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妻启事

寻找的意义就在于寻找本身。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9个故事

2013年2月4日,小年夜,我在暖气坏掉的一楼值班室里紧了紧棉袄,等待后半夜的英超让我沸腾一下。

不是我不困,烟灰缸里早已屯满了烟头,实在是一年之中难得值几次这么轻松的班,舍不得睡。报警电话每逢春节倍儿安静。

“不……不好意思,能帮帮我吗?”,空中炸开绚烂烟火之时,一张脏兮兮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口,吓得我踉跄倒退几步,手本能地从腰间掏出辣椒水。

“你这样会吓死人的知道吗?”我很想飙脏话,顾及职业形象,咽了回去。

他应该也是满心愧疚的,可还是在几秒后破功笑出了声。他在窗户外看我,我在房间里狼狈,大概像极了动物园里的困兽,被游客有意无意地骚扰,惊得四下逃窜。

“进来吧,有什么事?”,我打开门,把他拉进值班室。

“我叫文陆。”

“你要问路?去什么地方?”

“不是,我名字叫文陆,我需要一些帮助。”

在确定这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求助者后,我也渐渐平复了内心的惊慌,开始打量这个名叫文陆的男子。

文陆很拘束,直角尺一般倚在值班室的门上,随身携带的“阿达迪斯”运动包斜挎在肩上,开线处露出一个变形的矿泉水瓶和一条形容不出颜色的毛巾;发型和衣裤虽然古板陈旧,倒是整齐;左脸淤青,右脸擦伤,泥土和灰尘像沙画一样均匀嵌在伤口里,沙画演示得很明显,是一幕被惯用手为右手的人一拳打倒在地。

“说说怎么回事吧。”

文陆是贵州人,自幼丧母,跟随父亲生活。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手心手背的粗燥皮肤布满木屑扎破的细小疤痕。赚钱不算多,但靠着扎实的手艺和西南汉子特有的淳朴,保障生活的同时,尽力满足了文陆偶尔为之的虚荣。生活中缺少母爱的文陆,也缺少着异性在生活中带来的情感刺激,直到小学的第一次期末考试。

偏远地区,几个村合在一起才能办一个简陋的教室,村里早年读过一些书的老先生只能教学龄儿童基本的汉字。文陆第一年上学,正赶上教育改革,乡里成立了公办学校,除了留在乡里公办学校教书的老师外,还有一部分大学生支教老师会下去各个村里,传授汉字以外的其他学科,每个学期结束时,要把所有村里的孩子集中到乡里公办学校进行期末考试。

文陆就是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曲比阿美。也就是这一面,便喜欢上了这个相隔几个村的姑娘。

能让一个七八岁孩子在内心坚定不移地认为这种感觉就是“喜欢”的原因,只有上辈子的自己才说得清。

从那以后,文陆不像同龄孩子一样憎恨和惧怕考试,每天清晨出门前狠狠撕去老黄历面上的一页,心里盘算着见阿美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初中毕业以后,阿美没再读书,文陆因为是男孩子,家里同意他把高中读完。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在考场上见到阿美,文陆才深深感觉到应试教育有多么的无趣。

听同村姑娘闲聊时谈起阿美准备和其他几个小姐妹出门打工,文陆鼓足勇气写了一封情书,天还没亮就摸着黑走了几里山路,连摔带爬把情书送进了阿美的窗口,回家的路上,文陆像个满身伤痕得胜归来的将军,昂首阔步。

情书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时间在文陆犹豫要不要去找阿美的煎熬中悄悄流逝。阿美在湖南打工期间谈恋爱的消息辗转传到了文陆耳朵里,文陆在工地宿舍里搂着自己的犹豫喝了一整夜的酒。

一年前,父亲打电话给文陆,让他回去相亲,如果合适就把婚给结了,别出去打工了。文陆做梦也想不到相亲的对象就是阿美,年少时的“喜欢”突然变成眼前的“婚姻”,有一种被命运霸王硬上弓的快感。

父亲对文陆说了实话:阿美是有男朋友的,可是阿美父亲病倒了,阿美男朋友家境贫寒,而且远在湖南,根本没办法留在这边照顾,这段感情在阿美的左右为难中被强行斩断。媒人做介绍时,看中了文陆父亲的忠厚老实和手艺精湛。文陆父亲虽然收入不多,但愿意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拿出来给阿美父亲治病。

阿美心里是忘不掉前男友的,刚结婚时几乎夜夜侧过身去以泪洗面,文陆心疼又木讷地站一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时间久了,阿美不哭了,文陆依旧体贴照顾阿美,所有的收入都用来给阿美添置喜欢的东西,惹得同村姑娘想起自己老爷们儿就一阵羡慕。可阿美一直不冷不热,白天都是些过日子的油盐话,夜里文陆根本不敢试探着去碰一碰阿美。父亲经常旁敲侧击怎么还没有个一孙半女时,文陆总是学着城里人的口气,说想多过一段二人世界的时光便应了过去。可电视里每每出现唇齿交融的画面时,文陆还是会觉得口干舌燥,喉结吃力地上下游走。

这段婚姻就在“天时地利人不合”的情况下,平淡延续。

一个月前,阿美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我想出去走走,不用担心我。”当地派出所说这种情况不够立案条件,让文陆再回家等等,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文陆在家等了三天,坐不住了,晚饭时跟父亲说想出去找阿美。父亲给文陆倒了一杯酒,转身进里屋拿出了一个塑料袋,告诉文陆,这是他清晨去镇上银行里取出来的,家里全部积蓄都在,留了1000块添置年货,剩下的都让文陆带在身上,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

文陆有些犹豫,父亲为了文陆的爱情已经搭进去了很多钱。

父亲见文陆不伸手,咂了一口酒,自顾自地说道:“阿美嫁到咱们家来,无论什么原因离开,我们都要尽到夫家的责任。阿爸知道你担心她,阿爸也一样。去找她吧,找到了好好聊一聊,就算她真的不愿回来,起码你也要告诉她你会等她回来,就像你从小到大一直等她一样。”

茫茫人海,找一个刻意躲着的人,谈何容易。

文陆沿贵州、湖南、江西,一路向东,每到一个城市会先去当地公安局备案,然后打印一批寻人启事。害怕别人看不清照片,寻人启事上的照片都是彩色的,贴在火车站、汽车站门口,在每个寻人启事的附近蹲上半天一天,踩灭一地廉价烟头。

只要有人驻足看了寻人启事一小会儿,文陆立刻冲上前,谄媚地递上一支一直放在口袋里不舍得抽的中华,询问别人是不是看着眼熟,在得到别人的否定答案后,仍然穷追猛问,直到别人把他当作神经病一样踹开,才悻悻离去,重新蹲回寻人启事附近的角落里。

在湖南,文陆曾去了趟阿美以前打工的工厂,从阿美以前的工友那里打听到了阿美前男友的住址。

文陆忐忑前往,既希望在那里见到阿美,又害怕在那里见到阿美,轻扣房门时,忍不住侧耳门上偷听里面的动静。他想,如果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真的在里面,那他就留张“等你回家”的字条,转身离开。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打开门,文陆第一时间冲了进去,把别人吓得差点报警。文陆一边道歉一边还在偷瞄卧室,生怕错过一点阿美来过的痕迹。

阿美前男友了解了文陆的来意,目露凶光,满是怨恨。在表示没有见过阿美以后,他浑身颤抖质问文陆当初为什么用如此无耻的方式抢走阿美。文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留下了1000块钱,一来是为自己用稍微好一点的家境抢走阿美表示歉意,二来希望阿美前男友如果有阿美的消息可以第一时间告诉他。

“你别怪阿美,她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很爱她。”文陆仓皇离开前,直视对方说了这句话,眼里满是坚定。

离开湖南,文陆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回想一年婚姻里阿美说过的每一句话,突然记起阿美曾经在电视里看见庐山雪景的时候说过很想去。正值深冬,也许阿美会去那里,嗯,一定是去了那里。

这么想着,文陆微笑着睡了出门失眠多日以后第一个好觉。

在庐山火车站张贴寻人启事的时候,两个中年男子拍了拍文陆的肩膀,其中一名男子告诉文陆寻人启事上的女子他们前几天见过,在庐山脚下一家餐馆里做服务员。另一名男子随口附和道,对对对,确实是那天我俩一起吃饭时碰到的那个服务员。

文陆高兴得像新婚之夜,在路边小卖部里买了几包好烟,塞进两位大哥的口袋里,嚷嚷着赶紧带他去。

行至人迹罕至的地段,两位大哥突然变脸,手中的弹簧刀上下翻飞,文陆转身想跑时已经晚了,重重一拳打在脸上,希望和鲜血一起融化在洁白的雪地上。

文陆清醒时,随身携带的钱都被抢走了,新打印的几百份寻人启事散在雪水里,字迹和相片都模糊了。文陆捡起摞在面上还能看清的几十份寻人启事,欲哭无泪,没有方向得走了十个小时,走到天已黑透、忽然炸开一朵美丽烟花时,出现在我值班室的窗口。

突然想起文陆进门时说很饿很冷,便泡了一碗方便面推到他面前,脱水牛肉和脱水蛋在高温氤氲里渐渐舒展开,像轻解罗裳的少妇。

“我想阿美了。”文陆用带着哭腔的五个字结束了他的故事,值班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他胸口起起伏伏摩擦衣服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直到文陆哇的一声彻底哭了出来,眼泪和鼻涕拉拉扯扯滴落,落在碗沿,顺着面身,融进生活这碗酸辣汤里。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三岁孩子一样的三十岁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年少时盼望考试的迫不及待、表白失败的郁郁寡欢、想念阿美的夜不能寐、直到娶回阿美的手舞足蹈;也刻下了年关将至时背起全部家当踏上列车的匆忙慌张、躲在张贴寻人启事的墙角观察来往行人的满怀希望、一个接一个没消息的夜晚匆匆流逝的失魂落魄、直到在万家灯火中流离失所。

“文陆,听我一句劝,先回家吧,该找的地方也找过了,你的父亲和妹妹还在家里等你过年,过完年了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再出来接着找。我也帮你跟当地派出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我送你去车站,帮你买票。”再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想在交班前把文陆安顿好。

文陆点点头,平复了情绪。

去火车站的路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文陆在车上眯了一会儿,手里紧紧攥着剩下的几十张寻人启事。

我口袋里就剩下三百多块钱,都给了文陆,让他自己去售票厅买票,我到候车室去等他,一会儿送他进站。约摸过了半小时,文陆满头大汗进了候车室,说是求了售票口排在前面的学生让他插个队,终于买到一趟加开的临时客车。

两小时后,候车室广播里响起了“开往广州的临时列车已经进站,准备检票”的通知,原本答应我回贵州老家的文陆也在这时拎起行李挎在肩上,双手垂在身子两侧,结结实实地对我鞠了一躬:

“谢谢你,我没有买回家的票。阿美曾经说过,想去深圳那边打工,收入也高,还能看海,我想去那边试试,我刚在值班室的民警告示栏上记下了你的电话号码,车票钱我会还给你的。”

说完,他转身钻进检票人群,一边说些“不好意思让一下”,一边挤过了检票口跑进站台。

我来不及跟他告别,只能注视着那个倔强又执着的背影消失在站台上,天刚破晓。


作者 | 张强,人民警察。想让头顶上的国徽在白纸黑字里闪闪发亮。

编辑 | 宏伟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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