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做了老师以后,总在与学生相处的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我的某一位老师,想起他们上课时的动作,他们的声音,想起他们说过的话……这让我每每站在讲台,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做着他们。
在我刚满六岁的时候,每天一起玩耍的两个伙伴——小美和小菊,双双去了邻村的小学入了学。而我,因为年龄太小被拒之门外。看到她们俩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我便吵着闹着。父亲抱着再试一次的心理,带我来到学校。一位与父亲年龄相仿的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拍拍手上的粉笔,对父亲说:“孩子太小,还不懂事儿,明年吧。”我向屋里看了一会儿,几排土坯垒成的长台子旁边坐着十几个比我大点的孩子,小美和小菊也在里面,她们面前放着书本和铅笔,是我无比向往的样子。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大胆地说:“我会查数,小美和小菊都来了,她俩踢毽子都叫我查数来。”那位老师蹲下来,笑着对我说:“那你能从1查到100吗?”我便大声数起数来。过来一会儿,并没有数到100,老师就对父亲说:“行,这闺女行,叫她上吧。”就这样,我入了学。这使我在以后十三年的学生生涯中,始终是班里年岁最小的一个。这位老师就是我的启蒙老师——王老师。
王老师中等身材,瘦瘦的,脸上总带着笑,生得文质彬彬,跟一般的农村人不怎么一样。他是一年级唯一的老师,既教我们语文、数学课,也教我们唱歌,带我们在教师门前的空地上做游戏,算是体育课。我们的学校其实就是一户人家闲置的两间草房,中间一堵墙隔开,一间作了一年级教室,另一间作二年级的。教室厚厚的泥墙上,有许多被学生抠出的大大小小的窟窿。窗台和地基上面仅有的几块青砖上,横竖交叉着磨铅笔留下的黑乎乎的痕迹。老师的办公室是没有的。每天早晨来到学校,就看到王老师在土坯垒成的讲台上写写画画些什么,每天放学离开时,他也还在那里。那时候,农村小孩入学的不多,入了学又陆续辍学的倒不少,有的同学上午还在学校读书,下午就去割草放羊了。每天同来同去的小美和小菊也在第二学期辍学了。有时候看到她们俩玩的高兴,我也磨磨蹭蹭,但终究因为父母的督促,不敢不去上学。有一天夜里,我发了高烧,第二天没有早起上学。到了放学时间,躺在床上,突然听见外面有人跟父亲说话:“大哥,可不能不叫小闺女上,她可机灵着来。”这是王老师看我没去上学,误以为我也要辍学而找了来,小菊辍学时他就找来过。得知我生病,王老师走到床前摸摸我的头,说:“明天好了就去,还等着你领读课文呢,好好上,将来咱也能考个大学。”我没有想到王老师会来,局促不安,把头缩进被子里,不敢说话。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磨蹭过,更没有产生过不上学的念头。王老师一手拉扯我们十几个人到二年级毕业,我和一部分同学成功升入三年级,并入乡里的中心小学,从此与王老师极少见面了。可是,在以后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起当年他摸着我头说过的话。
初中时候,我遇到了影响我一生的语文老师。那时候,学校为我们安排了两位语文老师,一位王老师讲授现代文和字词,另一位便是张老师,他给我们讲授文言文和诗词。如果追溯我一个地道的理科女,缘何对文字产生极大的兴趣,那源头一定是张老师当年给我的启迪了。张老师那时大概三十多岁,却长得老气横秋,头发稀少,走路时稍稍向前探头,说话十分风趣。肢体动作加上语言特征,使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幽默的气息。张老师讲古诗词真正善于因“材”施教。有些诗词我们并不懂,但听他用普通话摇头晃脑地深情地吟诵,也就不知不觉地跟他进入一种美好的境界。遇到充满生活气息的诗词,他便用方言吟诵,这让我们听起来更加真实淳朴。记得在讲解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时,晃着脑袋他以独有的声调用当地方言朗声诵读:“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最后不忘旁白一句:“就是那个三小子最恣儿(方言,得意的意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我们自小生长在湖边的孩子,“锄豆”,“织笼”,“卧剥莲蓬”都是人人做过的事情,却从未想到这些也能写进韵律优美的诗句里。张老师告诉我们生活处处有美好的存在,引导我们模仿所学,把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写成拙稚的诗句,互相传阅点评。在物质与精神双重贫瘠的日子里,张老师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从此,风景无处不在。
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师也姓张,如父亲一般的年纪,敦敦厚厚的面庞身材,一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但偶尔笑起来却是满面和蔼。张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天黑不刷锅,还是妮儿的活儿。”以此教育我们做事不要拖拉,当天的事情当天做完。那时候,每次听到张老师说这句话,都会埋下头偷偷笑他迂腐土气,却不知这句话早已根深蒂固地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以至直到如今的许多年里,每当想要偷懒拖拉工作时,都会自言自语地说:“天黑不刷锅,还是妮儿的活儿。”于是便安安心心地把事情做完。我也常对我的学生说,而且每次都告诉他们这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说的。可是时代不同了,我的学生们只当笑话听听,他们并不理解“妮儿”为什么天黑了也必须刷锅。
转眼快要高考了,要在高考前填报志愿,而且我们那一年是第一年分为“普通类”和“师范类”志愿,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决定,我也没有主意。张老师把我叫过去,从性格特点到成绩到家庭状况,逐一分析,建议我报考师范类。因而高考后我如愿进入师范院校学习。许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张老师也应邀前来,已为人师的我跳到张老师背后,趴在他的肩上说:“老师,长大后我就成了您。”张老师反手拍拍我的头,欣慰地笑着说:“好好干吧”。
十九岁那年夏天,大学毕业。我回到初中的母校接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我的学生是一群仅比我小四五岁的农村孩子。每天,像大姐姐一样,带着他们早起跑操,陪他们打球,跟他们一起打扫卫生……有时候为备好一节课彻夜不眠,为班级管理哭鼻子。有一次,学校因为临时接到县里检查的通知,要求各班清理教学楼前面混合在碎煤矸石里的玻璃片。时值严冬,滴水成冰的早晨,因为农村取暖条件不好,许多孩子的手冻得肿起来,气蛤蟆一般。我心疼学生,想等到太阳暖起来再清理。而校领导怕误了时间,在教室门前对我大声呵责。我心中委屈,一边抹泪一边分辩。教室里的学生看见了,默默地,先有几个人出来捡拾玻璃片,继而一个接着一个地,连我平时训来训去的捣蛋包也在其中。我看着他们,流着泪也默默蹲下来跟他们一起捡拾,心里却充溢着温暖,暗暗告诉自己:要一辈子热爱你的工作,有多少爱就有多少回报。后来,因为个人原因,没等他们毕业我就调往别处,终究辜负了他们对我的眷眷之心。几年后再聚首,他们都已成人。有人对我说,其实,我们一直把你当做大姐的。于是我便要求他们全体叫我大姐。两年的师生相处,一生的手足之情。
转眼二十几年,一届一届的学生来了又走。我总是感慨: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刚刚懂事就要走了。又到一年毕业季。离别的那天,我说谁也不许哭。他们忍着不哭,拥抱着我,亲吻我的脸颊,给我写下炽热的留言:“老师,三生有幸遇到您!”“老师,我想叫您一声妈妈!”“老师,我还想听您的数学课!”……回到家,我把他们的毕业照贴在日记上,含泪写道:“雏儿初到时,懵懂智未开。日日勤哺育,悠悠整四载。而今丰羽翼,展翅几徘徊。高天凌云志,他日慰心怀。”他们都是我的小雏儿,我看着他们一天天羽翼丰满,多么想让他们展翅高飞,可又怎么能不牵肠挂肚?
前几天,好久没有联系的一个学生发来微信消息:“老师,马上放假了,过几天就去看您。”我问她现在作何工作。复言:“老师,您忘了?有次课上您叫几个同学讲题,之后您说我是最适合当老师的。所以,长大后我就成了您!”我欣慰地对她说:“那就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