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假设全产共产主义成立的世界中,以一个“人”的角度拍摄的微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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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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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楫
楫
有东西爬上了他的手,不太大的,又离开了,他听到了布谷鸟伸直了颈的歌唱。右耳先是一阵啸音,左耳也是,过程不是很令他感到舒服。他感觉到有一缕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眼睑跳动了几下想要睁开。还要再等等,他睁开眼,看见了从窗口里射下的阳光,又把眼睛闭上。还要再等一会儿,他才能使用准备好的一切,舒展开身体,活动下手脚。他相信自己的腿部一定已经被压麻了。
昨日似乎还有未完成的任务,他找出一张图像,五颜六色的电荷分布——先不管它。似乎经历了一场野游,他感受着肌肉需要放松的请求。他试着运动了手指,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他把眼睛睁开了,看着四周熟悉的环境。一本书在桌上半开着,几页纸花瓣一样卷起,模糊中仿佛和着风一起抖动。他的手臂一顿一顿地,想把它合上,于是书本成为了碎片,在他惊讶的表情里飘落到地板的灰尘中。
——哦,停电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沮丧地把插头从后颈拔下。他认为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不过自己睡在了地板上;昏昏沉沉的自己也许受到了攻击,应该交付南十字街进行检查。他抓住了门框抽开门,行至走廊的另一端时他已恢复了以往稳健的步伐。他敲了敲门,握住了房间门的把手,将要按下,突然像触了电一般瘫坐下来。他又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铜锈发绿的把手弹了回去,思维中涌起几丝轻松。幸好没有把门打开,他换了一块墙壁靠下,把头扭向一边,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吐的机制,虽然他很希望能吐出点什么来,也许这会让他感觉好受些。
渐渐地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他歪躺在走廊上,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积累厚厚一层的灰尘。就像做了一场宏大的梦,睡去许久的他感受到一些类似新生的不自然的快意。他努力地想回到那些几乎致命的情绪,恐惧与爱恋的破碎,拆开一块块打包好的记忆,才发现他只能从中获得电影类似的感受。他把准备好的泪水挤了回去,拍了拍肩上的灰尘,找到一罐应急包里的纯净水,大概洗了一下脸与头发,余剩的被他灌进了嘴里。口腔不是很脏,他觉得罐子里的水给他莫名其妙甜甜的感受。
即使已经快到傍晚了,最终也没有把头发洗干净的他还是抱着他的帐篷到了阁楼。他在屋顶上给自己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地方,一旁铺开了深青黑色的软毯。他抓住了落日的尾巴,把最后几许光吸入胸膛。他仍然在那儿躺着,看着星从天的远端开始行走长达一夜的弧圈,星空已经稀疏了许多。他的腿屈起,用一只脚的脚掌舐触另一只的脚踝,后来又放下,已经到了天狼星隐没的时刻。
第十四章 寻找
一块蓬松的旗吹来,吸饱了高空的凌风,在晨光中展现海绵似稠纱的纹理。朝的离去褪尽它粉红色的梦呓,几抹银灰在半空中打着转。它张开它轻柔的臂弯,如巨大的阿米巴的游弋,把太阳吞进去,腹脏明丽折射的光彩。一会儿遮蔽了天穹,白色的日光在丝茧里冲着,铣着,忽然钻出了一道裂口,金色的阳光四射飞溅。从檐底飞出一只松鸦,嘎地发出一声怪叫后消失远去,一叶长羽扬起,在阳光下闪烁着。
“抓住了——呜啊。”白翼捂着后颈挣开的插口,从屋顶的边缘爬上来,在瓦片中寻找弹开的线缆。羽毛在手中漫着晶黑的光泽,若放在背光下,黑底里又透出些蓝色。他让羽毛轻轻地在指尖旋转,吹过一阵风,它在风中飞舞,一片沉寂的块与面。
似乎这里已经没有人的居住了,街区的屋舍悉数蒙上尘纱,几处塌陷的房顶为其增添几许破败的气氛,失去了人的交通和人活动的踪迹。他已经在屋顶上躺了五天,白天他需要光的滋养,故他须留在屋顶;之所以不找一段延长线拉到房间,因为麻烦也因为房间的杂乱,也因为星空的吸引与安慰,坐在那张灰茸茸的方凳上他总是想起任何事情,害怕因想过多次后变得索然无味,他不能在这时就浪费掉那时遗存的情绪。
有时候在晚上颈侧或指边会有沙沙摩擦的触感,在他睡着的时候,往往会在他的梦境中引起另一个身影的出现。它几乎是透明的,也许会和他聊一些已知必然的话。他抓住了他的梦魇,一只肥硕的鼠被他钳住了脖颈,在手中挣扎着,还想在他手指的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啮迹。两只小眼在夜色的庇护中闪着光,盯住他的眼,他不知道这意味着生的请求还是恐吓。他的手渐渐松开,鼠飞快逃去,和着夜不发出一点声响。
后半夜他就睡不着了,休息的时间早已足够。他把手在衣角擦净,一次次轻轻蹭着自己的脸颊,假装那是另一种安抚的触碰。泪水自眼角探出一条湿漉漉的径迹,映着黎明的微光,他没忍住,再次哭泣之后的感觉愉快了很多。他在思维中憎恶地看着自己,又欣然接受了自己发泄的选择。
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还躺在屋顶上发呆。白翼知道自己的皮肤不害怕光照,也没有丝毫老化变质的迹象,初春的天气如此怡人,暴露在阳光下也没什么不好。他听到了遥远处内燃机的声响,连带着乒乒乓乓的杂音。白翼理了理衣服坐起,一辆橄榄绿的卡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扬起满天的尘埃。车上有几个人歪斜地站着,对他指指点点。一声枪响了起来,击碎了不远处天台的窗,玻璃的碎片溅到他的衣服上——他以为那些人把他当成了野兽,就抓起一只手套挥了挥手。更多的枪响了起来,其中一颗子弹击穿了那只手套。他赶紧侧身躺下,希望下一颗子弹不会击中他。枪声也停了,留下一片晶莹的玻璃渣镶嵌画。他把身上的玻璃渣抚净,手掌的几处割破了,疼痛之余他再次看见了使他恶心的血痕。储存的电量已经足够数天的使用,他卷起帐篷,现在他宁愿待在他的房间里,他不理解外面方才危险的瞬间。他找出另一块皮肤给手掌换上,看着极微小新旧的色差。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剧烈,他知道了人的存在,他需要到人的世界中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这样的希望,似乎更像是一个命令或任务交给了他,而他必须要接受。他从柜子里找出一大包仿生质塞进包里,又把幸存下的日记本捆扎在一起,放在几本喜爱的书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收拾东西时感受到愉快,白翼看了看窗外浮动的湖水,即使自己将远离熟悉受伤的故地,即使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新的环境,也许会面对枪。他用纸巾擦了擦脸,从真空袋里找到崭新的衣服换上,然后戴上了另一副手套。
他决定往东北向走去,因为那里符合他在中学里学习到的地理条件。阿尼斯河在城市的边角处一分为三,灌溉了下游广阔的平原,铜山的起伏为土地带来了雨和风。人们若是放弃了城区,在那里也许会建立新的聚落。白翼在以前散步的道路上走着,植被的绿色渐渐掩盖了黄与蓝的墙。他找了路灯边一片干燥处睡下,紧紧地抱住包,贴着帆布砂纸般粗糙的硬枕,用奶白色柔软的连衣帽遮住明亮皎洁的月光。几只蒲公英飞进他的帽子里,他惊吓地抬起头,看着橙红的朝霞里一簇影没在对街的路缘上。怎么会那么长——白翼把帽子里的侵扰者揪出来,身后是高大的路灯的支柱。他站立在路边,自己的影子与路灯分离开,于是街道上又多出一道细瘦的墨痕。他挥动着双手,看着自己的手臂在粗细间徘徊。不久橙色的光消失了,他也察觉到了这个游戏的无趣,他背起包,被一条垂落的缆线跘了一跤。
路变宽了,这是干道。树木竞相从绿化的基边钻出来,不要脸的麻杉破坏了路面,丝毫不管久居者路基的告饶。矢车菊从可见的各个角落里探身,他逐渐陷没于曲线与色彩的迷宫。没有规划的花圃,也没有草坪,牵牛花从氢管的支槽爬上去,一边的花盆里支持着几簇米粒大黄白的草花。在这里行走是艰难的,一只松鼠从阳台上跳到他的肩头,他感觉被狠狠地踹了一下,肇事者眨眼间在草丛中不见了,地面上满是碎块的凸起与草蔓。白翼不得不顺着消防梯爬上了一栋楼的屋顶,他需要他的帐篷,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在体验作为一棵树的感受。他接受着阳光,所以鸟儿也跳到他的脸边来啄他,以为他是一条青鱼,或是一只鹿,或是什么这些森林的新生者没有见过的乳瓜。
街道边隐着一具人的尸体,他一直好奇为什么这会罕见,因为历史中类似的情况大都会饰以遍野的横尸,现在他见到了。白翼蹲下身查看这一具人的体骸,扒开草丛,看上去更像一些物品拼凑的残渣。两只丰盈修长的腿支起一堆骨骼的白化,头颅啃进泥里,肩胛压住了一茎雏菊,他看见了匀称平整的骨连接边同样秀丽的手臂。他好奇地触摸胫腹柔软的留存,白皙的皮肤撕裂开,意料之中轻金属砂质的反光。他回想起商业区巨幅华丽的广告,体现电活性聚合体无与伦比的力量与速度,镁钢的纤细与精巧。眼前的人形镶嵌体大概接受了广告的诱惑,他不能理解这个人形曾以怎样的形姿带着期望走上手术台,用外科的医学切去自己健康的身体再换上与之相异机械的四肢。白翼放开草茎把尸体遮盖住,几朵粉紫色的小花轻轻摇晃着,他不想再看到这一具人体装模做样的形象。
无论给假体冠以多少修饰的赞称,假体始终脱不去假的含义,不是属于自己的部分——已经很少能找到未被森林占据的房屋,白翼睡在一片鼠尾草丛中,看着丘月被树枝切成碎絮的光。就像他不会为了前卫在手背上焊接几条锋利的手爪,他并不认为与自己类似的身体会比人的优秀远甚以至于值得忍受陶瓷与骨接合处不真实的幻痛。也许它坚固不易损坏,但只要有一点缺损就会显得麻烦许多。那些柔软的肌体对他一向有着生的魅力,那是可以生长的,每一个单元都散漫着自由的驱动。他意识到这与人对机械的羡艳似乎没有多大分别之处,他在思维中沉默下来,真实里的他屏住了呼吸,直到那条狼从身侧游荡至听不到的远处,他才把已经含得发烫的气体呼出去,用那双荧光的眼睛望着落有熟睡的夜莺的树梢。
白翼为自己创造了一座大理石的法庭,灰白的几案上是剑形的烛焰在摇晃。“如果我拥有你的身体,我一定会轻轻抚摩柔韧的皮肤,在完美的瑕疵里寻找皮肤的接缝处小心揭开,再望着银色的自己发呆。”一边是组里一位学长无比憧憬的微笑,另一边坐着他的回复,“但这是不可能的,如同硅晶不能再血液里运作,也不能让脑组织在石英中存活,所以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蜡烛的火焰仍在桌上摇晃着,向四处投射飘渺不定的影。呼地一声蜡烛熄灭了,法庭随即消散去,他受不了这番滑稽的辩论,这两位辩士马上就要扯到幻想的驱动力与价值。于是他吹灭了火焰,让那两人隐进自作的黑暗中。他看见森林后隐现一片明亮宽阔的坪地,从那里传来欢悦悸动的水声。
水声来自阿尼斯河的一条支流,宽阔的三号渠流经数十里的农田,至此只剩下一条溪水。失去了卫星的白翼自此大概了解到自己的方位,行走的速度远远缓于他的预料。是清澈的水啊,他掬了一捧放在手心里,溪流在下午的阳光里粼粼诱人的水光。无所谓啦,白翼把衣服放在一边,从岸边跳了下去,稍比想象中深,刚好没到自己的肩膀。他从包里找到一件清爽的长袖衫穿上,洗净的头发湿漉漉的,几件洗过的衣服和他一起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指边开着一簇淡黄的野花,他把帐篷支在了附近,这里多像一个野餐时精心挑选的地方。他觉得他又要哭了,意志寻找体内水体的去向,他想起来所有的水分都已交给帐篷用作半导体凝胶质的活化,没有水用来充当眼泪,一滴也没有。
约莫晚上十一点时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它并不疾行,慢慢地从天的一端滑过一条火红的路径。会是火流星吗?能见到这样慢的也真是少见。光点在天空中分散开,裂成几卷烟云,自天空悠悠落下。他记得这样类似的场景,一架空间站的陨落。他和白枫守在望远镜前,追踪一块固执长长的衍架。那只长杆在火焰中翻滚着,大气燃烧着金属,轴心是一片耀眼的光。最后它消失在山丘醇黑的曲线后,似一场特技表演,绽放的一簇巨大的礼花。
说来也是,无线电的空境沉寂了不少,大片大片的频域空着,白噪以上一片沉默。唯有几个特殊的窄带几个人哔哔啵啵地说着些什么,半听不懂的,有时候完全听不出来是在表意,音节极为顿挫。如果那也是一座空间站或者类似的大航天器,他静静地等待星子恢复轻闪,一片云从西北角飘来,转悠了一阵又飘回去了——那些人该怎么办呢?城市已经被破坏了,要在哪里有类似当初的设施来接待他们。也许原野上他们的返回舱降落了,他想象着橙色大降落伞在蓝天下的飘扬,他们会被当成野兽吗,他们大概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家了。白翼回忆芒果点心的滋味,口中仿佛在咀嚼些什么。再清澈的自然水体也会有一些奇怪带腥味的口感,他擦了擦嘴,现在它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幻痛。
他找不到桥,最近的一座桥本应在三个小时外,但他迟些到达后只寻到了半截欲坠的桥墩,似乎是受到了炸药的影响。他只能举着背包蹚过了河,之前做过清洁的努力在上岸时成为了一介徒劳。白翼换了一处坚实的河滩把衣物洗净,这一天又得扎营在同一处地方。身后是一片更为高大的针叶林,夕阳为深沉的墨绿抹上金重的光。夜的曲线是山峦间一层层锯齿,雪松尖锥的塔顶刺向晴空,刺向人所向往的星野,也刺向初升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