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接到大伯的电话,我的心里免不了噗咚一下。因为常年在外,少与老家联系,一般有事,都是大伯通知。
但是这样的大清早,没有过。他从来不轻易拔打我的电话,除非老家婚丧升学进屋之类,总之,是要花钱的差事。人虽在外,但老家大局上的事,也是面子帐,不可关门不理。
大伯的这次电话有些吞吐,倒是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问问我母亲的身体状况,又叮嘱我大热天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顺便破例地问了我的收入情况,最后轻描淡写一句,如有时间,回来一趟呗。这让我顿时起了疑心,既然大清早来电话,必定是想了一晚上,不会这样的简单,况且,要我回去,又没有说清楚为么事。
一再追问,电话那头半晌才有回应,说是金才出事了。
金才是我大伯的小儿子,与我一般大小,比我大月份。因为大伯是乡村的医生,条件不错,所以小的时候金才的身子骨养得好,长得一高二大,整整大我一圈。我们从小是玩伴,并且一道读书识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形影不离。他贪玩,没有我的本份,初三便辍了学,早早跟着家乡的长辈去黄山卖塑料袋混世。而我仍然选择读书,从此各走各的路,很少在一起疯傻了。
后来我参加工作,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他,在黄山市郊区的一个地方安顿了小家,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彼此见面的机会更少。当时金才入赘这件事让大伯很是难堪,不肯原谅,并为此消沉了几年。
金才于是几年都不敢回来,整个人似乎失踪了。等到他有一年过年回来时,后面跟着一个怯怯的女人,紧拽着女人衣服的一双儿女,才知晓金才的一些状况。但与他交谈时,从他有些闪烁的眼睛里,能猜出一二,日子过得不是太好。
记得金才回来的那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这也确实是件新鲜事。年纪大的拉着金才的手问长问短个没完,都感慨大伯大妈有福气,没花一分钱便媳妇孙子全都有了,多叫人羡慕。这时大伯的脸色舒缓了很多,开了笑意。而大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怀里紧紧搂着孙子孙女,左亲嘴右亲嘴,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就是多年的胆结石老毛病,竟然再也没有发作过。人逢喜事百病消,也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大伯客气地请了我到他家吃饭,一是见我与金才从小长到大很是要好,如今见了面应该有可聊的话题;二是我包了他孙子孙女的见面钱,并且数额不算少,给了他的面子。因为毕竟相隔七、八年没有见面,开始气氛略有些生涩,可能金才见我穿着比他有些光滑,谈吐比他略有风趣,发觉自己的寒酸庸俗,显得拘谨了很多,完全没有了年少时我们在一起朝气与机敏的模样。
倒是归功于晚餐的酒,你一杯我一杯,唤醒年少时那些欢快的回忆,渐渐融洽了气氛。
于是在烟雾缭绕与酒意酣畅中,他的所有的经历如水库开闸一般,全部倾泄。我这才知晓他早已改行,没有再卖塑料袋,而是在黄山市某县城给一家做粮油批发的随车送货,三千块一个月底薪,然后拿提成。由于人比较精明,深得老板的信赖,所以一干已有五个年头。并且他的老婆,老板娘做的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因为娘家无子𠻸,金才便入了赘,做了别人家的顶梁柱。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依然兴奋,多半是沉浸在与金才年少时候那些快乐的往事中。
他读书不是我的对手,经常惹得老师的竹鞭,并常常拿我们作比较,这令金才耿耿于怀。但是他确实不笨,捕鸟捉鱼是他的强项。常常夏天在放学时一个猛子扎到河里,不消片刻功夫,便摸到数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当然,站在河岸的我也有份。暑假稻田里的秧栽下了,他赤着脚带着我在田埂边捉黄鳝。这我也会,只是每次他都比我逮的多。我们都很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从来舍不得拿一条回家吃,总是一起拿到镇上的集市卖了。我们也有嘴馋的时候,想吃了,买些廉价甜甜脆脆的枣子,这钱总是他付,然后两个人一路哼着歌连蹦带跳回家,带给家人尝尝,算是分享我们小小的快乐吧。他很顽皮,常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树上掏鸟蛋。见树枝乱晃,让树底下仰着脖子的我说不出的担惊受怕。还记得几个伙伴在一起玩砸纸炮时,他总是赢得厚厚的一叠,偷偷摸摸塞些给囊中羞涩的我,这让我很是心生感激。
但他也给我身上留下一点永久的纪念,便是我门牙残缺的一个小口。那是秋天在村子稻场边长了荸荠的田里玩枪战时,他一不小心脱手,钢丝做的驳壳枪砸中我的额头与门牙,顿时鲜血直流,我嚎啕大哭。他自然也挨了大伯大妈的一顿毒打,屁股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天走路一跛一跛的。然而他并不记恨我,反倒对我更加的好,时时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事隔多年,他仍然为这事心存内疚。
哎,人就是这样,有了相处才有牵挂。而我与他,因为这件有着过失的事,让彼此更深刻地记住了对方,惦念着对方。
我只记得这是与金才分别二十年的时间里,相聚最为快活的一次。老家的村庄不算大,十来户人家,但也只是在这二十年间里,各有各的原因,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年边,大家仓促地回来,上上腊坟,然后大年初一挨家挨户串串门,走走亲戚,到了正月初六,又各忙各的去了。
但金才却是回来的少之又少,其间又碰见两次,一次是带着儿子回来的,最后一次,竟然是孤身一人回来。从大伯大妈阴郁的脸色上看,知道金才这些年生活得不太如意。真是的,过年咋一个人回来呢?我见了他的面有些抱怨他,他只是支唔着说,春节边车票难买,况且翠花(他老婆)上班请不了假,没办法。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金才黄山那边家里不太和睦,夫妻间常吵闹,可能是经济拮据的原因。再者,金才不知何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外面借了不少的债,经常有讨债的上门,一家人过不上安稳的日子。
据说有一次,金才居然伸手向大伯要了几千块。当然这样的事,爱面子的大伯是不肯说给我听,都是母亲与屋里闲扯时得知一二的。屋里的婶娘叔爷们都不住地为金才摇头惋惜,曾经多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一个不通情达理,胡作非为的人呢。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知道,一个人想求上进难,但不想好,破罐子破摔却很容易。而我的曾经多么要好的伙伴金才,也是亲兄弟,竟然在自甘堕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最终无法自拨。
我也明白大伯这次来电话的真正原因,而且他特意问了我的收入情况,应该是手头紧,但我是他的下辈,他不好明说。他在电话中把金才的事全盘托出,由此可见,是多么希望作为侄子的我,作为与金才好兄弟的我,帮他一把,躲过这次的灾祸。
金才这次祸闯的很大,假借他上班那家粮油商行的名义在各乡镇的粮店、超市共提前收了订货现金约四十万元,而货,并未按时发出。等到老板发现时,一切的损失无法挽回。尽管老板与客户多次周旋调解,但无济于事,损失惨重的客户报了案,金才就此铛锒入狱。金才的一些包括赌博甚至是私下养女人的丑闻随着他的自由告一段落而传得沸沸扬扬。
我深感痛惜,社会是个大染缸,稍有不慎,随时随地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是,金才,你为什么往里面跳呢,到底是什么扭曲了你的灵魂,从而改变了人生,并且让深爱你的人们心灵上受到无比的创伤?你的老婆你的孩子们你的父母,包括我?
等过了今夜,我必须得回老家一趟,同大伯商量一下可有解救金才的余地。哎,大伯说,大妈的胆结石又犯了,很厉害,正在县医院里做手术,真的是祸不单行。大伯肯定正在四处筹钱保他,但不管怎样,对于金才,我要尽自己的一份努力,让他尽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