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锦时(2)

兵发罗子山

一回到家,我就翻箱倒柜起来,前院后院,柜子橱子,抽屉里,床底下。我想,他们肯定也在紧张地准备。最后,还是从床底下摸出的一个玻璃瓶子比较中意。那个瓶子壁厚,口小,而且还很重,原是用来装葡萄糖液给我打吊瓶用的。没有更好的选择,看来只好用它了。

我把它拿到院子里,把上面的标签纸刮掉,用清水冲了冲里面,又拿鞋刷好好刷了刷外面,然后用纸把它擦干净等晚上用。到了晚上,我趴在门上仔细听着动静,等确认爸妈都睡了之后,才掏出瓶子将童子尿缓缓装到了里面。完事之后我小心地把它放到桌子下一个阴暗的角落,心满意足地爬上床睡觉了。

不对!还有墨镜,差点忘了,我忽地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哎呀,没有啊,这怎么办?我把灯打开,想下床看看抽屉里有没有什么替代品,这时候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有了,我把它拿起来对着灯看看,能透光,反正只要不被老道看到眼睛就行呗,就用它吧。

第二天早上我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我坐在床上回想着刚才做的梦,仍然心有余悸,那个感受太真实,太吓人了!我有点犹豫了,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启示?预示着我们这一次不会顺利?不,梦都是反的,做噩梦是好事。再说,我要是不去那不成胆小鬼了吗?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强迫自己赶紧忘掉刚才的梦。往瓶子里又加了一些童子尿,小心地擦干瓶口之后,才拿塞子把它塞紧。我用塑料袋把它装好,然后扔到了书包里,和之前偷偷放进去的一些干粮在一起。

我以去同学家写作业为由,成功获得了母亲的放行,并且告诉她,有可能很晚才回家,让她不要担心。“早点回,别光顾着玩,天黑要是不会来,你知道你爸的脾气。”

“知道了,写完就回啦。”

踏着清晨的薄雾,吹着口哨,我就朝村口石磨走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坐在那儿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我的梦现在告诉他们,不行,他们肯定说我胆小。

走到跟前,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小包,很显然里边装着用来对付老道的武器。

“东西都带全了吗?”看我走过来,海龙站起来问。

“带了,”我拍着书包说,“哎?文杰没来啊”

“那个胆小鬼,早就知道他不敢来,我就没指望他能来,他也就是嘴硬。”

“不来算了,肯定是他妈不让。”,东子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哎?好像来了。”,传奇指着文杰家的方向。这时候雾已经很淡了,能看见一个人影,是他没错。

“就数你慢。”

“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怎么不敢,哼,你们敢我就敢。”

嘿嘿,别急着说大话,等见了老道看不吓得你尿裤子,我心里想着。

“好,人都齐了,出发吧”,东子一声令下,我们就浩浩荡荡地向罗子山挺进。海龙对自己没能发号施令很不满意,紧走两步追上东子,与他并排走在队伍最前面。兴奋之情在每个人的脸上荡漾着,胸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使命感,这可是我们第一次远征啊!我们要去为民除害,成为英雄,以后也能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了。

说真的,我还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要是被爸妈知道,那肯定死定了!再加上那个吓人的梦,想起那个梦我不由得惊恐起来,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他们都很轻松,一边打趣一边说要是遇到老道自己要如何如何对付,非要把他制服不可。东子也是一脸轻松,好像这和我们做过的其他事一样,初升的朝阳把他的脸照得红扑扑,充满朝气。看到这里我的心情也暂时缓和下来。

出了村庄是一片桃树林,但是在这个时节,树上早已没了桃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桃树长不高,总是分生出很多不同方向生长的枝条。我们一溜烟爬了上去,找了个让自己舒服的位置坐下。然后在树上大笑着使劲摇晃,都想把对方晃下树去。

折腾够了,我们各自折了一个树枝在手里,学着电视里的侠客,互相比划着。

“我们去这个小房子里坐一会儿吧。”传奇说。

小房子就在桃林的边上,用砖头和水泥砌成,很简洁的四方形,其中一面有个门框,没装门,其它三面分别有三个小窗口。每到桃子成熟的时候,桃林的主人会过来居住一段时间,防止有人来偷桃。现在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可惜没有桃子啊。”海龙说。

“是啊,可惜这个时候没有。”我说。

“还记得上次咱们去龙龙家桃园偷桃吗?”东子说。

“哈哈,当然记得!”传奇说,“龙龙他爸跑得没我们快,只能拿石头丢我们,那个石头就落在我旁边,我差点就被砸中了。”

“你不能跑直线,”文杰一边左右摇晃一边说,“得这样,你得注意躲闪。”

“你真是个逃跑专家呀。”我说。

“幸亏当时天黑,他认不出我们,要不然就算跑了,他也得去我们家告状。”文杰说。

“这个桃园是谁家的?”传奇问,“还挺大块地,下次等桃子熟了我们可以来这里。”

“这里原来是二爷爷家的,”东子说,“但是后来卖了,已经卖了好几年了,不知道被谁买去了。”

“原来这就是二爷爷家的那个桃园啊,”我说,“那卖了我们就可以来偷了。”

“为什么卖了呢?”传奇问。

“你这都不知道,咱们叔,也就是二爷爷的儿子,上了大学之后当了大官了,有的是钱,不让二爷爷再管地里的东西了。”海龙说,“成成,你和二爷爷是邻居,你应该知道吧。”

“嗯,过年时候开轿车回来的就是那个叔。”我说,“二爷爷总是跟我爸妈说,要让我好好读书,以后也能当大官,我才不想当大官呢。”

“我跟你说,当不当官和读书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爸说,要当官得家里有关系才行,没关系的,读再多的书也没用,还不如赚钱实在,读书也就是能多知道几个故事。”海龙说。

“你爸说的就对吗?”东子说,“多读书总归是好的。”

“我爸要是不对,为什么我家比你家过得好呢?”海龙挖苦道。

东子想要说什么,但是又生生憋了回去,脸涨得通红。他没有接海龙的话,而是对我说:“别听他的,成成,好好读书才有出息。唉?你也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不管是从书里看到的还是二爷爷给你讲的,只要是我们没听过的。”

“好啊,好啊。”文杰拍着手说,“你和二爷爷是邻居,他肯定给你讲过好多故事。”

“我想想,”我说,“我倒是知道几个故事,但其实我……我更想给你们讲讲我昨晚做的梦,我都被吓醒了,出了一身汗。我简直,简直要被吓死了。”

“什么梦?”传奇说。

“就是我们几个出去玩,也梦到老道了。”我说,脑子里回忆着那个梦。

“一个梦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你们还整天说我胆小。”文杰说。

“讲来听听,”东子说,“我也经常做噩梦,梦都不是真的不用害怕。”

“是啊,说来听听,就当是听故事了。”海龙说。

“好,那我就讲讲,别笑我胆小啊,真的很吓人。”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去抓老道,所以才会做梦。”

“嗯,讲吧。”东子说。

“在梦里也是我们五个人,那是暑假,我们实在太无聊了,能玩的都玩过了,就要约着出去玩。去哪里玩呢?海龙就提议,对,还是海龙提议的,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去寻宝,不过你们肯定不敢去。”

一听到寻宝,我们都来了兴致,那有什么不敢去的?我就问:“什么地方啊?”

海龙就说:“你们要是敢去,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敢不敢去?”我们就都说敢,文杰也没有婆婆妈妈的说不敢去。

海龙继续说:“是一个老屋,在我们村后头,房子早就没人居住了,那个人出家做了道士。我们可以去他家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宝贝。”

我们就约好了时间,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我们一起往村后走,奇怪的是,我们走在路上,看到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了,这是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们走了一段时间,可能有几个小时吧。梦里我们也不觉得累,还没到,现实中我们肯定早就到了,从村前到村后这才多远,对不对?

等我们将要走到村子最北边的时候,就变天了,刚才还是晴天,一转眼就阴下来了。我抬头一看,天空中布满了黑云,一大块一大块的,都很低。这时候开始刮起风来,空气中开始有一些黑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在飘,就像杨树上的棉絮,只不过是黑色的。风逐渐变大,变得越来越冷,眼看就要下雨了,我们就加快脚步赶路。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一个牌楼下面,牌楼你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对吧?就是一个很大的门头门框,上面有木头雕刻的花什么的,也有石头做成的。但是这个是木头的,因为我看到由于多年的风吹日晒,木头都已经开始腐烂发黑了,上面写的字也已经看不出来了,好像有个“轮”字,就是车轮的轮。牌楼上还挂着几根碎布条,在冷风的吹动中上下翻飞。

我还在纳闷怎么会有破布条挂到那上边去呢?这才注意到,空气中的黑色棉絮,刚才不是说空中有一些黑色棉絮吗?现在都没了,现在空气中飘着许多碎布条。

我盯着路面上一个被风吹得翻滚着的碎布条,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布娃娃朝我走过来。这个布娃娃浑身脏兮兮的,就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它的眼睛是纽扣做的,而且只有一只,聋拉在脸上,都要掉了。它张开两只用破布做的胳膊,微笑着正朝我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是的,它在笑,它的嘴也是用毛线缝的,毛线好像把它上下两片嘴缝住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东西,现在回忆起来,你看我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再往它身后一看,发现它身后还有一群这样的布娃娃在朝这边走多来,我们已经被布娃娃包围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吓得呆住了,知道应该赶紧跑,但是两条腿却好像粘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看着它们一点一点靠近,我好像都能听到它们的笑声了,是那种很小的小孩子的那种笑声。

“跑,树上!”东子大喊了一声,拉了我一下,自己就率先爬到树顶去了。你们也跟着爬了上去,坐在树枝上喊我,让我赶紧跑。我这个时候才醒过来,赶紧往树上爬,我一边爬一边往后看,看到这些布娃娃跟着我也爬了上来!

我紧紧抱住树干,想赶紧往上爬,拉开和布娃娃的距离。可是我爬的太慢了,我感觉到一双毛茸茸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脖子,要顺着我的腿爬上来了!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感觉紧张得要死,不行,它要爬上来了,我感觉到它抱住了我的身体,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它要爬到我的脖子了!

这个时候传奇从上边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拉了上来,并且一脚把那个布娃娃踢了下去。我们往下看,后面还有不计其数的布娃娃在往上爬,我们害怕极了,折了树枝抽打它们,但是它们抓得太紧了,根本打不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

“快看,那里有一间房子。房子还亮着灯呢。”文杰指着不远处的一间房子说。

我往那一看,果然有一间房子,房子亮着灯,似乎有人在里面,我们得赶紧过去求救。还记得吧,我们现在还在树上,树很高,我们就跳了下去,就往那边飞了过去。哈哈,要是真能飞就好了。

那些布娃娃都聚集在树上,我们很轻松就甩开了和它们的距离,降落到离房子不远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往房子的方向跑,我一边跑还一边往后看,那些布娃娃真是阴魂不散啊,它们也飞了过来,黑压压的像一群蝗虫似的。

“快进屋!”我大声喊。

我们隔着玻璃往外看,看到外边天已经完全黑了,看来是要在这里过夜了。“砰!砰!砰!”不计其数的布娃娃撞到面前的玻璃上,贴着玻璃慢慢往下滑,可能是撞死了。幸亏有这间房子,要不然我们非被它们吃掉不可。

这个时候我才回过头来,好好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堆篝火,篝火的旁边坐着一个老道和一头猪!他们还在大笑着聊天呢!看到我们都在盯着他们,老道站了起来,捋着胡须微笑着朝我们招手,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老道的家里了!难道是那个出家的道士?他就是那个老道!

我心想,这下完了,我们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啊!

但是我看到你们几个,都朝着老道招手的方向走了过去!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着什么,我喊你们,你们也不答应。我去拉文杰的胳膊,文杰像猴子一样回头朝我呲了个牙,你们也都回过头来朝我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你们知道吧。吓得我赶紧往后退,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回身把门插上了。

这个时候那些布娃娃也都不见了,我俯身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你们不知中了老道的什么法术,一个个乖乖地站在他面前,听他说话。那头猪发现我在偷看,一下把窗帘拉上了,我就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往里瞧。

我看到老道,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按照高挨个排成一排,文杰最矮在最前面。老道就用两只手捧着文杰的头,把他提了起来,让他眼睛对着自己。我就看到你们两个的眼睛连成了一条线,那条线发着亮光。不一会儿亮光消失了,老道一撒手,文杰你就像一个纸片一样,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飘到了地上,成了……成了人干。

原来老道在吸人魂魄!我打开门朝他大喊:“死老道!你给我住手!”

他看到我又回来了,对那头猪说:“来得正好!猪儿,把他给我抓过来!”

我见势不妙,没有武器我根本就对付不了他,赶紧把门关上,在外边用力顶住门。那头猪就在里边撞门,把门装得砰砰直响。

这个时候已经变成白天了,因为是梦,肯定和真实的不一样了,不用管它。然后我看到这间房子已经不是那一栋房子了,变成了我们学校里的教室!我现在正顶着教室的门呢!里边撞门也不是猪了,变成了班长的样子,对就是那个陈硕硕,那个非常凶的数学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对他发号施令。你们站在讲台前边,可能是犯了什么错,正在被批评呢!文杰现在也在了,没有变成人干。

我心想,这样一直顶着也不是办法。我就突然松开手,拔腿就跑,跑到学校门口遇到一个卖书的,就是集市上那种摆摊的小书贩。梦里的我也不着急了,蹲下来翻看有什么好看的书。我拿起一本书名叫做长生术的书,想看看里边写了什么,是不是有长生不老的秘诀。

我一看,上面怎么写着我们的故事啊?!这一发现真是让我惊恐万分,我们怎么成了书里的人物?我抬起头想问问卖书的这是怎么回事,抬头一看,卖书的就是那个老道!他把我抓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变了,白天变成了黑夜,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们这一块地方还亮着。学校不见了,我们又到了他的屋子里!

我看到你们都不在,猜测你们都已经被他吸了魂魄了。我心想完了,要死了,要被老道吸魂了,我赶紧使劲闭上眼睛,让他看不到。但是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吸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在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接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老道走了之后,四周的墙壁在快速地向外移动,很快我已经站在一间大房子里了。这个房子是纯白色的,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四周的墙壁上开始播放一些画面,就像放电影一样,什么画面?天哪,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害怕得不行,你们每人旁边都站着一个很强壮的人,就像刽子手。他们正在折磨你们,你们流了好多血,哎呀呀……我说不下去了。

看到这些,我简直恐惧极了。我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发现这是一间没有门的房间。我急切地四处摸索,想看看是否有出去的机关,但是没有,什么也找不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急得直冒汗,我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着急。最后,我终于醒了过来。醒来之后正好是早上了,我出了一身冷汗,被子都湿了,枕头上也有好多汗。哎呀,真是太像真的了,太吓人了。”

他们几个听我讲完这个梦,没有说我胆小,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东子说:“真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你应该把它写下来。”

“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可是吓得要死,一开始我没告诉你们,是感觉好像不大吉利。”我说。

“我不想去了。”文杰哭丧着脸说道,“我想回家。”

“你个胆小鬼,”海龙说,“不就是个梦吗?又不是真的,你看你吓那样,要回你自己回吧。以后也别和我们一起玩了,真是丢人。”

“你刚才还笑话人家呢,现在你该承认自己胆小了吧,要是你做这个梦还不得被吓死啊。”传奇说。

“行了,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梦里都是假的,你老是想着老道,所以才会梦到,”东子说,“我们在这里花了太多时间,也该出发了。文杰,没事,遇不到老道的。”

“嘿嘿,那可说不定,滋~~”海龙伸出左右手的食指放在自己的眼睛旁边,指着文杰,“老道来吸你喽~”文杰赶紧跑开躲到了东子身后。

穿过两个村庄之后,前面已经没有村落了,只有一块块庄稼地覆盖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土丘之间有很多沟壑,沟壑有深有浅,两侧长着杂草,杨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生长在沟内,吸收着里面汇聚的水分和养料,长势比庄稼还好。

我们走到这样一处沟壑前面,里面没有流水,只有一片长着草的湿地。抓着旁边的树枝和凸起的石头,我们慢慢摸索下去,想穿过湿地到另一侧去。走在前方的是海龙,刚走了没两步,脚就陷进去了,“啊!我去他奶奶!”说着赶紧往后退了出来,但是一只鞋子没能跟着出来。

“沼泽地!”传奇喊。

“我的鞋!”海龙朝着他留下的脚印喊道,“我鞋掉下去了!”

“小心,别下去,陷进去就出不来了。”东子说着张开胳膊挡着后面的我们。

“真他妈晦气!”海龙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

“前面留个树杈当钩子。”东子说。

“知道!”海龙说。

“我在电视里看过,人要掉进这里边,越挣扎越往下陷,最后能把人淹没了。”我说。

“咱们还是别走这条路了吧。”声音从上方传来,文杰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沟上面去了。

“瞧你那熊样。”我说。

“就你小子跑得快。”传奇说。

“咱顺着这条沟往下走走,找个窄点的地方跳过去。”东子说。

“文杰你给我下来,你再跑我就把你扔进这里边”,海龙已经把鞋拖了上来,正磕着鞋上的泥巴。

“我没跑啊,在上边看得清楚。唉,要是咱们也会些法术就好了,这种小沟还不是一跳就过去了。”说着话,在上边和我们一起往下走。

“要是我会法术,就再也不用担心写不完作业了,念一句咒语就完成了。”我说。

“嗨,要是会法术,谁还去上学啊,我要很多很多钱,整天在家里打游戏。”海龙说。

“东子你呢,要是你会法术,你最想要什么?”我和东子落在队伍最后,我问他。

东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可马上就熄灭了:“什么法术,都是骗人的。”

“假如嘛。”

“假如也没有,”东子揪了一根枯萎的狗尾巴草,“要是有法术,那世界还不乱套了。人要是能长生不死,那世界不就装不下了。”

“不会啊,会的人少就行。”我不以为然。

东子没再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躲啊?”我问。

“什么?”

“你爸打你的时候。”这其实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东子耸了耸肩,说:“有什么可躲的,反正又不疼。”

我觉得那多少有点傻,我爸打我的时候我是能躲就躲,跑远了还要回头吐个舌头,哪有心甘情愿挨揍的?我心想,等着挨打那不是傻吗?

“哎,快点跟上,你们说什么呢?前边好像能过去。”海龙在前边喊。

“好!还有多远啊,是不是快到了。”我说。

“还早呢,还有一半,这才到哪儿啊,你们看,现在山已经变得清楚多了。”海龙指着远方的山头说。我以为罗子山是记忆中的黑色呢,原来是深绿色啊。

过了这个沟之后,我们又继续走了半个小时,路变得平坦了许多,都是庄稼地旁边人和车压过的路。“前面还要再过一个铁路。”东子说。

我们没从铁路桥下的洞过去,而是沿着斜坡上的水泥台阶了爬上去。一共有四条铁轨,铁轨往两边延伸,看不见尽头,我问:“这是通往哪里的铁路啊?”

“不知道,这里本来有个火车站的,但是后来拆了,”海龙说,“只剩下那些破砖院墙了。”

“为什么拆了?”文杰问。

“在这里坐火车的人少呗。”东子回答。

“你们有没有听过偷炭的事?”传奇说。

“什么偷炭?”我问。

“就是从拉煤的火车上往外弄煤炭。虽然这里没有火车站了,但是那些拉煤的火车还是会在这里停一会儿。”传奇说,“冬天,车厢里的煤卸不干净,有很多冻在上面了。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周围的村民就开始在火车停下的时候,爬进火车里,把剩下的煤炭弄出来。”

“真的吗?从来没听过竟然还有这种事,”我问,“弄出煤炭来干嘛?”

“当然是烧火啦,那玩意儿可比木头强多了,”传奇说,“生火做饭,冬天取暖都行。”

“他们胆子怎么那么大,万一还在里边的时候,火车开走了怎么办?”文杰说。

“这算什么?跟你说文杰,要成大事就要胆子大。”海龙说。

“这是犯法,这种胆子不要也罢。”东子对文杰说。

“对,这是犯法的。”传奇说,“后来也不知被谁举报了,公安局就开始派人下来搜查了。有些人一冬天装了好多袋子煤,最后都被缴获了。”

“他们要是把煤藏好了,并且一口咬定没偷不就行了。没听过一句话吗?叫做富贵险中求,”海龙说,“只有敢于冒险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哪儿学的这么些歪理?”东子说。

海龙正要反驳,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火车汽笛声。“火车来了,快走!”我喊道。

火车来得很快,车头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它正从我们所在的铁轨上驶来,我们赶紧跑开了。不好!传奇还没有!他还在铁轨上!只见他弯着腰,两只手抓着右腿正在往外拔,好像脚被卡住了!

“传奇!快跑!”

“快点!火车来了!”

传奇一边抬头看着火车,一边焦急地使劲拽自己的腿,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我被……我被……”传奇话都说不全了。

“快点!”海龙喊。

我心想,报恩的时候到了,想到这里和东子赶紧跑了过去。“不……不行!拿不出来!”传奇带着哭腔说,泪水在眼里打转。

这时火车的轰鸣声已经近在耳边了!

东子帮他拽腿,我一看他的脚,是鞋卡在了铁轨下方,喊道:“要把鞋解下来!”传奇已经完全吓得六神无主了,东子扶着他,说:“快点解!”

幸亏传奇系了个活扣,两三下我就解开了,“快跑!”我喊道。东子拖着已经腿软的传奇,我们一起跳到了一边,海龙和文杰在火车的另一边,现在还看不到他们。

我们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我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的吸力正把自己往火车底下吸。我使劲抓住地上凸起的石头,东子朝我喊了句什么我也没听不清,火车的轰鸣声震得两只耳朵嗡嗡直响。

终于,火车携着热风飞驰过去。

火车一过,海龙和文杰就跑过来,看到我们趴在地上还活着,大喊着说:“卧槽,吓死了我了!”

文杰也说:“刚才看不到你们,我们都以为你们被压死了!谢天谢地!”

我们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刚才的一幕还心有余悸。文杰去铁轨下面把传奇的鞋拿出来,鞋子还完好无损,传奇还没缓过劲来,东子把鞋递给他。

“哎,没事吧传奇?”东子说。

“啊?哦没事。”传奇说。

“刚才好险啊。”我说。

“幸亏你把鞋带解开了。”东子说。

“这也算报了传奇的救命之恩了哈。”海龙说。

“成成,谢谢你,要是没你我就被压成肉泥了。”传奇朝我说,一边用颤抖的双手系着鞋带,“你们有没有听过这里以前压死过的那个人?”

“你听说的事不少啊,现在先别说那吓人的了。”东子说。

“没事,你也救过我的命,没有你我也早淹死了。”我说。

“我真想回家了,”文杰说,“刚才太危险了。”

“你们呢?想回去吗?”东子问我和传奇。

“我都行啊,”我说,“我做的那个梦是不是真的不吉利啊?”

“嗨,你们没听过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接下来肯定就顺利了。”海龙说。

“你呢传奇?还想继续走吗?”

“没问题,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刚才真是吓死我了。”看起来传奇缓过来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妈的,这惊吓不能白受啊,一定要抓住老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离铁道已经很远了,传奇还不时地回头看看,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拍拍心脏,一会儿看看天。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问海龙:“现在几点了?”

“也就11点左右吧。”东子看着太阳回答说。

“11点10分15秒,16秒,17……”海龙抬起胳膊,撸起袖子看着表。

“你怎么猜到的?”文杰问。

“这不是猜,是经验。”东子说。

“屁经验,就是瞎蒙呗!”海龙说完这话可能觉得有些过分,看了看东子继续说,“经验哪有表准呐,差十七分钟呢!”

“表还得换电池,麻烦。”东子说。

“对啊,还怕进水。”我说。

“还得防着不被偷。”文杰插了一句,我敢说他肯定在想着上周弄丢的那块新橡皮。

“你们这是羡慕。”海龙说。

他说对了。手表在农村孩子眼里可是稀罕物,那可是有钱人才能买得起的,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啊,哪个孩子不想要一块手表呢?

海龙的手表是他爸给买的。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带它来学校时的情景,孩子们都过来簇拥着他,“我看看,我看看。”“我还没看完呐。”“哎?给我看下。”“哇,多少钱买的呀?”海龙就立刻成了明星。它的外壳和表链都是金黄色,表盘微微泛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层荧光粉,晚上也能看,真是太神奇了,银色的秒针在里面啪嗒啪嗒转动着。

有想看的,想摸的,还有想听的。我看到它的第一感觉是,好小啊,比墙上的挂钟小多了!带着它能随时随地看时间,真是太方便了。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回家就央求我爸也给我买一块,但是只得到一顿训斥。

自从有了手表之后,海龙的头总是抬得高高的,沐浴在周围人的目光里。他一年四季撸起袖子,即使冬天小胳膊冻得通红,也要让它露在外面,闪耀在日光下。我们也很配合,遇到他就会问时间,他每次都要精确地说到秒:“现在是上午10点12分16秒,17秒,18秒了,19,……”

海龙凭着这块表招摇了大概一个学期,直到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可能时间对我们真没那么重要吧,就不再有人问时间了,没人关注了。海龙的袖子也慢慢放下来了,只有袖子上那些褶皱还在诉说当年的辉煌。

“你们这是羡慕。”海龙一边往手表上哈气一边擦,“正好,有了手表我们可以赛跑了,看谁跑得快,敢不敢比你们?”

“这和手表有什么关系?”东子说,“有没有手表还不都能赛。”

“那不一样,手表可以记录时间。”

“看谁先到终点不就行了。”

“哪有表准确,那就咱俩比吧,咱们就从这里开始,”,说着海龙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一条横线,“到......那里,那个水渠那里,你们几个先过去。”说着摘下手表递给我,“成成,你当裁判,你在那边说开始,我们就跑,看谁先到,再给我们记一下时间”

我们走到指定位置停下,两地距离大约有100多米,他们两个在那边蓄势待发。“预备!”我举起右手,学着体育老师的样子,猛地往下一挥,“跑!”

两人就朝这边拼命跑过来,一开始速度差不多,海龙不断歪头看东子。但是毕竟东子个高腿长,慢慢地东子领先了,距离越拉越大,海龙两条胳膊甩得老高,仰着头在后面拼命追赶。

最后到达终点,东子胜。

“你...…你抢跑!”海龙弯着腰,呼呼地喘粗气。

“瞎说,输了就是输了,你们都看见了对不对?”

“一起跑的吧。”“没看见抢跑。”

“文杰你说,他抢跑了没有?”

“太远了我看不清。”

“你还能……你还能干个什么?”海龙说,从我手里拿回手表,“距离太短了,长跑我肯定比你快。”说完这句就大步朝前走了。

“你不想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我在后边说。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光顾着看他们跑,根本就没注意时间!

幸亏他不想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知也罢。”海龙说。

“要是遇到老道,那他肯定追不上你。”海龙说,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

“真快,我就知道你能赢。”我朝东子挑大拇哥。

“这算什么,我还能更快,他整天缩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肯定跑不过我的。”

我有些脸红,因为我也喜欢看电视。刚想着,东子接着说:“你也少看,电视里都是假的,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多看些书。”

“总有些真的吧。”

“可能吧,但总归假的多,书里写的都是真的。你别听海龙瞎说,读书就算不为当官,将来也有出息。”

“也没见你看多少书。”东子确实比我大,但是像老师一样教育我,我感到不耐烦。

“我看了没用,想法太多反而不好。”

“那我看了不也会有很多想法?”

“咱们情况不一样,”东子抬头看看,其他几人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现在还都在一起玩,但是长大了指不定大家都干什么去了。你看海龙,整天光知道玩游戏,跟在那些小混混后面,长大了还不知怎么样,也许跟父母出去打工,也许……文杰和传奇初中毕业也要去打工。你和我们不一样,肯定要读很多很多书,以后走出这里,到外面去闯。”东子一边说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

“那你呢,你长大要做什么?”我问。

东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你我就知道,你骨子里就和我们不一样,可能我叔和我婶教育得好,也可能是因为你看的书多,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爸妈才不知道怎么教我呢,他们又没上过学,就是二爷爷经常跟他们说,无论如何要让我好好学习。”我说。

“我的命已经注定了,我生活的家庭你也看到了,环境造就了现在的我,我就要受到环境的限制。你不要笑话我信命,我也说不好命是什么,我会努力去改变它,但是能不能行只能看天了。”过了一会儿,他像费了很大劲儿似地说,“你以后不要老是和我们混在一起了,没有出息的,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没想到东子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什么命运、环境、走自己的路,我不懂。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人家地里掰玉米、烤地瓜,被抓住了一起挨揍,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没想到他要把我赶出这个圈子。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难受,鼻子发酸要掉眼泪,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东子装作没看见:“记住我说的话。”

“哎,你们快点啊,又在后边说什么呢?”文杰在前边喊。

“来了!”东子回答。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一直以来,我都把东子当大哥。我们走得很近,我经常跟着他到处逛,我们几乎走遍了周边的所有林场,每一条河沟。我们在河里抓鱼,去河沟的石缝里抓螃蟹,他教给我那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独门秘笈。掉进水库事件之后,我非常怕水,他非要拉我教我游泳,以防再发生意外。

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情况不一样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们有时候会玩得忘了时间,天黑还没回家的时候,村子周围各个角落就会响起我妈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这时候我就会羡慕起东子来,他玩到多晚都行,因为他爸妈从没出来找过他,即使他们还健康的时候。

已经过中午了,我建议大家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坐下来吃点东西。这时候我们走进了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是一条小道,层层竹叶只筛了寥寥几个光斑下来,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真是个歇脚休息的好地方。“那有块石头,我们去那里吃吧。”传奇指着拐角处的几块大石头说。

可是,就在我们将要走到拐角的时候,我一抬头,发现从拐角那一侧慢慢走出一个老头。

映入我眼中的只有花白的胡子和头发,长相和穿着打扮我根本就没注意。自从听了老道的故事,加上那个可怕的噩梦,他的形象就一直在我脑子里晃悠,路上我也一直在想着与老道相遇的可能情形。这时候,当我看到这个花白胡子老头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老道。

“老道!”我大喊。

文杰和传奇也大叫起来。

海龙看到后立马从石头上跳起来,一边掏书包,一边喊:“啊!赶紧!抄家货!低下头戴上眼镜!别看他眼睛!”

我赶紧低下头,从书包底部往外掏葡萄糖瓶子,顺手将黑色塑料袋套在了头上,妈的,怎么不透明了啊!我想摘下来可是又害怕被看到眼睛,这时有个人拽着我的胳膊,“快跑!”我听出是东子的声音,他一把将我头上的塑料袋扯了下来。

传奇在我们前边跑着,我不敢回头看海龙与老道的搏斗,这时候也顾不上哥们儿义气了,我不能让噩梦成真啊!跑出十几米远之后,我听到一声怒斥:“卧槽,你他妈的干什么!哪里来的野孩子!”吓得我两腿都软了,完了,肯定被老道识破了,各路神仙保佑,老道千万别追上来。

“你们都别跑!”是老道的声音。

不跑?不跑那是傻瓜,等着被你吸魂变成人干啊。我的体力不如东子,跑了三四百米就喘不上来气了,“不……不行了,不行了,我……我跑不动了,你先……你先跑……跑吧。”我一边减慢自己的速度,一边对东子说。

东子向后看了看,“哎,别看!”我大惊。

“没事,那老头没追上来。”

我停下来,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擤了擤鼻涕,张着大口喘气,真恨不得把肺都掏出来。东子也停下来,说:“呐,海龙在后边。”我用手捂住眼睛,转过身,从手指缝里往外瞧,老道真没跟来,看来已经被海龙降伏了。这一回他又可以在学校风光一阵了,我们临阵脱逃这次可丢人丢大发了。

只见海龙大口喘着气,歪戴着墨镜,颠儿颠儿地向我们跑过来。我一看,原来是右脚上那只曾经掉进泥里的鞋没了。他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拿的东西反射着太阳光,应该就是装童子尿的玻璃瓶了。这个玻璃瓶的瓶盖已经没了,瓶子是空的,那就是已经泼到老道身上了,老道没追来,那就说明已经化成灰了?

“我说……你们……你们真他妈……真他妈不讲义气……啊,不……不等我就……就自己跑了。”还没等走近,海龙就骂骂咧咧起来。

“老道怎么样了?”东子看着海龙那副狼狈相,笑着说。

“屁老道!”海龙啐了一口。

“怎么样啊?有没有化成灰啊?”我问。

“这一杯子热尿下去,老道一定原形毕露了吧,哈哈。”东子指着海龙手里的杯子,我一看,竟然是双层的保温杯!

突然,嗖的一声,海龙把手里的杯子朝东子扔了过去。“原形毕露你妈啊!你个穷鬼!”

东子听到这句话也急了,他避开飞来的杯子,海龙已经扑到了跟前,先把书包摔在东子身上,东子往后退了一步,飞起一脚就踹到了海龙的胸口,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东子虽然瘦,但是长得比海龙高些,而且经常干农活力气也比较大。海龙也有自己的优势,他一身肥肉,块头大也不好对付。

“别打别打,行了,别打了!”我大声喊,但是肯本没用。这时传奇已经从前边返回来了,我和他一人拉一个想将两人拉扯开。他们比我们劲儿大多了,混乱中传奇挨了一下,他对我说:“槽!不管了,别管!让他们打吧!打没劲了就行了。”

幸亏我们都还没有吃饭,再加上刚才拼命狂奔,两人的力气很快就用光了,不再拳打脚踢,只是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透过气来的时候骂对方两句。

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之间的矛盾往往来得快去得快,甚至当时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情绪,也会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会记仇,只是在以后的接触中彼此会默契地不触碰那个话题。男孩子打架,与其说是打架,其实更像是一种试探,是了解对方也是了解自己的一种方式。

怪不得海龙会恼羞成怒,什么老道啊,原来那就是个普通老头,事后海龙像我们描述了当时“激烈”的战斗场景。我们可以在脑海中想象:竹林中一条羊肠小道,一老一少迎面相遇。一边是拿着拄着拐棍的白胡子老头,长得慈眉善目,一缕长髯在微风中摆动;一边则是手托双层玻璃保温杯的少年,他脸上戴个大墨镜,使劲咬着牙,身体前倾往前冲刺。老头对这突如其来的淡黄色液体完全没有心理防备,只能发出一声急促短暂完全出乎意料的“啊!”。

我望着不远处的罗子山,掏出油饼胡乱地啃,安慰咕咕叫的肚子。太阳已经很斜了,得有三四点了吧,我想。海龙从地上拾起书包,拎出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随即仍进了旁边的沟里,看着不远处的山顶。

东子掏出个馒头:“哎,吃不吃?”

“没带咸菜呀,这哪咽得下去?”海龙皱着眉头说,伸手接过了馒头。

“你就别挑了,有的吃不错了,够不够啊,我这油饼吃不了,给你分点。”

“我这有咸菜,我带着呢。”传奇拿出一罐自家腌的咸菜。

“哎?没见文杰啊?”东子问。

“对啊,文杰怎么不见了?”

“这胆小鬼肯定早跑了,不知跑哪去了,我是最后过来的,没见到他。”海龙说。

“我们跑的时候也没见啊!”我有点着急了,万一丢了怎么办,被真老道抓去就完了。

“嗨,伙计们!”文杰不知从哪冒出来,右手拿个煎饼,左手拿个大葱,一边吃一边说,“你们没事吧?”

“你小子死哪去了?”我说,“我还以为你被老道捉去了呢,给我吃点葱。”

“没去哪儿啊,我就在你们后面。”

“给我也吃点,”海龙说着拿手掰了一段,“你放屁!我最后走的怎么没看到你啊?”

“是啊,我在你后面。”

“躲地逢里了?”

“我就在那边的排水沟里,都怪你,”,文杰指着我说,“哪来的老道,就是一普通老头,看你们吓那样,哈哈,还整天说我胆小。”

“你都看见了?”,海龙问。

“我哪敢看啊,以为真是老道呢,只敢闭着眼睛听,不敢动,心想这下可玩了。”

“你都听到什么了?”

“什么都听到了。”文杰说。海龙就没再说什么了。

“天好像快黑了,”我说,“我还跟我妈说天黑之前回家的,这一顿揍肯定是吃定了。”

“就在前边了。”东子说。

“我想回家。”文杰说。

“那你自己回吧,就知道你会拖后腿,”传奇说,“我都要被压死了也没说回家。”

“很快就到了,咱们走到山脚下,见不见得到都回,好不好,都已经走这么远了。"海龙说。海龙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让我感到很奇怪,不过我看其他人都没注意,我也没说什么。

“要是我们失败了怎么办,要是我们遇到真老道,被老道吸了魂怎么办?”文杰说,“就像成成梦里梦到的那样,我不想变成人干。”

我们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来之前认为这件事很简单,一心想着这会是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回到学校可以向人吹嘘,没有想过真正失败了会怎么样。这里远离村庄没有人烟,被害了真的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要是死在这里爸妈不得哭死啊。这时候我才真正害怕起来,有些后悔来这里了,那个梦就是先兆啊,我应该相信它。

一时间没人说话,文杰没再说什么,跟在后面低着头走。

“没事的,哪有什么老道,甭想这么多,快走吧。”东子说,语气还是那么坚定。

海龙没有反驳东子,只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气势却已经不像刚出发那会儿了。

离山越来越近,大家的步伐不约而同地慢下来,不知是因为这一路的疲惫,还是因为恐惧。我有一丝希望,希望脚下的路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永远到达不了,这样就不会因为没见到老道而失望,也不会因为见到了而恐惧。

归来已无再少年

“成成!”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从没有怀着如此兴奋的心情迎接对我的呼唤,虽然这一声呼唤里的愤怒之情显然大于急切之情。

我向我爸详细解释了原因,换来了一记耳光和一个耳朵拧麻花。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耳光声把我爸也给镇住了,因为这次我没有躲,他没问我疼不疼,只是蹲下来把我背了起来。

“怎么这么重了?”

“书包里有书。”我说,偷偷地掏出葡萄糖瓶子扔进了旁边的阴沟里。

我看到远处来了一帮人,又想起了那个带着一帮人来烧山的老光棍。等他们走近我才看清,为首的是东子二伯,我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二伯告诉东子,他母亲去世了。

落日带走了空气中的热量,晚霞把东子的脸照成金黄色,像熟透的麦子。

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走这么长的路,两腿酸得要命,要不是和他们一起,我肯定走不了这么远。我贴在父亲的背上,耳朵和脸虽然火辣辣的,但我一点也不在乎。传奇也是他爸爸背着,文杰是他妈妈来接的,海龙他奶奶是肯定不会来找他的,来接他的是他一个叔。东子,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些大人中间,虽然长得高,但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小,不时抬起胳膊用袖子朝眼睛上抹。

我回过头看着逐渐远去的罗子山,它又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故事里的那两个孩子在被人带回去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也曾回头望过这座黑山,想着自己以后的命运。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

在村里,我家和东子家同属一个家族,关系很近,所以我们也要参加东子他娘的丧葬仪式。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身边的人去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死亡。

死亡是一件奇怪的事,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他变成了一堆黄土,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什么样子,和我们一样吗?不知道,没人知道,死去的人知道,但是他们没法告诉我们。

虽然这个人没了,但是他并不会立刻消失,他还要存在一段时间,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最终活成了人们嘴里的一个故事。只有当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忘记他之后他才会消失,消失得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我也会死亡吗?肯定会的,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和所有人一样。原来我和千千万万人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会怎么死呢?老死?病死?我死后谁还会诉说我的故事呢?我死了还能感受这个世界吗?什么感受都没有了吗?那我们来世间走一遭有什么意义?

东子他娘去世之后,我妈还常提起她,说她以前常来我家串门。那时我和东子都还在吃奶,我妈的奶水不够,她就会掏出一对圆鼓鼓的乳房偷偷给我喂奶,一边乐呵呵地嘴里说,“吃吧,别让东子知道”。我妈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就会努力去回忆那个曾经哺育过我的女人。我是见过她生前样子的,她生病之前和之后都见过,但是现在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虽然我没有那些记忆,但是听得次数多了,这些故事就成了真的,就变成了记忆,成了回忆,我真的就看到自己躺在了这个陌生女人的怀里。

我和东子在同一所学校读完了初中,我们是走读生,我还是叫上他一起走。我们村的学生很多,大多数初中毕业之后就打工去了,他们经常回来招摇,欺负外乡人,所以我们村的势力很大,横行在这一片小的天地里,没人敢招惹我们。

那是我最后的欢乐时光,之后就是高中的高考压力,大学对前途的迷茫和毕业之后的工作压力。在那些日子里,在可以喘口气的间歇,我喜欢回头望,去追忆那些曾经陪伴我成长的小伙伴。我们一起经历的喜怒哀乐,一起闯下的祸,那些打打闹闹,这可能就是所谓心灵的避风港吧。

海龙和东子初中毕业之后也去打工了,我们很少联系,他们的故事都是每年回家的时候我妈告诉我的。我妈跟我说,海龙打工回来,在我们村拉了一帮人,晚上到镇上抢劫,终于有一次被警察抓住判了刑,我们村一共被抓了十几个。听到他出了这种事我感到很惊讶。这在当时是一个大事件,电视上都报道了,周边村落无人不知,甚至两三年都是街头巷尾的话题。这样,夏天打麦场上就少了那些孩子父母的身影,甚至连过年都羞于出去串门,早早锁了门走亲戚去了。

庆幸的是,东子没有加入那个团伙。他出去打工没过几年就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对方的条件很好,也不嫌弃他们家什么也没有。东子就去做了上门女婿,过上了好日子,人人都说东子有福,不随他爹。我妈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也替他高兴。可是去年我妈告诉我,说东子回来了,离婚了,原因是他经常喝酒打老婆,我感到很诧异。他们的儿子归了东子,但是东子也不怎么管,放任他和几个同龄人到处转悠。

有一年寒假我去看他,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的少年,但是依然像个大哥一样问这问那。听说我大学毕业工作了,他挑着大拇哥说:“真行,小时候我就看你行!”我望着他沧桑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如今,家乡的变化越来越大,街道整修,环境治理,新房一排排地盖起来。村子越来越大,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我真心替生活在这里的村人高兴。

这真是怪事,当你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觉得生活一成不变。可是只要你离开那里,在外面生活一阵子,再回去看就会发现,家乡的变化真大呀,一年一个样。

我走在村子里,看着那些孩童的陌生面孔,他们一人一个手机,抬头看看,赶紧又低头继续战斗,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村子里再也看不到有孩子拎着木棍,村前村后的找人玩儿了;再也看不到一帮人抬着梯子去屋檐下掏鸟窝了;没人会玩弹弓,更别说去打鸟了;没人再去钻树林了;没人粘知了了;没人再去河里游泳了;没有孩子会爬树了。

我看到,打麦场还在,但是里面杂草丛生,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废了。夏天这里也不会再有人出来乘凉了,讲故事的二爷爷也早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享福去了。没人了,不会再有人了。会长生术的老道永远留在了罗子山,我的少年时代也永远留在了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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