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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辈不配拥有姓名,这也是我写小说以来几乎从不给主人公起名字的原因。
我看到他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那是残羹冷炙才呆的地方。
一整晚,我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没有人想过要和他碰一杯,他是谁,没人介绍,是被谁带来的,也没人关心。他就坐在那里,直到离开时,他跟着站了起来,用一种近乎失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散场时我们没有一个人想着要去付钱,却是他把帐结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晚这个局究竟是怎么凑起来的。卖保险的那个哥们儿叫的我,我去时屋里已经坐了四个人,另外那三个人有俩我认识,但都不太熟:一个是卖疫苗的销售,另一个是出租车司机。听卖保险的哥们儿介绍,那个唯一一个我不认识的,是个卖电动车的。出租车司机后来和我单独碰杯时悄悄凑过来说了句,他就是个偷电动车的,偷完了卖给黑车贩子……不过他比较牛逼,从来没被逮着过。我也凑近他的耳朵说,那要是我把他举报了呢?
哈哈哈哈哈哈!我俩大笑起来,另外三人也跟着笑,但是不知道笑什么。总之这样才显得你很合群,你很牛逼,你在这个圈子里有人气,有话语,大家都他妈的是好兄弟……
那个卖电动车的问我,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看,这话问的相当有水平。生意这个词,比买卖有文化,比营生要高级,这个词一用出来,就显得他情商很高,当然他也有可能在嘲讽你,阴阳你,但你他妈的还就是爱听。
这个时候,我不能说话。因为会有人替我说。一般谁来说这种话呢?你看,出租车司机和疫苗销售都与我不那么熟,而且是卖保险的把我约出来的,所以得他来介绍。于是他端着酒杯站起来,清清嗓子,显得庄重典雅高贵不凡地隆重介绍我:这是我兄弟!他是个艺术家!
嚯!然后其他人捧哏一般的接上他的话,问道做什么艺术的?
这时候,就该我自己出场了,我得显得谦虚含蓄又不卑不亢地说,什么艺术家呀,兄弟抬举我了,咱就是个穷拍电影的,平常呢,写写小说,挣俩打字儿钱,勉强能活。然后他们就会很有眼力见儿地捧你:嚯,艺术家艺术家……我这辈子第一次和导演吃饭……之类的话层出不穷。
我须微微得意地一笑,但是不能显得太刻意。此时你再看介绍我的那个人的表情,他最得意,压根就不用管自己摆的那副欠抽的脸看起来多么僵硬,从这种表情中你一般能解读出类似这样的意思——看,我认识这么牛逼的人,这不显得我更牛逼。
接着他们就会问,拍过什么片子呀?此时你就要腆着脸说几个你拍过的垃圾,他们有的就会从网上豆瓣上去搜,显得他们也很关注电影,结果一看,评分2.3。他们也不会嘲笑你,还得变着法儿地说你的东西好,就是没人懂,他们都不识货,他们的脑子是艺术的洼地,没得救了……总之他们会接着捧你,竭尽所能地捧,把你哄得舒舒服服,至于背后再去骂你,说你拍的跟狗屎一样恶心之类的,你就不会知道了。除非下一次,你和他们喝酒时如果有其中一个不在场,另外的人就会向你告密:我们都觉得你拍得好,就他说你坏话……
奉承过后,接下来就是他们最关心的阴阳合同和潜规则的事儿。于是我需要再和他们扯扯皮,吹吹牛逼,来隐瞒自己还是个老处男的事实。而他们会听得特别兴奋,连连说道还是艺术好啊……
此刻微醺的我走在路灯没亮起几盏的村路上,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忍不住骂娘,常年失修的路和没几盏可用的路灯,都是我抒发脏话的对象。对了,还有一个隐藏的很好的水坑,洒水车每次经过都要把这个水坑给填满,有几个醉汉喜欢在里面撒尿,不拴绳出来的狗也会在里面排点粪便。我亲眼见过一个打扫垃圾的人骑着三轮车经过那里,他左侧的轮子滑进了坑里,车子一翻将他重重地摔了进去,当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时,橙红色的衣服上粘上了鲜黄色的粪便。此时洒水车恰好经过,又帮他浇了一壶。他气急败坏地撵着行驶缓慢的洒水车骂着,车里的司机也打开窗户和他对骂,他们文化水平都不高,不像那个卖电动车的会说出生意这个词来,他们只会说cnmb。路上看热闹的人就嘿嘿笑着,有好事者会插两句嘴,旁边的妻子就一个劲儿地拽他衣服,叫他别你妈惹事儿……
你说在这里活着,能搞什么艺术呢?
此刻大约半夜两点,有个醉汉还在路边打着呼噜,我看着这个令人发指的村子,想着这看不到一点儿希望的生活,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心头。我解下了裤子,冲着这个我怒骂了许久的水坑痛痛快快地撒起尿来,我努力瞪大眼睛试图看清水里的变化,只注意到裤脚上鞋上全是溅上去的泥点。我忍住一股坏笑,悄悄走近那个呼声震天的醉汉,把鞋往他的身上蹭,他睡得比猪还死,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我怒其不争地将他丢在一旁的外套给他盖上,无奈地走开了。
刚走没多久,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谢谢,我吓得回头一看,他的眼睛像是猫一样发着光。我害怕地赶紧跑了起来,一脚踩进了适才加了料的水坑里,身后又传来他笑着说你没事儿吧的声音。我不顾一脚一脚的湿重,加快朝住处跑去。
左脚已经开始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加上多年不运动的我突然的快跑使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想起来今晚这个傻b的酒是怎么喝起来的了。
卖电动车的喝上了头,搂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哥,你知道吗,你兄弟(卖保险的)一直在夸你,说你特别牛逼,说你俩关系铁。我们都说不信,人家一个导演凭什么和你玩儿啊,是吧,结果他真把你叫来了。此时他把手从我肩上放下来,比出一个大拇指,另一只手又端起了酒杯,嘴里一直说着,你们是真兄弟,铁,真好啊,真好……
然后他举起杯子的手也没有要和我碰杯的意思,而是他自己喝了起来,啤酒顺着他的脖子不住往下流,一直流到他的裆部。卖保险那哥们儿就笑着喊他,喂!喝多啦!
他似乎没听见,紧接着下一秒一头栽到了桌子上。
我说要不把他送回去吧,卖保险的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接着喝。
于是我们又喝了起来,出租车司机和我们说最近流行的黑车新套路,可我什么也没记住,因为我有电动车,平常不打车。出租车司机说着说着开始哭诉,什么网约车让他没办法挣外地人的钱了,什么各种奇葩的乘客给他气受了,什么我这个艺术家不知人间疾苦了,说搞电影的都是圈钱的王八蛋了,我们只好一边安慰他一边陪着他喝,可能是因为哭着喝的原因,没一会儿他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唉,前一刻还在捧你,一喝多了,大家就变得真诚起来。
于是我也趁机而入,说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家,我根本就不会拍电影,小说也写得很烂,我每天就是窝在那猪狗窝里敲着键盘抽烟,我每敲几下键盘,世界上又多出了一些垃圾,我的键盘上也多了一些烟灰。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是,我的编辑每天都打电话骂我是臭狗屎,是烂泥,说我连三流的肥皂剧都丫的写不出来……你知道你们从网上搜到的我拍的那两个片子是怎么拍出来的吗,是我靠前女友的钱拍的,我他妈就一丫吃软饭的……操,还艺术家,可别骂我了……我指着那个溜进桌底下的出租车司机说,这哥们儿还说艺术家怎么着,搞电影的怎么着,丫的我是吗?我就一小丑,一大傻X,大傻X!
吼出来以后我舒畅了不少,酒气也散了三分。卖疫苗的看气氛不对,拉着我和卖保险的接着喝酒,喝完酒就搂着我俩,说,兄弟,都不容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我闭上了眼睛,心想我刚才演得真好,我有必要跟他们装什么艺术家吗?大家拉近一下关系不好吗?大家都过得不好,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最好的事儿。
当我假惺惺地抹掉激动的眼泪睁开眼时,我看到了他。
他是怎么来的,没人知道。没有人在意他,也没人和他说话。酒精突然的后劲儿使我也不愿意再去搭理人,总之他就坐在了那里。
他看起来很年轻,留着一头长发,穿得挺板正,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看起来不属于这个场景。我瞥了他几眼,每次都能和他对视,为了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自作多情,我故意不再朝他的方向看去。他就坐在角落里的小椅子上,安静的像一只打盹儿的猫。
我害怕猫,猫有一种阶级压制的气质。他在围墙上,屋顶上行走着看着我时,我有一种随时被刺杀的恐惧,这种恐惧仿佛生活无穷尽的压力,他给你自我了断的机会,可你却又害怕死亡,于是他决定帮帮你。在帮助你之前,他的温顺会给你希望,他让你觉得你能驯服他,驾驭他,让你觉得生活充满机遇,你的理想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可这一切都是他包装的假象,事实上他会在你最踌躇满志之时,让你体会到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突然想到那时女朋友愿意出钱给我拍短片,一开始她全力支持,从不干涉我的创作,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她把她能用的资源几乎毫不保留地给了我,我当时告诉她,这种题材和风格的东西大约没多少人爱看,她摸摸我的长发,说没关系,她不在乎。直到片子剪出来,我被审查退回来八次,要我重剪,我一气之下把片子剪得逻辑混乱,年轻气盛的我说,妈的,你这么搞,那谁都别想看懂。拍完之后,仅仅在小圈子里放了几次,在第三次映的时候就几乎没人来了。后来有一次来了不少人,听说是因为大家都想看看那个觉得自己贼牛逼的导演到底拍了个什么狗屎出来。
第二次拍片时,我女朋友决定要帮我一把,亲自帮我改剧本,帮我改人物,改台词。我记得她对我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爱写这些臭鱼烂虾的人物呢,你写点帅哥美女,不说多有钱了,哪怕是中产什么的不行吗?于是第二次拍片子我看着一张张貌似整过无数次的脸在我剧组里扭扭捏捏时,我彻底放飞了,几乎全权交给女朋友来拍。
她说,你觉得刚刚那段演得好吗?
我说,太好了,不能再好了。
她说,调度什么的OK吗?
我说,太OK了,你真棒,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她听完后笑得跟个大傻子似的,让我以为她真的信了我的阴阳怪气,结果等待我的是一个大嘴巴子。
当然,这片子最后还是挂的我的名,这使我从此在业界几乎不可能再拍一次戏。
听说她后来和我一个朋友在一起了,那个朋友也是个导演,我从未瞧得起过他拍的东西。但是我钱女友让他混得很好,是的,钱女友,我现在最缺的东西。
拖着那只恶臭的脚,我总算钻进巷子,走到了住处,却突然发现停在巷子里充电的电动车已经没了踪迹,只留下两半被钳子拧断的锁。妈的,偷电动车的b我早晚杀光你。巷子里突然钻出一只剪影,借着隔壁出租屋卫生间散出来的微微光亮,我看出来是他,他向我走了过来。
他用双手将长发别到耳后,彻底将双眼暴露在浑浊的恶臭当中,用同样的,一股失望的眼神,瞪着我。
我强忍着心虚走到他面前:
“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他妈的什么也没做错。”
他站在那里,用那个眼神,一成不变地,瞪着我。
一阵穿巷而过的风席卷着灰尘冲我吹来,当我睁开眯起的眼睛时,他已不在。
一只猫的叫声从我身后袭来,我回过头去一看,他站在光亮的围墙上,通体黑色的毛闪烁着熠熠金光,我站在黑暗里,无措地望着他愤怒的眼睛,仿佛我就是地狱深处,那一只最肮脏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