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于一九九七年,在东北一个靠海小城市的小乡村里,城市地图上芝麻大点儿,国家地图上找不着。
有人说,你掰着手指数的十年以前并不是一九九几年,而是二零零几年,于是好像九七年也不算太近的日子。
可我觉得九七年也不算太远的日子。于是我从左脚趾开始数,一直数到右手小拇指发现也才只能数到2016,于是我点一下头,算是我的2017,二十一年不到。
那时候改革当然已经开放,做生意的人一抓一大把,我住的村子虽小,但万元户已不足为奇,有富裕家庭的男孩上学时候会带五块钱,香港也赶在我出生之前回归。我们家的水平不算普通家庭,不算小康,用筛子筛选下来,真的只能算穷。
二.
母亲说,生我时候花了一百二十九。
阵痛的时候父亲还在外地打工,母亲赶去医院的时候医生摆摆手说,“根本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好吧?”母亲没有钱住院,就又回家,疼的不行的时候又去了一次,又被撵回来。
父亲终于在第二天深夜赶回来,在他到家的两个小时后,我在县城的小医院出生,折腾了两天一夜。
在我之前,母亲怀过两个孩子,但都在肚子里就离开了她,我是第一个孩子,也是第三个。
三.
我家就正对着马路,矮于马路。
路过的人都能看见那个用大红笔画写着小卖店三个字的矮房子,而在我记事起家里就已不再开小卖店,可大人们也没想过把这三个字盖住。
父亲把路边到家的那段距离用红砖铺了一条窄细的小路。
雨天时候水会顺势流进屋子里,我踩过那一趟红砖到马路边上,打着雨伞蹲在马路边上躲雨。
晴天时候会有化缘的和尚来敲门,我小心翼翼的把窗户打开只伸出一个胳膊的缝隙,用家里的米碗向他们的深色木碗里倒半碗大米,那年“拍花子”打扮成和尚偷小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怕和尚真的没有饭吃,也怕我被人挖心肝。
四.
我七岁时,父母都出去打工,我住在大爷家。
有一天他路过我家,看见门口有一块地因为常年渗水而塌陷下去,有几块红砖也跟着陷了下去。大爷去买了两个水泥管子,挖一个大坑。他告诉我他会把水泥管埋到坑里去,然后填上土,来补这个大坑。
大爷做工的时候,我就在他后面左转转右转转,在他转身拿锹的时候我一下子滑到了坑里,我想我自己能爬上来,可是坑边的土常年渗水松软不已,我越使劲爬坑口就被我挖的越大。
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一定哭的撕心裂肺,父亲那么刚强又不苟言笑,他大概是不会哭的,只会沉默着抽一根又一根烟。那么我家什么时候会住一个大房子呢?香港是和我同一年成为“中国人”的,我还有机会可以去香港玩吗?我最好的朋友瑞瑞知道我死了会哭吗?如果她知道我死在家门口会嘲笑我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五块钱上学?当我想到我的幼儿园老师说我的个子小,要晚一年才能上小学的时候,大爷回头把我捞了上来。
为了安抚他觉得受怕了的我,大爷让大娘带我去村里办喜事的一家喝喜酒,穿过院子我看见一座很长的房子,每面玻璃上都贴着红色的大喜字,大娘拿着钱在门口上了一份帐以后又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去了更“深”的一个房间又给了一份钱,我问他为什么要给两份钱,大娘说,新郎是村东头的老李家的儿子,新娘是村西头的老龙家的女儿。
五.
大爷大娘忙的时候我也会被送去姥姥家。
姥爷有糖尿病,可是爱喝酒,舅舅年轻又帅,可是爱喝酒,姥姥有哮喘病,可是爱喝酒,舅妈很漂亮,不喝酒,只是心肠坏而已。
在姥姥家,我度过了一段被我称为童年阴影的日子,为了这段日子,长大以后稍有苦难不顺,我便想起小时日子,整夜无法入眠,委屈不已。
痛哭时候我去看医生,诊书用“基本毫无生气”来写我,我气的摔掉诊书。
我那时用“一霎万念生,一霎万念死”来形容我自己。
六.
十三岁这一年我频繁做梦,五花八门,也开始读书。
我读郭敬明的《小时代》、读不知道该叫玛格丽特还是该叫米切尔的《飘》、读韩寒的《草》和《毒》,也读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我想,我是要成为一个作家的。
因为我有时想起韩寒小说里那个拿着麦克风唱歌的女疯子,我有时也想起小时代里的南湘,还有安妮宝贝笔下那个好不容易找回爱人却坠于电梯的女人。这些是没有什么联系的,可我就是常常有这样的无端联想,我想,这完全是因为我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想我会去一个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我想我会成为一个足可以独立生活的女人,我甚至想我会挣足够的钱以后去特别贫困的山区盖一座小学,就叫它“别回来小学”。
我会在开学典礼上紧张的为孩子们致辞,告诉他们“你们好好学习,考大学,去更好的地方,不要回来。”
我也许还会掉几滴眼泪。
我知道在我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我也知道什么事情在我身上不会发生。
像我小时候去喝喜酒的那家长房子,从村西头嫁到村东头。
像我十八岁在长房子办的那一场升学宴。
我和母亲讲,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当主角。
那儿绝不是我的命运。
七.
我十五岁时,家里已不再过苦日子,父亲包了八百亩水地。
有一天父亲买了一份炒面,用塑料袋装着去给田间看地的大爷送去,他开着一辆银色的捷达。
大爷把袋子放在后备箱上吃,还未等吃完,父亲突然接到电话必须马上走,他只好把炒面拿下来。
在车子的发动声中我坐在后座回头,看见大爷趴在路上,头发白了些,一只手撑着地,在吃一份我并不觉得美味的炒面。
那一年郊外铺了柏油马路,曾有长辈开着车在这条路上载着我,他问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天气炎热的时候,你会看见远处有水泛着白光?
八.
我十六岁时生了场病。
现在也常会想起躺在手术台上麻醉那一刻的情形,眼前白光从整眼变成一条线。
出来时候有很多人围着我,舅妈在手术电梯里一直问东问西,我麻醉劲儿尚未过,浑身发抖,但用足力气吼她一句闭嘴。
九.
二十岁,我在一个宜居又漂亮的城市念大学。
我的成绩并不好,交过几个男朋友,最终的分手理由都是由于性格不合,表面上我不以为然,很少提起。
但痛哭过几个深夜。
我偶尔会坐两个多小时的动车或五个小时的硬卧回家,也曾看见前男友在候车室时没有看到我,并且穿过我拿起前面女孩的行李时想起他对我够好而痛哭几个小时。
我在日记里写“尽管有朋友陪伴,可那是一趟孤独列车。”
十.
写到了第十段,也到了我的今天,二十一岁。
我养了一条阿拉斯加,我叫它小白,我会挑凉爽午后带它去曾经的水地玩儿,隔着水平线看见依然板平的柏油马路,看样子这些年这里鲜有过车。
看着远方,
是因为水蒸气,所以远方才一片白茫茫。
我也会挑太阳小的下午用院子里水井打出来的井水洗澡,
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十几年前的画面。
那时还未曾是现在这副天地,有一个姑娘调皮掉进坑里,没有言语,没有呼喊,但她已在脑海里悄悄思量过了她的小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