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哭痣》

       23岁的乔远即将大学毕业。他从小就没了父亲,更没见过爷爷奶奶。先是他母亲辛辛苦苦把他姐弟俩拉扯大,然后姐姐帮着母亲。后来姐姐出嫁了,只能忙完自家田里的活后才能来帮母亲。因此重活累活又重落到母亲的肩上,他清楚母亲的恩情是一辈子也还不完的。

       四年前,他以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被S城的名牌大学录取。全家人都感到欣喜和骄傲,但学费成了最大的难题。还好,通知书里夹带的助学贷款文件帮助了他。在校期间,他没向母亲要一分钱;除了拿到奖学金,就是勤工俭学。老师和同学们都夸他前途无量。他母亲和姐姐也为他流泪骄傲,教导他外甥要向他舅舅学习。

       终于毕业能展开拳脚,用所学知识挣钱回报母亲和姐姐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不久前,企业开始陆续来招生。当那些面试官们拿到资料后第一个要让乔远面试,可面试时没说几句就让他等消息,接着石沉大海。望着同学们一个个陆续被企业招走,他心急如焚。论成绩他属于出类拔萃的,他很纳闷。

       在校招的最后一个企业给他面试时,同样是让他等消息。他已明白无望,于是直言不讳问面试官原因。面试官含蓄地说他:“我们企业对外表要求有些高,你很有才华,肯定会有更适合你的!”

      受到打击的乔远藏在宿舍里,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相貌。1.76米,身体健壮,不管从背面还是侧面看都是英俊潇洒,无可挑剔!但嘴角左侧那颗突兀暗红色的痣,痣上有一根长长棕色的毛,与嘴唇上的黑胡子离得很近,感觉不伦不类。他泄了气。

       他小时就爱哭,只要痣和毛抖动,他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因此大家都说他那颗是——爱哭痣。算命的说是福痣,将来肯定能让他飞黄腾达。因此他一直很爱惜它,现在那根毛已有一寸长。

       乔远每月花300元租了间简陋的小平房。他到处投简历,早出晚归奔赴招聘会,每天最多吃两顿饭。尽管这么辛苦,结果还是差强人意。每次都是他的简历比他的相貌更吸引人。宏大的梦想一挫再挫,他很苦恼。他开始降低门槛,把简历投向销售岗位。可那颗爱哭痣总把他挡在企业的大门外。

       眼看又到月底交房租了。他原计划这月底用挣的钱换掉那部已用多年的“老年手机”。可最多下月,再找不到工作,他连电话费都负担不起了。他无奈地想到挖掉那颗福痣。

       他攥着仅有的六百元去了医院。

       挖颗痣竟要上万元,他垂头丧气坐在医院花坛的长椅上唉声叹气。他无论如何拿不出这笔钱,何况助学贷款九月份也要开始按月还了。他明白母亲会给他凑够,但他也不愿也不能向她开口。他感觉他的这个大学白上了,他辜负了母亲和姐姐,空有一腔热血和能耐无处发挥。他的爱哭痣开始颤动,在痣毛的抖动中,眼泪簌簌下落。

       一位老太太不知何时已和他坐在一起。她轻轻拍着乔远的后背,安慰他说:“孩子,别难过!谁也逃不掉生老病死。我老伴也正在手术,不知能否熬过此关!”老太太说着用另一只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

       乔远愣住了,他知道老太太误会他了。他感激她在自己悲伤之时还来安慰他,他为她难过,伤心地打量着老太太。她瘦弱,但穿着讲究,愁容满面,两腮深深凹陷,眼角泛红,眼眶里盈满泪水,干瘪的嘴微微颤动。她慈祥的面容,她的安慰,让他恍如做梦:她仿佛见到了母亲。不对,母亲虽皮肤和她相似,但没她苍老。她更应该是他从未谋面过的奶奶吧。他似乎找到了亲人,心门也被打开,他泪流满面地把他的境遇告诉这位奶奶。

       老太太耐心地听着,不停地拭泪。等乔远说完,她说:“孩子,你受委屈了!这人真的都变了,我和老头子是双职工。我们那时,他左脚残疾,可他很有本事,好多单位都抢着要他!目前光他的退休工资我们俩都花不完。唉,也是我们命苦,在几年前的地震中儿子媳妇孙子都死了。只剩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了!”老太太说不下去了,泪如泉涌。她稳了下情绪接着说:“亲人中,我只有个侄子,我们就指望他给养老,把每月工资多一半给了他。现在他姑父在手术,我都打电话催他5次了,还不见他人影。我算看明白了他光想我们的钱,哪管我们死活啊!”

       老太太说话时不停地翻看手机,可什么信息也没有。她悲伤又无奈地摇摇头。“孩子,不要灰心,总有地方会用你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站起来,“我要去看老头子如何了,在里面等觉得憋得我透不来气。出来后再上楼又太费劲,唉!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有一种不详的感觉。”老太太消瘦的身体在风中晃动,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

       “奶奶,我陪您一起去!”乔远搀着老太太慢慢地回到急救室门口。医生正找她交费、取药,乔远留下老太太不停地跑上跑下。老太太感激地抓着乔远的手说:“多好的孩子啊!那些人真是瞎了眼,不用你就是他们的损失。”

       最终医生还是通知手术失败——老爷爷走了。老太太哭晕在乔远的怀里,医生赶忙掐她人中。当她醒来,愣了几秒就像孩子似的哭开了,不久哭泣转成了抽噎,她开始不断给她侄子打电话。每次都是无法接通,她又无助地放声哭起来。

       尸体从手术室被转送到太平间。乔远帮老太太办好停尸手续后天已黑了,可她的侄子还未出现。老太太让乔远回去,她要等着她侄子。乔远望着凄凉的老太太,买来热饭安慰她一定要要吃点,保重身体。

      两个不幸遭遇的人一夜未合眼,在恐惧的太平间里相互安慰,不停哭泣。

      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老太太的侄子才一脸漠然的赶来。乔远打算回家,谁知那侄子告诉老太太他还有急事,说他等办完后他们在殡仪馆汇合。他和太平间负责人草草选了几项服务,交了钱走了。乔远望着孤零零的老太太,又不忍离去。

      身穿蓝色制服,戴着蓝色布帽和口罩的工作人员出现了。他让乔远帮着把老爷爷的尸体从冷藏柜内抬出。当长塑料袋的拉链被打开,乔远满脸惊恐地盯着一丝不挂的老爷爷的尸体,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而且这么赤裸裸,他感到恐惧。病魔的折磨让老爷爷瘦骨嶙峋,小腹凹陷,一根根肋骨突兀显眼,他的脸部痛苦扭曲着,左脚比右脚短一截,蜷缩着……

      痣和毛抖动了,乔远的眼泪哗哗流下。同情和怜悯让他忘了恐惧,他和颤巍巍的老太太一起帮工作人员给老爷爷穿好衣服。老太太眼泪已经哭干,她不停地呼唤她已死去的老伴。工作人员开始给老爷爷化妆,他面无表情地把他脸上涂上脂粉,抹匀,搓揉。半小时后,老爷爷的面部变得红润祥和,好似睡熟了。乔远一直默默地看着,流着泪,他佩服、崇拜工作人员,感觉他做的这是崇高的职业。

      当工作人员从老太太嘴里得知乔远与她非亲非故,他惊讶地用赞赏的目光打量这位青年。他也注意到乔远脸上的那颗爱哭痣,只要它抖动几下乔远的眼泪就哗哗流出来。老爷爷被放入棺椁,灵车还没来,工作人员说声难得,就回办公室了,又留下乔远陪着老太太在等待。

      不久,太平间的负责人把乔远叫进办公室问:“有工作吗?”

      乔远无力的摇摇头,他一天一夜已让精疲力竭,此时就想睡觉。

      “愿意在这工作吗?”负责人热情地递给他一杯水。

      乔远的眼睛突放亮光,但很快又暗淡下来:“您看,我这相貌!”乔远指着自己的爱哭痣,无奈地低下头。

      “我们这是严肃的工作,不能苟笑!越悲伤家属越满意,没人在意相貌。这么说吧,我们需要的是家属满意的服务!从昨天我一直在留意你,我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包括死人,你是我们想要的员工。如果愿意,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待遇三个月试用期,每月工资四千元;试用期后每月五千元,上五险,如本市户口还有住房公积金!还有每满一年后工资加五百元。”

       突如其来的工作让乔远悲喜交加,他疑惑地问:“你们对学历有要求吗?”

       负责人摇摇头,想了想很快又点点头:“服务第一,学历第二,当然学历高更有升职空间。你来上班时交一份简历我们要存档。”

       乔远心里窃笑:“只有几个工作人员轮班,这里能什职到哪,难不成能把你负责人职位给我?!”乔远心里这么想,并没说出口,他把自己一直带着的简历双手递过去。

      “给你一间单人宿舍;管饭,就在医院食堂吃。对新入职的员工我的权限也只能这样了!当然,你这学历在这的确屈才了,但我们医院里有很多合适你的位置,等你能表现出来,我才能试试帮你向院长推荐!”负责人看罢乔远的简历有些吃惊,狠狠地咬牙加高了待遇,他心想是人才就更要留住,“如你有别的要求我也可以向医院请示。”

       乔远感谢负责人的赏识和知遇之恩,他给他深深鞠了一躬,说没其它要求,等把老爷爷安葬后就来上班。他的这个举动更让他在负责人心中加了分:他看中的本就是他的人品和态度,并不是他的学历。

       乔远心里感激老太太和老爷爷的“机会和帮忙”。他俨然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爷爷亲奶奶。灵车到达殡仪馆,那侄子还没来,乔远就充当老爷爷的孝子贤孙,他看别的死者家属怎么做,他就相仿。他不停地哭泣流泪,在爷爷棺材缓缓滑进焚化炉时,他嘴里不停地喊着:“爷爷走好!”

       等奶奶的侄子赶来,乔远和奶奶已等他一小时了。当工作人员把骨灰交给那侄子时,才知乔远不是亲人,她惊讶地问:“你愿意在这假扮孝子贤孙吗?收入不菲的!”乔远如没工作,或许他会考虑,他感激地摇摇头说:“我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的!”

       奶奶抓住乔远的手要认他这个亲孙子。她侄子横眉冷对地说:“他一个陌生人你知道他底细吗?万一是骗子呢,这年头什么人都有的!”

      奶奶驳斥她侄子:“至少我看到他一个陌生人的孝心,亲人又能怎样!”

      她侄子装没听见,把骨灰盒放到他车后备箱里。她见姑姑要掏钱给乔远,抢着取出五百元钱递给乔远:“这是你的劳务费,以后我姑姑和你再没瓜葛!”老太太不好再掏钱,但脸色不好看,觉得给的太少。

      乔远要拒绝,被奶奶偷偷劝住了:“孩子,这是你应得的,就是太少了。你若不拿,他就不放心了,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一直惦记我那两套房子,就怕别人和他争。”

      乔远抓着奶奶的手说:“我感谢您帮我找到工作,以后我就在那太平间上班,您有事给我打电话或来找我!”抽噎的乔远把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塞给奶奶。

       乔远试用期的工作是从病房把尸体装进大塑料袋,拉好拉链用推车运到太平间,等家属办妥手续后放入冷藏柜。在约好火化时间前给尸体穿衣装扮,当然这装扮也可以家属自己做。第一周由老师傅带着教他。他聪明伶俐,又勤快,很快就获得老师傅的喜爱,本来也是他向负责人推荐的他。家属们多乔远很满意,尤其当他那颗爱哭痣一抖就能掉出眼泪来,加重了悲伤的气氛,他那男人无声的哭泣更深得家属人心。

       很快他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他兴奋地把它分成两份:两千汇给了母亲;买了智能手机,余下的攒起来。他想:现在吃住都不用花钱,更无应酬,慢慢的就会越攒越多,没准贷款还能提前还完呢。

       老师傅和负责人虽工作时面无表情,但私下他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人。他们阅历丰富,对乔远既欣赏又照顾,都喜欢这个被命运嘲弄的青年。他们更为他惋惜,也庆幸得到了这样的人才。乔远也用全身心的热情投入工作,回报所有人。

       很快他签了正式劳动合同。他开始买书,为考研准备。他每月给母亲固定汇两千元,给自己买了部更智能的手机,把他那部刚换的寄给了母亲。每天他都会和母亲视屏,报平安。

      母亲老问他在什么地方工作,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只轻描淡写地说在医院。母亲显得很高兴。很快他们全村乃至周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

      在农村,医生、老师是最炙手可热的好工作,是乡亲们羡慕的职业,心目中的铁饭碗。乔远心有不安,觉得欺骗了大家,支支吾吾,努力想纠正母亲,但徒劳无益。后来他想,既然母亲高兴,那就随她吧,反正她和家乡人也看不到他现在的工作内容。

       乔远在S城驻扎下来,开始他有意义的工作——装扮和送走人的最后一程。一年后,他赢得家属们的信任和好评。他们纷纷给他宣传,周边需要办丧事的居民都希望能是他给提供服务。甚至还有人请他扮演“孝子贤孙”。负责人说,只要家属满意这“外快”你可以挣,还能给我们太平间带来更多太平。乔远想起殡仪馆那女工作人员当初的邀请,他动心了。

      25岁的乔远不仅还清了助学贷款,考研也顺利通过。他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考研,既然相貌决定命运,那越高的学历对他就越是讽刺。但他的梦想他不想放弃,他正在筹划考博。

       这年春节,乔远西装革履,带着激动的心情回来见他母亲。姐姐一家也都赶来了。村里很多人前来祝贺,夸他孝顺又有本事,是的,没月两千对农村人来说可谓天文数字了。母亲拿出乔远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照片炫耀给大家看:戴着口罩的乔远英俊潇洒,蓝色制服显的比医生的白大褂更高雅,深邃的眼神俨然像一位医学教授。

       大家纷纷来给他做媒,说周边的姑娘随他挑。但他不甘心娶位农村姑娘,他想扎根在S城,于是匆匆逃回了。这一点母亲是支持他的,她说:“就算不娶医生也要娶护士小姐吧!”可是乔远久久不能给她喜讯。等他26岁时,母亲已等不及了,催婚成了他们每次联系必说话题。他母亲说:“你不要挑花眼了,护士也挺好的!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家孙子都上学了!”

      可是,他的工作环境,根本没有与女孩相处的机会。这两年他倒是见过不少女孩尸体:他为她们惋惜,小小的花朵就被病魔凋零了。他第一次看到少女尸体时,他惊讶女人的身体结构,有种魔力让他把目光盯在她们身体的每个部位上看。突然他发觉家属要发怒了,他赶紧煽动那颗痣,泪流满面地说:“我愿她能永远活着!”家属悲恸地哭作一团,赞赏他有仁爱之心。现在,不管男女尸体,对他来说,都是让他尊敬的熟睡了的活人。

      催婚使他思绪混乱,第一次考博夭折了。他心烦意乱,上哪找对象每天萦绕他脑际。他想起他暗恋的女同学孩——诸茜。他们高中同学三年,他一直喜欢她,但他有自知之明,爱哭痣让他不敢向她表白。诸茜是校花,很多人追她,但她都不予理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更联系不上,他知道和她无缘。

       他开始在网上交友。还真有不在乎他的爱哭痣的,可得知他在太平间工作,人家就把他拉黑了。医院附近有位对他有好感的姑娘,或许只是心里能接受他吧,当她来到他狭小的宿舍,看见不远处阴森可怖的太平间,捂着鼻子匆匆逃跑了。一切随缘吧!他偃旗息鼓,不再刻意追寻。他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在工作上,出色的工作和收入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安慰。

       他开始喜欢这份工作。是的,死人比活人好相处!这是他总结的。

      他的工资涨到六千元,工作内容也增多了。他能熟练地给尸体化妆,联系殡仪馆预约好车来拉尸体,其实,他什么都做。“外快”也让他的口袋更充实。他自嘲地骂道,妈的,究竟是福痣还是倒霉痣!

      很快他认识了殡仪馆来医院拉尸体的司机王哥。王哥四十多岁,S城户口。他老婆芬姐30岁,刚岁王哥迁入本城户口。她很漂亮,比乔远大3岁,在殡仪馆负责接待、安排火化工作。他们有个5岁的儿子王强,刚上幼儿园小班。

       他给殡仪馆打电话,大都是芬姐接的,电话里他们很快就熟悉了。他发现只要是芬姐接到的电话都是王哥开车来。很快他明白王哥是按出车次分成,他干脆直接通知王哥,再由他转告芬姐调度,保证每次都能是王哥前来。一来二往,这几位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成了好友。休息时乔远也会到王哥家小坐。芬姐忙着炒几个小菜给他们下酒。他也托芬姐给留意,如殡仪馆里有合适的女孩给他介绍。芬姐笑呵呵地开玩笑说:“几个女的都结婚了,等成了寡妇再介绍给你吧!”乔远爽快应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疫情爆发,尸体增多,或许是劳累或许是意外,王哥出车祸永远走了。乔远和芬姐伏在弥留之际的王哥病床前哭泣。王哥戴着氧气罩,全身插满管子,吃力的呼吸着。他的眼珠在不停地转动,像有话要说。他俩不约而同地把耳朵凑过去,恰巧让两人头挨到一起。乔远只听见王哥呼哧呼哧地喘息声,而芬姐脸红了,她听明白他丈夫的意思了。

       昔日快乐的家庭充满了悲伤。见过各种死尸的乔远第一次感到孤独,比所有尸体还孤独。他最好的朋友离他而去,还留下孤儿寡母。他想去关心她,但为了芬姐的声誉,不敢去找她。又加上繁忙的工作和出行的不便,他只能通过微信和她联系。

       庆幸的是,积极的防控措施,大量人力物力得投入疫情被慢慢地控制了。人民的生命得到保障,乔远的工作也轻松了很多。

       转眼乔远29岁了,不用他母亲催,他自己也为婚姻发愁了。而他母亲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他尝试着把母亲接来住了几天,他向母亲承诺要买房让他住的好些。但他母亲在村里自由惯了,觉得这里不管住哪里简直都是囚笼般的生活。他母亲说:“现在我又不用做活,吃能吃多少,你每月给我汇的钱我都给你攒着呢,等你娶媳妇时我都拿给你!”听得乔远心里发酸,感觉愧对母亲。他尝试问母亲他娶家里农村女孩如何?屏幕里的母亲摇头说:“好姑娘已被人挑走了!”

       还好姐姐把母亲接去一起住,有她照顾他才能放心。

      王强已上小学。这天,芬姐给乔远发来微信,问他这周四有没有时间陪王强去学校参加亲子活动。她说,老师要求爸爸妈妈都要到场,我实在找不到人。乔远也想念王强,更想见芬姐,对于这次邀请,他欣然前往。

       他们陪孩子玩得很尽兴,活动结束后,王强留在学校继续上课。他们相继走出校门。

       “今天太谢你了,我请你喝咖啡!”当他们快到车站旁的咖啡馆时芬姐说。

      “不喝,那东西苦苦的,还不如喝茶呢!再说,咖啡馆都是那些谈恋,爱,谈生意的人,去消磨时间的地方!”乔远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谈恋爱”不合时宜,赶紧改口“谈生意”。

      “那去我家里我给你煮茶吧!”芬姐不容分说领头就往她家走。

      家还是那个家,房间布置也没变化,变得的是多了王哥的遗像。乔远偷偷地给王哥鞠了一躬,爱哭痣接着抖动起来。他强忍着眼泪,但悲恸还是让它们奔涌而出。芬姐假装没看见,她转脸拭着泪水去烧开水。

      很快一壶茶摆在茶几上。芬姐拿来两个洗净的杯子,愣愣地注视着茶叶慢慢在热水中舒展开,一片片沉下去。

     “芬姐,我一直想问你,王哥临走前说得是什么?”乔远双手不停地搓揉,低头不敢看芬姐。

      芬姐的脸顿时红了,她望向丈夫的遗像,支支吾吾没说出口。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乔远,鼓足勇气说:“他,他要你好好照顾我!”

     “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乔远脱口而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了嘴。他的脸腾地红了,与爱哭痣成了相同颜色,不仔细分别竟看不出来。

      “还记得我说等她们成寡妇了给你介绍吗?没想到一句玩笑竟把我变成了寡妇!”芬姐低垂着头,泪水涟涟。

      乔远坐不住了,他喜欢芬姐,此刻他很想冲过去抱住她,亲吻安慰她;但在王哥遗像的注视下他办不到,他感觉是对他的亵渎侮辱。他呷了口茶,嘴里嚼着一片苦涩的茶叶说他还有事,赶紧逃走了。他在路上给芬姐发了条短信:“我无法面对王哥!等着我,我需要时间。”他一直期盼着,但芬姐没给任何回复。他几乎把那片茶叶嚼烂嚼碎咽下了。

       防控疫情坚持三年多了,大多数人已注射过疫苗,按专家预估病毒对人类不会构成生命威胁,除了有基础病的老年人。于是焦点集中到研制适合老年人的疫苗,并劝他们自愿接种。民众开始要求放开防疫政策,希望能“自由”挣钱。考虑民意难违,通过实际调研,在做好相关预案后,也在乔远30岁的这年年底防疫政策放松了。

      很快感染的人迅速上升,医院人满为患。乔远已没休息时间了,虽然和死人打交道,他也被感染了。对病毒切身的感受让他给芬姐发出保重信息。芬姐也很快给他回复她和孩子都感染过了,基本康复了,要他保重,多休息,快点康复。他心里暖暖的,得到久违想见的人回复,连她的一个标点符号都让他激动兴奋,爱哭痣又开始煽动起来,他热泪盈眶。

      一个月后,康复忙碌的乔远接到姐姐电话:母亲感染病危赶紧回家。他疯狂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揪着,眼泪扑簌簌地像断了线的珍珠。他决定给芬姐打电话,提出他的请求。

      “什么?你妈病危?要我以你老婆的身份陪你回老家?你确定要带上孩子王强?好!何时走?我抓紧准备!”芬姐那边听起来吵吵嚷嚷,她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儿子!”见到风风火火跨进家门的乔远,母亲那死去光彩的眼眸亮了,她激动地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她呼吸急促,不能畅快表达。

      “怎么不去医院!”乔远发疯般地冲姐姐喊!

      “预约不上!”姐姐哭摊在地上。姐夫抱住姐姐补充说:“医院已不分内外科,到处都是病人,很多医生也阳了。”

       乔远跪着从门前爬到母亲床前,抓住母亲的手呜呜哭起来。他知道母亲没救了,他猛抬头对母亲说:“妈,我把你儿媳和孙子带回来了!”泪水从母亲眼角溢出,挤出几个字:“我,以为,再,看,不到了”

       屋里哭声一片。芬姐领着王强跪在乔远母亲床前抓住她的手。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乔远。“她是你儿媳惠芬,他是你孙子——王,乔强!”乔远哭泣着把王强改成乔强。

       他母亲的眼里又放出光芒,她吃力地想坐起来,但也只能是努力用手撑下床就又放下。

       “妈!” “奶奶!”惠芬和乔强同时喊出来。乔远看到母亲抓住惠芬的手使劲地攥着,张着口直喘粗气。

      “好,好,我,我,能,能——瞑,目了!”他母亲说出最后一句微弱的话抓紧的手松弛了。

       悲痛的乔远赶到火葬场办理火化申请手续。可到处都是死者家属,大家在接待处门前吵吵嚷嚷,希望工作人员能给加急。是的,预约已排到半月后了。乔远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突然,高中同学杜海把他拽到僻静处。他个头不高,一脸雀斑,五官长相很不匀称,属于五官面相和身高都是丑陋型的。他夹着公文包,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与火葬场的场合很搭配。让乔远吃惊的是,杜海是这个火葬场的黄牛。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急人所难,是功德无量的!只是收点辛苦费而已,毕竟他要吃饱肚子才能帮人。

       杜海解释说:“还记得咱们高中同学大勇吗?他在W城工作;他原先在火葬场当司机的父亲当上馆长了。我们是邻居,我读书不行,只能守在家门口。我帮大勇照顾他家人,他爸也给我提供方便,每天给我几个火化名额,这也是所谓的远亲不如紧邻嘛。听说你在S城大医院工作,你的福痣真是让你飞黄腾达了!”

      杜海滔滔不绝,当他得知乔远的难处时,他说包给他了。他还补充说都是同学,不多加一分钱。如果哪天他混不下去时,乔远能给他弄口饭吃就行。

      有人就是好办事。很快,乔远把母亲火化入土为安。为了感谢杜海,他决定回S城前请他吃顿饭。

      没想到杜海把乔远暗恋的校花诸茜也带来了。她更加风韵犹存,楚楚动人的胸挺拔的很高,还故作娇滴滴姿态。让乔远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萌发出当年那股青春的荡漾。聊天中乔远得知诸茜在县城某社区工作,嫁给县医院的胡医生。前不久胡医生感染病毒已去世了,也是杜海的关系帮着安排的冰葬事宜。县城里几乎人人都感染过了,现在医院和殡葬业最繁忙。

      乔远慢慢发觉诸茜和杜海关系不一般,他们小动作不断。诸茜也谈笑风生,大吃大喝,毫不避讳。短短的几年,她就与他心目中的女神天壤之别了。乔远去卫生间时偷偷问吐沫横飞的杜海,他和诸茜是否有暧昧。杜海哈哈大笑说:“我们没你那么高的学历,只能在小县城里混。不瞒你说,我手里那几个名额,每天就能让我日进万元。原先的校花对吧!现在就是——笑话。当时她多洋气,对我不屑一顾吧!时移世易,这朵校花三年前就被我欣赏过了!不过她还真够滋味,百赏不厌。嘿嘿!现如今她又单身了,我也不用躲着胡医生了。”

      乔远惊讶地望着春风得意的杜海,他既吃惊他的收入,又恼怒他那长相竟已将诸茜得到手。他有些悔恨自己没尝试过,他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简直是鲜花插牛粪。但他很快又发现,他现在对诸茜已没感觉了。

       三天后,乔远带着惠芬和孩子坐在回S城的高铁上。因为病毒依然在传播,没事的人都躲在家里,整节车箱就他们三人,芬姐和孩子都在熟睡。乔远百感交集,他的损失是惨痛的,他不仅失去了他的母亲,他也失去了他心中永远的那份对青春爱情美好的记忆。

      丑陋,一切都是丑陋的!他的爱哭痣又开始抖动起来,他无声地哭泣着。他用手指揪住那根痣毛,一股怒气想让他用力拔掉它。一只温柔的手阻止了她。是芬姐,这位善良温柔的女人。她对乔远说:“我知道你失去母亲很痛苦,你要振作起来,我不会是你的累赘,回去我们还是好朋友!”

      乔远没法用言语表达,他把芬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亲吻着。

     “我比你大三岁,我知道配不上你!”芬姐带着自卑喃喃地说。

     “女大三,抱金砖!”乔远使劲抓住芬姐的手,生怕她跑了。

      惠芬羞涩地看了眼儿子,说:“我是寡妇,还带着孩子。”

     “你以为我是在做戏吗?我既然带你见我母亲和家人,就是认真的。你永远是母亲的好儿媳,他是母亲的好孙子,我会对孩子好的!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你难道只是报恩吗?”惠芬幸福地把头靠在乔远的肩膀上。

     乔远的手机发出鸣响,他看到微信里杜海传来杜海和诸茜亲吻搂抱的照片,还发洋洋得意的表情。他随手递给惠芬:“芬姐,这是我高中时暗恋过的女孩,没想她已堕落成这样了,她有老公竟和这男的偷情。”

      惠芬望着照片半天才喃喃自语:“女的好漂亮啊!可这男的真不怎么样,奇怪了!”

      乔远把全部的一切都告诉惠芬,气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连火葬场都有猫腻,人死后还要被狠宰一笔,死都死不起了。就像我,有这颗痣就没企业用我,回去我不如把这颗爱哭痣挖了。”

      惠芬充满爱意地看着乔远,心疼地说:“我可不愿你挖了这颗痣,这是你我的媒人,是我们的见证。我要感谢它,没有它就没有留给我的你。没有这颗痣,你也许就成了那个胡医生,死后都不知道满头是绿草。”

       乔远把嘴唇印在惠芬的唇上,两人沉溺在甜蜜的幸福中。

       “这才是最浓,最可口香甜的!比那咖啡,浓茶,芳香万倍。”良久,乔远才放开芬姐的嘴唇,望着她的眼睛说。

      “回去我们就登记吧!我们早登记就能早些把你的户口迁过来。”惠芬认真地对乔远说。“没想到,我空有文凭,要靠这种婚姻的方式得到城市户口!”乔远愤愤不平地说。芬姐认真地说,“你以为就你老家火葬场这样么?S城也一样,你那天给我打电话,听到吵吵嚷嚷声了吧,都是家属在请求给安排提前火化。领导曾暗示‘我们有20个炉,每天能加20个,每个炉多一个也不打紧。每增加一个要给馆里提一个整数。’所以,大家都想捞这笔财。起先是加一个不到两万,后来加到近四万了。那家属都还抢着要。如果你想要几个名额我能给你弄到,也会日进万元!”

       乔远惊愕地看着芬姐,他只知道太平间尸体增多,没想过这些尸体火化需要的时间。他无意识地又揪住那根痣毛,用手指不停地绕着圈说:“就算我要饭我也不挣这钱,我们宁愿不再要孩子,把小强培养好就够了。这不义之财不能用,我们永远不会心安的。”

      “别揪,这爱哭痣是属于我的。其它都听你的,我们有房子了,我们两人的工资也够花了。我还年轻,能给你生孩子,我要给你们乔家生几个真正的子孙!才能对得起你母亲送给我的爱哭痣!”

     “那我就有很多弟弟妹妹喽!”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车厢里四处扩散,车内爆发出阵阵温馨的欢笑!

      此时窗外车轮在飞驰,两旁的风景快速地向后奔跑。车厢里回到着那首旋律:

       “你说命中早注定多少欢笑 多少哭泣

       都藏在你脸上的爱哭痣

       不管多少努力 都无法挽救这种宿命

      你只能默默承受 命运的无情

      让你的泪落在我掌心

      化作一颗一颗幸运星

      让我吻去你泪的痕迹

      用真爱为你指点迷津

      原来幸福的约定 多少恩典 多少怜悯

     让眼泪因为喜极而泣

     用真理破除你的迷信

     祝福你直到遇见奇迹

     让你的泪落在我掌心

     我愿做你的专属天使

     让我轻抚你的爱哭痣

     它会变成幸福的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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