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开花

梁宏的手中抱着一颗石头。

小雨淅淅沥沥,天气显得沉闷,枝头初发的嫩芽在梁宏眼里却没有生命的绿意,反倒显得悲凉。他站在学校门口,窄窄的肩膀冷得缩成一团,身材虽很修长,头发却是凌乱,两条乌黑的眉毛挤在一起,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愁苦。蜷缩着的双手有些发红,轻微抖动着将那块石头贴在胸脯上,那石头黑黢黢的,没有光泽,雨水顺着流下,在它粗糙的表面留下扭曲的痕迹。

校园里并没有人,梁宏抱着石头穿过,脚踩进水窝里,发出吧唧的声音,鞋和裤脚更湿了。他站在教室门口,顺着有些起霜的玻璃模糊地看见里面的人影。石头往身上靠了靠,提高了嗓门喊道:“报告。”

门开了,是个戴着眼镜的男老师,左手夹着本书,右手捏着根白色的粉笔。他显然有些吃惊,叫了声“梁宏?”脸上的惊讶神色便又平静了下来,转身安排班长组织自习,把书轻扣在了讲桌上。他拍了拍梁宏的肩膀,示意他跟来。

梁宏把头低了低,有些费劲的用湿漉的袖筒把脸上的雨水蹭了蹭。

窄小的屋子被用板凳支起的床占了大半,窗户旁的桌子上整齐的码着几摞作业本。墙壁泛着些黑黄的颜色,有点像涂抹的一副油画,那是烧炉火的缘故。老师拿着根火钳,捅了几下,火星便从炉膛里飞出,直直的往空中而去却又倏忽不见。

老师示意梁宏把石头搁在地上,他有些小心,弯下腰把石头靠在脚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接着便把手伸进了一盆热水中,温暖的感觉使他舒适了起来,由手及身的放松了下来。水是渐渐浑浊了的,那天雪白的毛巾搭在盆边,是老师让他擦手脸的,胡乱的抹了几下,粗浅不一的褐色痕迹便染在了那条毛巾上。梁宏羞赧了起来,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直视老师。

老师却笑了笑,一边问着他些话一边把毛巾接了过去,顺手搭在了身后。他的鞋子和外衣都湿漉漉的,当然被要求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水便滴滴答答的淌在了地上。杯子里被倒上了冒着热气的开水,老师让他烤烤火,自己去了教室。

梁宏捧着热水,看着脚边的石头,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孙老师来玉水中学也就一年的时间。

大学毕业后,他便来到这里,乡下的学校,交通不很方便,好在学生少,房子多,每位老师都能有间自己的宿舍。

孙老师初来乍到,为人处世加着分小心。

他原本想先跟着有经验的老教师,除了学习之外也好早点脱离大学习气。可校长找到他,在鼓励了他之 后,便坦言想让他当班主任。对孙老师来说,惶恐是肯定的,还未磨砺和熟悉便被要求挑起担子,着实有些始料未及。但孙老师并不是优柔之人,略一思付便答应了下来,倒也不是自大,实在是他确也年轻,心中自然有些壮志。

开学一月后,一切并没有如他所愿。虽说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可换来的却是对他管教的懈怠。班级不仅成绩不尽如人意,而且纪律、卫生等各个方面更让人担忧。原本豪情万丈的孙老师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虽说校长在谈话时已经给了他些宽容,倒也没有过分的责难。可其它老师闲谈之语也偶尔被他听闻,诸如中看不中用,只会讨好学生之类的话他也听到了不少。同在一张办公桌的张老师给了他建议,四个字:不怒自威。“你不能让他们感觉你和他们关系亲密,这些小兔崽子只要给点阳光,他们就能爬到你的头上,所以你得让他们看到你就发怵,不敢对你有不尊重。”虽说张老师的话是经验之谈,可孙老师实在难以每天都板着面孔去面对学生,教育二字在他看来更在育。除了教导更重要的还是那份感情和温度。

孙老师决定从难啃的骨头入手。

他的班上有几个出名的浑货。虽刚上初中,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却已经出了名。在家访了好几个学生之后,孙老师发现他们往往都是父母在外,爷爷奶奶既要顾着家里的庄稼,还要管着弟弟或妹妹,对于他们便有些放任。其中有个学生梁宏,便时常和同学打架,最近他变本加厉,从教室偷了同学的钱。在孙老师看来,学习或许有能力的高低,可道德没有,一个人若想立足于社会,最重要的还是品行。他因此对梁宏也生出了格外的注意,去家访也成了必然。

梁宏的父亲是个玉匠,说是玉匠,干得却是最苦的活,拿的又是最微薄的钱。

学校的后山叫玉儿山,山如其名,山里有玉。可此处的玉脉却生的陡峭,开采难度又大,所以从这里采玉的大多都是附近的村民,而梁宏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玉匠先在崖顶的石缝里钉上铆钉,再用粗厚的麻绳穿过腰间,顺着陡峭的崖壁,一寸一寸摸索而行。因为实在危险,且这地方产的玉杂质也多,卖不上好的价钱,随着时间变迁,大多数村民便不再干这一行,而是去了外面打工,只有梁宏的父亲和同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玉匠还在干着。

梁宏的父亲也想去外打工,可他右脚受过伤,走起路来有点跛,去过一次县城,实在没有找到营生,只得回家继续干着玉匠的活。

孙老师去家访时,梁宏的父亲并不在家,只有他的奶奶。七十多岁的老人见到老师热情的做了饭,孙老师看着忙里忙外的老太太也不好拒绝。吃饭的时候,梁宏的父亲回来了,这个长着一副宽大身材的男人眉粗唇厚,脸上满是风吹雨打的粗犷味道。

奶奶已经把饭端到了桌上,在听到孙老师来家访后,抬腿就是一脚提到了梁宏的屁股上,骂道:“你个怂,一天不让老子省心,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

端着饭碗的梁宏梗着脖子,咬着嘴唇,一张脸憋得通红。孙老师皱了皱眉,他看得出梁宏的父亲是个急躁的男人。但孙老师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告诉了梁宏的父亲梁宏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可还未待他说完,响亮的巴掌声已经从梁宏的后脑勺响起。孙老师一惊,刚想开口劝解,只看到梁宏的父亲从身旁抄起扫帚,照着便打了下去。梁宏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地咬着嘴唇。

父亲边打边骂,啪啪的声音已经在梁宏身上响了好几下。奶奶赶忙放下了碗筷,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把梁宏拉到身后。她用身子隔开了父子二人,一边骂着梁宏不听话,一边把巴掌拍在梁宏的背上,许是上了年龄,巴掌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道。

梁宏的父亲还欲动手,孙老师赶忙说:“梁宏爸爸,你不要打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他的声音带这些愠怒和急切,梁宏的父亲便把刚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对孩子你光打骂不行,何况梁宏不是不懂道理的娃娃,你先听娃娃说,咋们再教育也不迟呀!”孙老师对棍棒教育不感冒,但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他也只能在言语上劝诫几句。梁宏奶奶赶忙点了点头说道:“宏他大,老师说的对,你不要打娃娃,把娃娃打坏怎么办。”梁宏父亲怒气稍减,瞪了一眼梁宏,让他老实交代偷来的钱用到了哪里?

梁宏没有说话,倒是奶奶打破了沉默,她说梁宏把包东西放到了立柜顶上。梁宏的父亲伸手便取了下来,一股脑倒到了桌子上。

那是几张写着“疏淤化血灵通贴”的膏药。看着眼前的东西,梁宏父亲的脸色却缓和了下来。“这,是你买的吗?”奶奶拿起几片说:“你给你爸买的吧,他腿脚受过伤,一到冬天就疼。”奶奶像是在自语,也像是在解释给孙老师听。而孙老师则想起前几日蹲在校门口卖膏药的男人,也明白了为什么一再追问梁宏他也不肯说钱用在了哪里。

“不是。”站在一旁的梁宏却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你买这些干嘛!我不需要。”虽然还有责备的语气,但梁宏父亲的神情和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孙老师。”奶奶突然开口道:“宏娃拿了同学多少钱?”孙老师看得出老人家对这个孙子的偏爱,也为梁宏的举动有点同情。缓和了脸色说道:“钱不多,也就十五元。”然后看着梁宏父亲继续补充道:“既然梁宏是给你买药,你也就不要打他了。这孩子聪明,咋们都努努力,争取让梁宏念个高中。”听着这样说,奶奶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赶忙接道:“孙老师,梁宏做的不对,我们一定教育他,你在学校多费心,今天也是辛苦你了,下了学还跑了一趟。”孙老师笑了笑,却没有接话。梁宏的父亲从门柜里数了十五元,递给了孙老师,稍一犹豫他还是接了下来。看得出来梁宏的父亲是个木讷的汉子,不很会表达情感,这一点梁宏倒也很像他。

吃完晚饭,孙老师便准备返回学校。梁宏家住在山洼上,大路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月亮已经高挂,黑暗笼罩四野。在告辞了梁宏父亲和奶奶后,孙老师看见梁宏手中拿着个手电从屋里出来,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奶奶笑着说山里路陡,让宏娃把你送到大路上。孙老师也没有推辞,便出门而去。

梁宏走在前面,离孙老师不远不近,这距离刚好可以让他看见路。孙老师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知道梁宏对他有些埋怨。没有什么言语,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口的大路。“梁宏,你回去吧!”孙老师在后面喊道。灯光停了下来,等孙老师走到旁边,梁宏抬头看了看,孙老师笑着说道:“谢谢你了,回去小心点。”

“老师。”他突然开口。孙老师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纯净的眸子。“我不是贼。”梁宏认真的说。他还告诉梁老师自己是想把学校每天发的鸡蛋给李兰。李兰就是他拿了钱的那个女孩。

虽然梁宏有些言不达意,但孙老师明白了他的意思。孙老师告诉梁宏,自己当着全班面说他是贼确实不对,向他承认错误。听着老师向自己承认错误,梁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

但——孙老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严厉的神情说:“你和同学打架不对,没有告诉李兰拿她的钱更不对。至于你的补救方法也并没有事先征得李兰的同意,也不能算数。”看着孙老师有些生气的样子,梁宏低下了头说:“老师,我错了。”

孙老师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梁宏的肩膀说:“你能认识到错误就要及时改正,而且你关心父亲这点是值得表扬的。但以后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老师。”梁宏拼命地点了点头。

“好了,赶紧回去,明天按时来学校。”孙老师起身便离开了。那束手电光一直亮在后面,直到拐了弯。

梁宏又和同学打了架。

对于梁宏这个叛逆的孩子,孙老师却多了点好感。他知道梁宏所为不对,但事出有因,难能可贵的是梁宏的那份孝心。孙老师知道人无完人的道理,况且是还在成长的孩子。在他看来,只要阐明利害道理,问题便会迎刃而解。除此之外,孙老师也多了份私心,每每想起梁宏的家境,他便会不自觉的想起曾经的自己。

孙老师是95年生人,初中时正赶上义务教育,他清晰的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语文老师热泪纵横的说:娃娃们,你们命好,国家出钱让你们读书,赶上了好时候呀!对这一政策的好处,孙老师更是深有体会。他家在农村,本就贫苦,本来家里打算让他读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在免除学杂费后,他软磨硬泡读了高中。高中时,他刻苦自律,学习优异。可临近高考他又犯了愁,家中弟弟快读高中,姐姐也还未嫁,爷爷奶奶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沉重的负担使他难以启齿。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扇改变命运的大门缓缓关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班主任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向他推荐了免费师范生。他心中熄灭的火苗复又燃起。他哭着告诉父母,自己不想窝在这山沟沟里,不想一辈子守着黄土。不想也是不甘,孙老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对象牙塔的生活更是魂牵梦绕。父母拗不过他,便只得同意。

大学毕业后的孙老师并未留在县城,而是毅然选择了离家不远的玉水中学。孙老师去拜访高中班主任时,被问及为何又回到山里?孙老师笑了,他说:“我已经学到了知识,也见过了车水马龙,可这些山里的孩子却没有。我既然选择当一名老师,那我便想让更多的山里的孩子能够走出山里,走进大学和大城市去看看。”

正因如此,如今看见这些孩子,多年以前自己的身影便会浮现脑海。他希冀着每个孩子走出大山,走进大学成为栋材。

如今的农村,不再单守着一亩三分地,年轻一代有许多去往城市打工,在改善了家庭条件的同时,时尚、新颖的风气也吹进了家家户户,可和这变化的生活相比,梁宏家却有些格格不入。

由于父亲不能外出务工,母亲更是早年便离开了家,因此当村里家家都翻修了房屋后,只有梁宏家一如从前。这个从小缺乏母爱的孩子本就敏感和自卑,再加上并不算优异的学习成绩,使得他在学校总显得有些孤僻。

孙老师把梁宏叫到宿舍,脸上露出严厉的模样。他告诉梁宏,原本以为上次去家访后,他能改变自己,无需老师和家人担心,现在看来希望落空,倒是自己多想,以为他改变了。

梁宏的眼眶有点红,泪水在他眼中打着转,听着孙老师的话,他的嘴巴动了动,可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但孙老师看到了他的委屈,像只被夺了食物的小兽。孙老师有些生气,不是因为梁宏打架,而是他本能地感觉到梁宏有事瞒着他。

梁宏依然低着头,孙老师便也不说话,眼睛盯着他。孙老师的目光严厉,有些像医院里做CT的机器,要把梁宏的心事一览无余。梁宏的手微微发抖,细密的汗珠也从他的脸上渗了出来。

梁宏抬起了头,眼神有些恍惚,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声“老师。”就在孙老师以为他要继续时,他却两腿一软,歪歪斜斜地靠在了墙上,晕了过去。

“梁宏!”孙老师有些急切,他急忙把梁宏抱起,放到床上。摸了摸额头,摁了摁鼻下,发觉梁宏的呼吸还算平稳,孙老师稍松一口气。就在孙老师准备汇报校长时,梁宏却醒了。

孙老师倒了杯热水,一边让梁宏喝一边告诉梁宏要带他去诊所检查一下。梁宏却拒绝了,他告诉老师自己没事,孙老师却一再坚持。梁宏只得坦白,自己是因为没吃早点的原因。孙老师也知道了症结所在,虽不再坚持带梁宏去检查,但也批评了他,告诉他以后的早点必得按时才行。说完孙老师拿来几个包子,让梁宏就着水吃了下去。

打架的事自然又被搁置,在休息一会儿后,梁宏便去了教室。孙老师看着梁宏的背影,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孙老师的桌上趴着一张纸条。

纸条很小,是作业本的一角,揉得有些皱皱巴巴,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梁跛子,养儿子,养哈的儿子没脑子。

孙老师刚一看到这张纸条,怒火便烧了起来,在他看来对人的侮辱,尤其是拿别人的痛苦玩笑,实在有违道德。按照孙老师以前的性格,这件事必然要水落石出,不能说班级鸡飞狗跳,但那几个学生是被他重点关照的。可这次孙老师犹豫了。

孙老师之所以犹豫并不是他不想惩罚某些学生,相反在他心里认为对干了这件事的学生更应该严厉。但梁宏呢?孙老师知道这张纸条给他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受过一次伤害,孙老师不希望自己大张旗鼓的惩处再次带给他伤害。

思忖良久,孙老师决定还是单独处理比较好。

几个学生都被他一一谈过了话,错误自然是承认了,也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对于他们的教育,孙老师认为还是需要潜移默化。

至于梁宏,孙老师和他聊的最多,他耐心的宽慰了梁宏并告诉他自己批评了欺负他的学生,以后有任何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梁宏低着头,却没有答话。孙老师知道他心里的委屈,自己的父亲被拿来取笑,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想起梁宏,孙老师心中就是一阵酸楚。

放完寒假仅仅两周,时令刚过惊蛰,天气虽是转暖,可南墙脚下却还有零星未融的积雪。冷风还是吹得紧,从教室的门缝、窗缝呲溜溜的灌。

正在讲课的孙老师打了个激灵,看了眼脸上泛着红光的学生们,又把重点强调了一遍。

“得——得得”教师门被敲响了,孙老师一边让同学们做课后题一边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站着的是校长,他的眉毛挤成一团,脸色有些凝重。旁边还站着一人,孙老师却不认识,但从他黑红的脸庞和略显粗糙的搓着的双手,孙老师便将他看做了学生家长。

“一定又是哪个学生惹祸了。”孙老师叹了口气,在心中想着。

“孙老师,梁宏呐?”还不待孙老师开口,校长便问道。

“梁宏?在教室里呀!”孙老师边说边回头从窗户看了眼,梁宏确实坐在那里,埋头写着。

“是这样,梁宏爸爸今天去山上,摔下来了。”校长开口道。“这是他们村的,专程来叫梁宏回家。”校长指了指身边的男子说道。

“啥时候的事情?怎么回事?”孙老师显出慌张的模样,开口问道。

“就今天,从崖上掉下去的,请了大夫看了后说人不中用了。”旁边的男人开口道。

孙老师张着嘴,眼神有些呆滞,他怔怔地望着校长和眼前的男人。

“孙老师?”校长喊了声。孙老师才缓过神来,校长开口道:“你赶快让梁宏出来,让他跟着回去,这事情不能耽搁呀!”孙老师点着头,抬脚就要往教室里进去。

“孙老师。”校长又开口喊道。孙老师转过身听到校长说道:“先不要告诉梁宏,就说家里有事。”孙老师点了点头,走过去打开教室门喊道:“梁宏,你出来一下。”声音有点颤抖,那身影从板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孙老师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在打转。

梁宏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孙老师从班里和他同村的学生那里得知的,虽然早有预料,可当这个消息实实在在出现的时候,孙老师的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在听说葬礼是在周末后,孙老师略一思忖便决定去吊唁一下。

春风料峭,吹在身上满是冷意,可绿意确是开始显露,不管在枝头还是地上,总有一丝朦朦的浅绿。春天是要破壳了。

梁宏照例是一直跪在灵堂的,置办的很是朴素,人也不很多,来的大约多是同村的。孙老师提着几打烧纸,一张张的放入灵堂前的火盆里。梁宏早看到了老师,脸上有些慌张和感动,他轻声地问了声“孙老师”。孙老师摆了摆手,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两行热泪早已从梁宏的脸上流了下来,惹的孙老师也是鼻子一酸,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默默地烧完纸,朝着梁宏点了点头便起身出到院子里。

棺材停在院子里,人还没有入棺,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抽着旱烟围在棺材周围。大多都是说着可惜、可怜,留下孩子和老母之类的话语。也有几句宽慰之语,但翻来覆去就是还好有个儿子。孙老师听着心烦意乱,胡乱的搭了几句话便一个人坐在了火堆旁。听村里人的言语,梁宏倒是有个二叔,但是上了门的,家里该是做不了主,到现在也没个人影,估计是没有指望。

唢呐的声音呜呜咽咽,和着萧萧的风声很是凄索。听着这调子,孙老师也感到有些落寞,他想到没有看见梁宏的奶奶,不知道老人家现在如何,白发暮年却要送走儿子,个中滋味想来也是揪心炙肺。世事的无常从来没有人能预料,生活把一盆冷水披头泼下,从来不会理会谁的难堪或不易。

午后便是下葬的时间了,几个穿着玄色衣服的阴阳念起了经,唢呐声便更加响亮,在山间忽悠悠的扩散。梁宏一手抱着父亲的照片,一手举着引导魂魄的小幡,头上绑着的白布带微微随风飘着。他的眼中悲伤是有的,可却不再显露的十分明显,相反的,坚毅的神色从这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脸上显露而出,令人唏嘘的同时,心中对这个男孩便多了些同情。

孙老师看着挺着胸脯,立在那里的梁宏,眼泪簌簌而下,他知道这个孩子长大了。

一直到下完葬,梁宏没有放声哭过,只有眼泪在他的脸上默默地流着。一个人的成长究竟需要多久,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长不大,而有的人一瞬间便顶天立地。

孙老师没有回学校,他帮着邻居一同收拾了桌凳后便默默地坐在那里,老师的本能告诉他应该和梁宏说几句话,应该安慰安慰梁宏,吵闹的人群和偌大的院子里,似乎再没人想着和梁宏说几句话。他站起身来,走到屋旁,掀起帘子进去了。

梁宏坐在照片前,怔怔地望着父亲的照片,脸上的泪痕还未全干。他瘦小的身躯缩在一起,令人心生怜惜。孙老师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到有人进来了。

来的是吹响班的领班,他有些犹豫,朝着孙老师点了点头便俯下身去说道:“宏娃,你奶奶呐?”梁宏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怔怔,问道:“在旁屋里,怎么了?”“没事,没事。”男人一边摆手一边退了出去。梁宏看着退出去的男人脸上露出担忧,手把丧服的一角使劲地揉搓着。

该是什么样的神情?绝望和痛苦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包裹着,泪水似是难行,滞在了那深浅不一的沟壑里,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梁宏的奶奶老了,就在这几天里。大半辈子的辛酸和苦楚似乎比不上这几天的摧磨。

领班的男人走进屋里,看着躺在炕上的老人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开口道:“婶子,你——还好吧!”老人把头微微转了转,不知她浑浊的双眼有没有看清老人,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而是声音细小地说道:“张家娃,你甭急,你的吹响钱容我几天,我让宏娃拿给你。”

男人咬了咬嘴唇,脸上有些为难的模样,硬着头皮说:“婶子,不是我不通人情,我的那份钱我不要也行,可另外几个吹响不是咱们庄的,你也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是事了钱结,我实在也有些难办。”

话音刚落,梁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一直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梁宏知道父亲的离世让原本拮据的家里更是难堪,奶奶是拿不出钱来了,所有的钱都买了棺材,置办了葬礼。

梁宏走进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叔,你也知道,我们实在是没钱了,你就宽限我们一段日子,我给你磕头了。”说着脑袋重重地朝着地上砸去。男人赶忙把梁宏扶起,躺在床上的老人歪着头,断断续续地哭声响了起来。

“一共多少钱?”孙老师走进屋内,两行泪水边流边问道。

领班的男人转过身看着孙老师,还不待开口,梁宏突然说道:“老师,这和你没关系,钱我们自己会出的。”

孙老师看着脸上满是悲伤的梁宏,心中更是酸苦,说道:“没事,老师借给你,又没说不让你还。”

梁宏低下头,不再说话,但眼泪已经从他的眼中流下。

领班的男人叹了口气说道:“一共八百元。”

孙老师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八张递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有些羞愧,也没数就抓过了那叠钞票,朝着梁宏奶奶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孙老师,谢谢你。”梁宏的奶奶从炕上说道。孙老师赶忙走过去,但除了说不用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老人。

孙老师把仅剩的两百元掏出,告诉梁宏和奶奶自己原本准备了一千元,但只剩这两百了,先留给你们,要是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自己。

梁宏抹着眼泪,坐在炕崖上轻声道:“谢谢您,老师。”

孙老师略坐了坐,便起身要离开。

“我送你。”梁宏抬起头说道。

孙老师摆了摆手便掀帘而去。

回去的路上夜色渐起,孙老师想起了第一次来梁宏家的情景,不禁叹了口气。

四下里静了,冷风又起,初春的寒冷使得孙老师紧了紧衣服。一声惊雷响起,万物该是要复苏了。

梁宏的手中抱着一颗石头。

石头是父亲留给他的,当他从学校赶回家中,父亲已是奄奄一息。他用粗糙的双手摸索着梁宏的头发,脸上满是慈爱,梁宏的泪水早已流了下来。他知道,父亲的生命正在他的眼前流逝。

父亲走之前除了告诉他让他照顾好奶奶外,便把角落里的石头指给了他,告诉他这是留给他的。梁宏拼命地甩着头,却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办完父亲的丧事,梁宏抱着那颗石头去了学校。

梁宏不想读书了,孙老师听梁宏告诉自己时,心里有些难过。他知道梁宏家里如今的情况,父亲的陡然离世,让这个家庭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奶奶更是伤心过度,终日卧病在床。虽说生活变得艰苦起来,可孙老师仍希望梁宏能够继续学业。

孙老师皱着眉头思索良久,开口道:“这样吧!你每天可以晚点来学校,把奶奶照顾好,在学校的时候,托付邻居照看一下,学还是要上的。”他言辞恳切,想了想又说道:“老师每个月给你钱,这个你不要担心,也不用推辞,就当老师借给你,以后再还就是了。”

梁宏却摇了摇头说:“老师,我不要你的钱。我和奶奶都有低保,虽然钱不多,但生活还能维持。”听着梁宏开口,孙老师才想起由于父亲残疾,梁宏家是有低保的。

孙老师点了点头说:“那也好,但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孙老师拍了拍梁宏的肩膀,像是要给他些勇气。梁宏点了点头说:“我听老师的。”

出乎孙老师意料的是,虽然孙老师给各科老师打了招呼,可梁宏迟到的次数并不算多,而且他的成绩也实实在在的变好了起来。梁宏确实长大了,孙老师感到欣慰。可他也发现,梁宏每天上下学都带着那颗石头,那颗父亲留给他的石头。孙老师劝过梁宏,说抱着个石头上学多累,可梁宏却一笑置之,不过一颗石头确实也没有大碍,想着梁宏的可怜,孙老师也就不再要求。

日子似乎又平静了下来,转眼孙老师的班便到了初三。梁宏的成绩越来越好,可当孙老师让他努力考去县里的高中时,梁宏却摇起来头,他不想读书了。

孙老师心中对梁宏感到可惜,当然也去过他家,可当孙老师看到躺在炕上开口说不了话的奶奶时,那继续让梁宏坚持读书的年头便动摇了。他知道,梁宏很难再继续求学之路了,他需要照顾奶奶,需要挑起这个家。

很快的,中考结束了,孙老师班上有十几个学生考进了高中,对初当班主任的孙老师来说已经十分欣慰。

毕业典礼的那天学校里的夹竹桃开得正旺,成群的蝴蝶纷飞。孙老师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满是欢欣。

当他看见梁宏时,心中便泛起了难过。他虽看上去长高了些,身形却更显单薄。孙老师也为他可惜,原本凭着努力,他是该去读高中的。可未来的路途又是谁可以预料的呐?

毕业典礼结束后,梁宏找到了他,手中拿着个盒子递给了孙老师。孙老师打开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被打磨成镂空的荷花模样,下面还压着一千块钱。

“这?”孙老师有些疑惑地望着梁宏。

梁宏脸上露出苦笑,他告诉孙老师父亲留给自己的那块石头是块玉石。前几日他把石头拿去了玉坊,切割之后发现是韭黄玉。老板告诉他这种玉稀少价钱也不菲,他愿意花钱收购了这块玉石。梁宏答应了,但他有个条件,他让老板用玉石的边角做了两个挂件,一块留给自己,是对父亲的念想,一块送给孙老师,是对老师的感谢。

梁宏边说边从脖颈上取下一块玉石,孙老师看了看,确实和送给自己的有些相似。看着脸上满是希冀的梁宏,孙老师实在找不出推脱的理由,只得收下了。

望着梁宏走远的背影,孙老师知道,石头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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