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宇昊
一
记忆中对阳山乡下的印象,首先是果农爷爷。
爷爷后半生和桃子结缘此暂且不论。老人家的细心关怀和因为大山里的青春造就的不善言辞的性格一交叉,常常就容易制造一些动人的小细节——尽管爷爷极力将自己的身影从这些细节的缔造者里抹去,但他在这方面有意无意地粗心。
其中之一是,每次我一回乡下,只要表弟不在,电视机里总是巧合地放着八六版《西游记》。
一开始我只当做是爷爷自己在看,几次之后我慢慢地排除了此种可能:有两三次,我到家时西游记已经放完。这似乎表示电视是爷爷早就调到了频道,专门给他孙儿看的。
说句实话,到了初三之后,这部电视剧对我的吸引力已经打了折扣。这并不是说电视剧本身质量不足,而是这样的电视剧似乎不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孩子应有的消遣,它的剧情布置已经不太符合一个初等教育水平的孩子的世界观;诚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便是,对于剧情我已经大体烂熟。
爷爷对此不可能浑然不觉。于是后来又有了几次,爷爷从自己蹩脚的幕后人伪装中走了出来——我一回家,电视里放着西游记,沙发上坐着的爷爷不在打盹。
“爷爷你也看啊?”
爷爷默认。
说来奇怪,和爷爷一起看西游记,比一个人看竟然多出许多趣味。仿佛有位老人坐在你身旁,你就会隐隐感应到他对面前这部剧存在着你还不了解的执拗原因;当这位老人又恰好是你的爷爷时,这样的陪伴就变成了何乐而不为的差事。
由此幼年时候住在乡下的记忆随着一趟趟相似的主旋律、一曲曲片头曲片尾曲和一句句熟悉而魅力不减的对白渐渐苏醒过来。
其一: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睡在二楼,二楼有一部小彩电。爷爷奶奶那时候上楼特别早——主要是我八点多就叫着要睡——于是他们每天的天气预报都在楼上看。天气预报结束后再过一段时间会放西游记,这对于当时的我已经足够激动人心;更激动人心的是在天气预报和西游记之间的所有广告顺序都是不变的。爷爷奶奶说我那时候就能记得最后一个广告的广告词,我跟着广告词大声朗诵,朗诵毕,欢呼一声,从床上跳到地上看西游记。当时的西游记片头曲有一段是孙悟空在树林间翻滚,我也学着翻滚过,奈何地实在太硬。当时二楼的地绝对不是地板,类似于在瓷砖地上贴一层并不顶用的墙纸,实在咯得疼。
其二:我曾先后买过两根一模一样的金箍棒,金箍棒正中间有一个突起的椭圆形按钮,一按下,金箍棒的两头就会弹出,金箍棒就会变长。两根金箍棒的下场都比较惨,大概有一根是我在转棒时把它从床上摔到地上摔断了,另一根是和小伙伴“持械斗殴”的时候敲在墙上敲断了(所幸是敲在了墙上)。我不太计较金箍棒的失又复得得而复失,因为我认真地相信这种会摔断的金箍棒不是“定海神针”。
其三:哥哥买过一把“开山斧”,不想那开山斧是个伪劣产品,哥哥真的拿它开山的时候它的斧头居然断了,只剩了一根浅黄色的空心塑料棍——有点弯,开过山的大抵都会这样。但是这根棍子耍起来正合适,因为它的粗细符合一个孩子最舒适的握感。当我把它在手上转出一个整圈时,不得不欣慰自己离孙悟空又近了一步。
其四:在无锡,住在外公外婆家,我还是和几个小孩子玩在一起。有一天我们用树枝伸进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把院子里的一条金箍棒——就是在我手里断了两回的那一种——偷了出来。带头偷出来的孩子把金箍棒在地上顿了两下,带我们远远地躲到树后,颇有气概地大喊一声“瞧好了!”他将棒从右手转起,连转两圈,眼见就要掉时又用左手向前一抓,趁势将按钮一按,只听得一声响,金箍棒两头弹出,变长的金箍棒像一面黄底红心的圆盾飞上他的后背,不见动作酣畅淋漓,只听舞处霎时生风。舞毕,全员小心地鼓掌怕教金箍棒的原主听见。即便小心如此,即便那丢了金箍棒的后院子里没出现一个人影儿,偷出棒来的孩子还是将它戳回原处。每个人都有一个孙悟空的梦想,每个人都不愿意失去自己的金箍棒。大概金箍棒越是耍得开,对这样的幼稚而令人敬重的情怀就越能体谅。
我们很难说西游记或者金箍棒是一种教育,但是至少孙悟空的形象构筑着我们对正义原始的崇拜。当看到妖怪捉了唐僧去,我们感到愤怒并不完全出于偏激的正派反派观念,而更在于我们对于孙悟空武艺高强、竭尽衷心的正面形象有了太深的认同,如果妖怪动用卑劣下作的手段,我们就会不能适应、不能忍受。
总的来说,阳山产桃子,阳山也产孙悟空。
二
看来桃子是特产,孙悟空不是特产。
于是今天一早央视春晚枪毙六小龄童节目的新闻传出,“央视春晚”的新浪ID立刻招致网民的联合声讨。有些网民的用词确实不太文明,但是说到底骂得确实解气。毕竟这里的主题不是文明不文明的问题。
我不太想怪罪央视春晚的导演,如果手中是一台放给全国观众乃至全球华人的节目,自然不能不谨慎、不能不较真、不能不顾虑。只是谨慎较真顾虑的结果应该是一台更出色的、更符合大众口味的、更“令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盛宴,而不应逆天下之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节目组的任何决策一定有他们的思考权衡甚至难言之隐,但是如果连观众心中最深层的认同感都不能唤醒,那这个节目的效果必然要打折扣。
以上新闻并没有得到证实,因此在评论的时候应当谨慎。似乎还有一条“央视辟谣”,即央视春晚申明自己根本没有邀请六小龄童。这个解释实在是很糟糕的,网友评论的趋势是“仅这一句不走心就该挨打”。
新浪上与此有关的博文还有不少,其中有一篇写道:“六小龄童真的演得很好吗?恐怕不见得。”博主其实很费心,只是可惜抓错了一个方向:呼唤六小龄童上春晚不仅是因为他的演技,更是因为他是无数西游记观众的不老偶像。这就好比家里年过花甲的老祖母不一定真能负起管理家庭或挣钱糊口的责任,但只要她每天在院子里坐着剥剥毛豆,子女们就觉得这个家不会散。一种共同的认可最能衍生安全感,而共同的崇拜衍生的就不仅仅是安全感,更有自信和执着。当这种自信执着的源泉在一个最该奔涌的季节被莫名其妙地堵死,理想水位与现实水位之间的落差还要远远小于崇拜者的心理落差。
我们没有办法决定六小龄童表演什么,但是结果再一次证明:表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六小龄童。引用一段博文“其实只要他上台转两下棍子,甚至拿只桃子吃个一分钟,我们也愿意看。”情结的对象是抽象的人而不是具体的特征,就好比喜欢一歌手可以说他唱歌好听无奈长得不好,而对一歌手有情结,大概就是他唱歌好听而且脸也怎么看怎么标致。后者当然有一定的“盲目”成分,但是不盲目是不可能构成情结的。同时,要令一两个人“盲目”并不难,但是六小龄童背后的观众集体“盲目”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又有一条:“如果零点钟声一敲响,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跳将出来,喊一句‘俺老孙来也’,我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我个人是很少感动到哭的,但是回味一下这场景却也有想哭的冲动。因为这就是“大圣归来”,这就是一个童年的偶像在你青年时期忽然回归的梦中场景,眼泪是用一根金箍棒搅动你无数回忆的结果。大新年的哭一场似乎不太吉祥,但是至少我的爷爷一定不会劝阻我。
哭的自然不只是我。在写文章的时候我完全不担心读者会不知道“六小龄童”是谁。
三
人总是会长大的。
小时候看到这句话无比期待,但是现在它有点煞风景。
因为它告诉你:没人可以变成孙悟空,没人可以七十二变,没人可以刷一根棒子把风波险恶悉数荡平。
这就让我想到南京大学苗怀民教授的论断。在他看来,孙悟空一路除魔不多,降妖倒是不少。因此孙猴子其实掌握了大多数仙人的案底。它是一只圆滑的猴子。
幸亏我小时候没人把这话讲给我听。讲了也白讲,我是不会信的。
知道了长大的必然结局,就会回避成长吗?知道了做不成孙悟空的必然结局,就会在幼年看西游记时扫兴地叹一句“全是假的”吗?不可能。只要结局还没有到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对不可确知的结局怀揣一丝希望,而这一丝希望的光并不意在指引我们走向结局,而在于让我们对走向结局的路有更多不消极的猜测。这样的猜测需要理解、需要分享,也需要发泄。不管命定的结局如何,我们都愿意对它抱有一丝憧憬,正是这一丝憧憬告慰着我们风尘仆仆的旅途。于是我们就在这样的希望里把一生光明正大地消耗掉。西天取经到了最后,取到的是真经还是无字经根本不重要。
举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虽然央视春晚(疑似)宣布六小龄童节目被枪毙,但是网友还是留下了四十万评论呼唤六小龄童。六小龄童的节目被公开宣称枪毙最终还登上春晚,这大团圆结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知道结局和执着是两个系统,知道归知道,执着归执着。
同时,越是知道,越是执着,就越是需要理解、分享和发泄。
那么这就不是跟风,这是广泛的民意。
最后,文章题目叫大圣不归来,但我内心呼唤大圣归来,让我对着我的回忆哭一哭。
如果我还能记得那乡下二楼最后一篇广告词,我愿意为大圣背上千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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