻到机会,陈国芳未回来时便疯狂地打电话,恨不得把电话线衔在嘴里;陈国芳回来时她便在饭桌上喋喋不休,一个个词语落在盘子上,配合着陈国芳不耐烦的碗筷碰撞声,谱成了一首嘈杂的、令人心慌的歌。陈国芳对这首歌早已经腻烦,一时火气上头,推翻了桌子,碗筷盘碟碎了一地,为这首难听的歌画上了休止符,而后转身踢开门,估计是到厂里过夜去了,将陈洪艳的唠叨关在这座冰冷的房子里。

今天,陈国芳又没有按时回家,陈洪艳把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最后似乎在通话中发现了什么,挂下电话,冷笑连连。一直咒骂一个不在场的人也没什么意思,她便问陈明,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

一首诗,叫《游园不值》。

怎么背的?

这样。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久不开、久不开——

想不起来了?叫你上课认真点,你这样,以后我们怎么靠你享福?算了,我们先吃吧,不等你爸了。

若是在往常,陈洪艳必定是要叫陈明把那首诗朗诵三遍才能吃饭的,可今天晚上她似乎盘算着其他事情。陈明心不在焉地扒饭,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

他的不安是对的:陈国芳一直没有回来,直到他们吃饭,直到他们洗碗,直到他们关灯上床,直到陈明睡着。

是陈洪艳的骂声吵醒了他,浓重的睡意也没有敌得过那如洪钟般的嗓音。

哟?现在知道着急了?你喝酒打牌不着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着急?

爸应该回来了,陈明心想。

你不是嫌弃家里不舒服吗?你今晚也去厂里睡觉算了,那里没人管你。

许久没有声音,电话大概是挂了,可爸呢?陈明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楼下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啊呀,开门啊!

是爸的声音,妈居然把门反锁了。陈明一时不知所措,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睡意还不够深,开始痛恨自己的好奇心,他宁愿不知道这一切。

砰!砰!

陈国芳开始砸门,一声一声砸在陈明的心上。陈明背上开始冒冷汗,他屏住呼吸,不敢翻身,毫无必要地装出了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

陈洪艳,你开门!

陈国芳没有叫陈明的名字,陈明却好像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耳语,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叫得越多,陈明的精神就越恍惚,透过喧闹的黑暗,他好像看见他自己下了楼,开了门,父亲进门推翻一桌子的晚饭后又离开,背景都是母亲的咒骂……

而这终究只是一件家庭生活中的小事,它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过是陈国芳喊了一句:出来,咱们去村头树林!而后,陈洪艳像是一只突然被松开了发条的木偶,噼里啪啦地下楼,吱呀打开门,和陈国芳一起向树林走去。尽管陈明眼睛看不到,这一切却透过耳朵钻进了他的脑海。

此后,一家三人好似都把这些争吵、不安与暴躁都深埋在那片树林里,就像那些被陈国芳打碎的陶瓷碗,扔到垃圾箱中就会理所当然地被遗忘。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日,陈国芳工资被削减,太阳也想要晒干他的心,而村里的风言风语又让他心底发凉。早早回家的他,蹲在家门口,默默地吞云吐雾。他不断地回想,越发笃定他们口中的男人就是那个跳大神的医生,契机就是上个月陈洪艳去医生家看背上的蛇胆疮,就是在那时她脱下了衣服,露出了已显衰老的身体——可谁叫那连行医资格证都没有的家伙是个老单身汉!陈国芳唾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用皮鞋碾过烟蒂,转身进屋。

陈洪艳正在剁肉做肉丸,陈明面临升学考试,虽说只是小升初,可她却十分重视,饭桌上越来越丰盛。

这两个月你俩一直在一起?陈国芳直勾勾地盯着陈洪艳,她手中的菜刀没有一丝停顿,在砧板上起起落落,登登的碰撞声在厨房里四散,落地后又弹起。而她一言不发。

陈国芳又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却没有点燃。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多年前二人结婚的情形,没有大摆宴席,没有锣鼓喧天,只有一间简陋的红砖房,他们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活又孕育新的生命。这么多年,二人都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的时间、汗水与感情。

陈明现在正复习到那首《游园不值》,他背下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却突然忘记了作者姓甚名谁,又是何时写下这首诗。他一直背一直背,一直想一直想,不是为了那卷面上的两分,只是为了忘却此时正在厨房对峙的两人。

他也知道他多虑了,他的家,他的生活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或更差。这两年来,二人的脾气越来越好,或许是认为陈明已经长大,已经“懂事”。只是,他们不明白,人对于不正常的事情总是记忆深刻,这与年纪无关。不需要过多翻阅自己的记忆,陈明就已经猜到结果。果然,二人在沉默之后推开家门,去了该去的地方。在那里,所有家丑隐藏在枝繁叶茂的黑暗之中。

出墙来、出墙来……陈明索性翻开了书,背下再多诗,也想不明白三口之家的种种秘事。至于那个老医生,就是更复杂的事情了。多年后,他或许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无论真或假,当怀疑产生,事实就不再重要。

陈明一家一直有养狗的习惯,只是最长活不过半年,屡养屡死,屡死屡养。

陈明能回忆起的第一条狗,一身黑毛,两只短耳,用陈洪艳的话来说就是长得不甚吉利。那条狗来时已经八个月,陈国芳说狗大了养不亲,便没有太过上心,只是在家门口摆了两个有缺口的碗,一个碗倒水,一个碗倒吃剩下的饭菜。陈明曾问过父亲,明明不在意狗,为什么一直要养?家里没人的时候逗逗狗玩啊!陈国芳如是说道。

黑狗仅仅在家里养了三个月便在一个黑夜里消失无踪,隔几天便被发现死在垃圾站中。此后的好几条狗,白毛的,黄毛的,杂毛的,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与隔壁的大狗搏斗,或被过往的汽车碾压,总之,全都死于非命。

最近的这条狗也是白毛,刚出生几天便被抱到了陈明家中。陈国芳一直坚持多年的失败养狗经验,给狗留了两个碗,有兴致时便用脚蹭蹭白毛的肚皮,心情不快时也会一脚把它踢到一米之外,也就是在那时,陈明突然发现,狗也是会掉眼泪的。

白毛当然十分想念自己的母亲,初到陈家时,每每趁人不注意,便扑腾四条小腿跑到她母亲那户人家家中,逼得陈国芳每次下班都要去寻它。半月后,白毛又经常跑到陈明邻居家中蹭饭,陈国芳气得火冒三丈,索性在它脖颈上绑上绳子,如此便认为它真心不愿意离开这里。

不仅如此,陈国芳还悉心教导它不能随地大小便。每次白毛翘起一条后腿,陈国芳便高声呵止,拖着它到一旁的菜园子里再放下,如此几日,陈国芳信心满满,自认为这刚出生的小狗已通人情世故。狗也是有灵性的,和人一样,陈国芳常常这样说。

这个学期,陈明的成绩下降严重,陈国芳在家长会上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发现小狗白毛在大门口留下了一坨大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顺着绳子把白毛拎在手中,按住它的脑袋,用脚指了指它做的好事,想要让它长长记性,把它高高举过头顶,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白毛吃痛,发出一声惊叫,迅速翻身爬起,却再次被陈国芳抓住——都怪那该死的狗链,陈明心想——又一次被砸在水泥地上,嗷呜嗷呜地呜咽。它似在疼痛之中有些恍惚,也许不明白同一个人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一个慈眉善目,一个凶神恶煞。

饭桌上,陈国芳一如既往地高谈阔论:

都说狗不嫌家贫,以前我们老家养的狗,才是真正的有灵性……

养人和养狗一样,都得图点什么……我和你妈养你到十八岁,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也不希望你以后能有多大本事,只是做人不能忘了孝顺这两个字……

以后我和你妈老了,就该是你报答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你也要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照顾你的……

哎,我还得给那不听话的狗留口饭……

一旁的陈明充耳不闻,把碗里的饭扒得一粒米都不剩,留下一句“我吃完了,看书去了”就离开了饭桌。

你们干脆养一条只能活十八岁的狗算了,陈明腹诽,这样大家就都省事了。

自那之后,那小白毛再也不复之前活泼好动,再不喜欢跑跳,转而经常默默趴在地上,不过有人来时,它还是会象征性地摆摆尾巴。就是那时陈明发现狗的眼泪挂在眼角,倒映出同病相怜的一人一狗。

家中第一条狗来时,陈明倒是非常兴奋,也许是年幼贪玩,经常一人一狗满村跑,像是找到了一件永远不会没电的玩具。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告诉陈明,生命终究不是玩具。而后陈明一直不喜那些不会讲人话的动物,从不与它们亲近,也许是因为害怕死亡,抑或是害怕生命。

就像现在一样,陈明是家中唯一发现小白毛眼角泪痕的人,而他却无动于衷。他向家中两位大人提起过,他们当然都不相信,说那狗每次见到我们都摇尾巴,怎么会哭?陈明无奈,在心中已经了然这条狗的命运,不会与这些年来的其他狗有什么不同。

白毛每时每刻都在流泪,眼角已经开始腐烂,它更加安静,更加平静,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段时间后,就连陈国芳也不得不承认,它吃得越来越少,甚至不喝水。陈国芳摸了摸它的肚子,似乎摸到什么硬物,便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兽医那样下了结论:它乱吃东西了,不消化。他将白毛抱到一条水沟里,口中喃喃:你啊,就不该在外面吃不干净的东西,狗啊,我看着你也难受,这里有水也避风,你就在这儿待几天,等你好了,千万记得要回家……

那狗当然是死了。

在那条水沟里,尸体蜷缩着,一身白色的毛或黑或灰,身体陷在泥土中,四肢在水里泡着。陈明来看时,依然无动于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狗的尸体,他不知道前些年那些狗的尸体都去哪了。他从家里找来了圆头铁锹,想找个地方将白毛安葬。不知为何,他毫不迟疑地看向了村头的树林。他一手握住铁锹,一手拎着白毛的一条腿,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拖着阴沉沉的影子往前走。今天倒是个下葬的好日子,陈明心想。

这树林已多年没有来过,阳光依然透不进来。陈明在边缘处找到一处被一束阳光照射的空地,学着陈国芳的动作铲开泥土,一下又一下,白毛很瘦小,并不需要很大的坑。可陈明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具尸体,他的额角开始冒汗,汗迹就像白毛眼角的泪痕。他匆匆用泥土将白毛掩埋,环顾四周,暗暗记住这个位置,而后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离开了树林。

白毛死后,邻居家的老人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微薄的家产和争吵的活人。陈明自小怕生,这么多年来,村里的红白喜事,他一概不去,如今年纪一大,难免被人说闲话。

这次吃饭,你还不去吗?陈洪艳在饭桌上问陈明。

不去。和以前一样。陈明永远是低头扒饭,这当然也是饭桌存在的目的。

不去不行。陈洪艳眼神闪烁。

陈明永远记得那个中午,陈洪艳铁了心要把他带出家门,用一双钳子般的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把他从二楼拖到一楼,他总算明白了“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的含义。在大门处,二人倒是纠缠了一下。陈明咬紧牙关,紧紧地握住门把手,两条腿盘在陈洪艳的脚上。他终于想清楚了,他既害怕生命,也害怕死亡,而一场丧事就是生命和死亡交织在一起的一团乱麻。

当陈洪艳将他拖到门外时,陈明的全身力气已经用尽。他被拖着往前滑,像刚学步的孩子一样步履蹒跚,也像一条没有鼻息的狗。此刻他突然不害怕了,心想,死人和死狗是一样的。

席上,陈明一言不发。他一开始数不认识的一张又一张人脸,而后象征性地动动筷子,最后数自己的手指。

死人往往不是葬礼的主角,老人的两子一女都在唱各自的独角戏,夺财之心,路人皆知。

在无人处,长子膀大腰圆,闷着头抽烟,不拿到他的那一份,他不会走。次子手中挥舞着一张张借条、欠条、账单,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最小的女儿拉着几位面露难色的亲戚,声泪俱下……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去那片树林吧,把所有的生命、争执和死亡都埋到阳光看不见的地方。

这些年来,陈明几次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坚持几周后又放弃。他实在搞不明白,那一桩桩丑事有什么记录的必要。

上个月,村长抽签分田,引得好几家不满,送礼、人群、暗箱,种种谣言在敲各家的门。村长不得已再聚村民,重新抽签。他总是说,自家村里的事情,不要闹到外面去,让人笑话——这是陈明最后一篇日记中的丑事。

再过几天,那片发展规划之外的树林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树木都藏起自己往复的年轮,被连根拔起,装上货车,不知去往何处。在这片土地上,将覆盖一座崭新的水泥广场,也许还有几座水泥高楼。

但家丑林不会消失,它只是从一片树林长成了另一片树林——家丑的钢铁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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