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月中旬，北方的雪天到了，道路上贴满了减速慢行，看天，看路，看人群树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世界沉寂了许久。
李老师是在一个雪下了一整天的日子敲门进来的。他穿着黑色冲锋衣，围着有些发旧的黑色围巾，班里的暖气足足二十来度，他伸出手在左右镜片上画了个圈儿，另一只手向全班打招呼。
“你们好，从今天起，我是给你们代课的语文老师。我姓李”
“张老师呢？她还回来吗？”教室里不知谁问了一句
“不出意外，我会一直负责到带你们进高考的考场。”
阿……
张老师还没收我手机没还呢
怎么突然换老师了啊
谁说不是呢，也没提前说一声
……
……
一阵喧哗
我记得他，周洲在心里想，一楼的租房告示贴很久了，一直没人来，这是难免的，毕竟小县城里人员很少流动，既没有打工的大叔，也没有求职的毕业生，这间房子变成了周洲的学习室，每天放学都要在这里做作业到十点半，再爬两层楼回家睡觉。直到有天下午，他撕下了那张纸，屋内有人，他敲了敲门。
咚咚咚……
“有人在吗？”
周洲开门，看到他两只手缩成一个拳头不断哈气跺脚，轻轻问了一句:“有事吗？”
“这个”他拿出那张租房告示，“我看到你们在租房，现在租出去了吗？”
“还没有”
“大概，大概多少钱呢？”
“这个你要问一下我妈，你先进来暖和一下吧，她马上下班了。”她发出邀请，但是被拒绝了。
“不了不了。”他连连摆手。
周洲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开着门，继续坐回去写作业，风从外面吹到练习题上，夹带了些许烟草的味道。
原来他是个老师，可是他没有认出自己。
第二章
新老师的第一堂课很重要，往往会决定着同学们对他的态度，他抽出张老师曾经用过的教材。
今天我们来讲《边城》，他这样说道，看向全班，没人回应他，直到看到周洲时他的神情才有些改变，他应该是认出我了，周洲心里想着。
李老师反复地介绍翠翠和为她着迷的两个男人，讲那个年迈老人与他那条颇通人性的大黄狗，讲那个水乡里荡漾着的歌声，唯独不讲考试怎么出题，怎么答能踩分。
对于这样的语文课，周洲也是第一次听。
一周过去了，李老师的课死气沉沉的。很多次他尝试着抛出几个问题拉近和同学们的距离，但没人吱声，大家都低着头，不是写数学卷子，就是在看小说，有的干脆趴桌子睡觉，这时多半都是周洲举手来化解尴尬。
“你叫周洲对吧？”
“周洲你来答”
“你说说你的看法…”
时间久了，仿佛只要和李老师对视上，周洲就要站起来等着被提问。
周洲读了11年书，李老师是她遇到个第一个如此“不称职”的老师，他不备课，做阅读题时从不总结答题模板，甚至有时他讲的和答案都对应不上，李老师说诗词时，能从唐宋一直讲到明清，讲到琵琶行能一路扯到杨贵妃的悲惨一生，高考还有一年半，和从前总结答题技巧并不断发卷子刷题的张老师比，李老师未免也太佛系了。
他不像个老师，从方方面面来看，都不合格。
不可否认的是，李老师讲的故事都很有趣，但高考并不需要这些，班里很多同学都不喜欢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
周洲呢？她也不清楚，她觉得李老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北方人很奇怪，逢年过节吃饺子，久别重逢吃饺子，下雨天包饺子，下雪天煮饺子，一楼租出去后，妈妈每次包了饺子会叫她给李老师送去，他们习惯叫他小李，目测他才二十六七岁，他们知道这位姓李的小伙子是个老师，并且每天都在教他的女儿“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每次都是:
“李老师，我能进来吗？”
“李老师，我妈叫我给你送饺子”
后来慢慢地变成:
“李老师，白天你讲的诗歌理解我没听懂”
“李老师，你看看我作文写的怎么样？”
“李老师，你有好多书阿，这么沉怎么搬来的。”
“李老师……”
终于有天，李老师不好意思地推辞“周洲阿，你来问题我随时欢迎，但…别再给我送了，怪不好意思的。 ”
周洲固执地又推过去说“我妈总掌握不好饭量，而且，她这是贿赂你呢。”
他跟着周洲一起笑了，抛出一句“那下次包酸菜馅的，我爱吃酸菜饺子”
第三章
有天她忘了带钥匙，等在一楼门口，直到听见鞋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哦声音才起身。
“李老师，我没带钥匙，我能先去你家待会儿吗？”
这里是她家，可是李老师住进来后，每次再进来都会感到陌生。
“周洲阿，我去超市买包烟，你要吃什么不？”李老师站在门口问她。
“我想吃雪糕，桶装的。”
“行，你先写作业吧。”
周洲趴在曾经学习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现在这个是李老师的办公桌，这里堆满了书，每一本都贴满了便签支出来，不知他翻了多少次，每本书的周边都是黑的，每张纸似乎都膨起来，变得比最初厚很多，她翻开第一页，写着:李毅然。
桌子上有一摞儿草稿纸，字迹较他上课在黑板上写的要好看的多，她读了起来，一张接着一张。
“周洲，我买了香草味儿的”李老师叫她，吓得她手一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李老师，我就是，随便看看”她支支吾吾地，神情像是偷东西被抓个正着。
“哈哈，没事儿，你看吧。”
“李老师，这是你写的吗？”
“嗯……”
“想不到李老师还会写小说，真厉害，你写的比阅读理解有意思多了”
他起开一罐啤酒，坐下，仰头灌了一大口。“阅读理解嘛，那是用来让作者自杀的”
扑哧…周洲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李老师你好幽默阿，平时上课时一点也没感觉到”
“那我上课时什么样？”他拿出雪糕，撕开盖子，取出木棍压在上面，递给了周洲。
“你现在比刚来时好多了，刚来时嘛，怎么说呢，就是给我一种感觉像是学生上去讲课了……哎呀也不对，学生可没你懂得多，就是像……”
“反正不像个老师对吧？”
“是…是有点不像”她以为李老师会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没想到他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很轻松地说道“不像就对了，我本来就不是老师。”
“阿？”周洲很是惊讶，但这个令人惊讶的回答却也解释得通很多事。
“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在讲台上教书，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天我拎着菜从市场回来，发现我的书都被扔在门外了。”
“李老师，我没听懂……”
“周洲阿，我今年27岁了，同龄人都找到好工作稳定赚钱了，我还在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水电愁的抓头发。再往回退十年，我还可以跟爸妈抱怨，要钱，但现在不行了。”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草稿纸，也许在他心中，每张纸都有名字和特定的位置，他一一放置好，继续对周洲说:
“我是学计算机的，毕业后我敲了两年代码，每天阳光从玻璃窗照过来时，仿佛将我全身上下都杀死一遍。我做不下去，我还是想写小说，我希望有一天李毅然能作为一个作者的名字被印在书中。但我没那天赋，我阿，就在一个小镇里教语文吧，至少不那么讨厌。你说呢？但周洲你聪明，明年报志愿时，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知道吗？去想去的城市，学喜欢的东西。”
“李老师你想去的城市是哪阿？”周洲听了很久，轻声问了一句。
“我想去长沙”
“那李老师为什么不能去喜欢的城市做想做的事呢？”周洲很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有梦想，有目标，一个想要成为写小说的人，却选择留在一个小镇子里当语文老师呢？这很矛盾阿……
至少在她看来，李老师学识渊博，做事认真，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
19岁的周洲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作茧自缚，为什么遇到生活困难不能向爸妈求个依靠。
“因为我27了阿，我已经用很多年时间去证明自己了，接下来应该步入生活的正规了。”
“生活的正轨是什么阿李老师？”兴许是今晚李老师同她说了太多的原因，她的问题也越来越多“生活的正轨难道不是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生活的正轨是什么阿？
难道不是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暗了，正对着玻璃窗那个路灯忽地一下亮了，昏黄的灯光下飘着雪，向各个方向，有的落在路上，有的停在树枝上，有的在空中飘忽不定。
周洲拿起那些草稿纸，很坚定地说道:“李老师，你接着写小说吧！”
“嗯？”他扭过头看向周洲。
“我刚刚读你的小说都没注意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的，李老师，你继续写吧，我以后当你的读者，每篇我都看。”
李老师笑了，什么也没说。
后来他们俩看在桌子边，一个喝着啤酒，一个挖着冰淇淋，一起看向窗外，雪还在下着。
这一刻，世界很安静。
第四章
隔天周洲起得很早，她想早点到班级学习，走到一楼时推开门看到李老师在扫雪，原来每个下雪天把小区门口积雪扫干净的是李老师阿……
“李老师早！”
李老师抬头看到她说“周洲早上好阿”
随后留下一行或浅或深的脚印，越来越长，突然脚印停止，周洲回头冲着他喊:“李老师，你别忘了写小说。”说完她加快脚步走了。
不久后，李老师踩着她的那行脚印，走向同一个地方。
今天的李老师依旧讲着枯燥的文言文，下面昏昏欲睡一大片，一个月过去了，似乎很多同学已经适应了李老师的课堂，或者说，李老师逐渐在这里找到了他的位置。
高二开始后，班级的学习气氛紧张起来，很多人都不像高一时那样闲散了。周洲坐在第三排，靠窗挨着暖气的地方，每节下课老师都会叫开窗户通风，寒风钻进教室，刮进来些许小雪粒，刚落在周洲的脸上就化了，周洲连着打喷嚏，班主任突然回班了，通知间操时间去扫雪，底下抱怨连连。
“都高二了还让我们去扫雪？”
“学校怎么不花钱雇人去扫雪阿？抠死了”
“诶你们看，那个是不是李老师阿？”
周洲抬头，顺着他们说的方向看过去，李老师没穿早晨那一身，换了个更厚的大棉袄，还是红色，他瘦高高的，风吹一次他都要跟着颤一步，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大围巾。有些笨拙地走在去操场的路上。
“李老师像不像企鹅？”说完还学企鹅走路的样子左右晃悠的在窗前模仿，引起一阵哄笑。
“老师不是让你们去扫雪吗？”周洲看着他们说道。
“诶，周洲，你和李老师住一个小区吧？你快过来看看像不像。”
“人家周洲要考清华北大呢，你打扰到人家小心她妈找你拼命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顿爆笑
“真无聊。”周洲合上书，拿起门后的扫帚，也朝着操场走去。
李老师在扫甬路，路旁种了一排高大的松树，雪一片一片地落在松枝上，从远处走近看他，滑稽地像个圣诞老人守着一颗颗圣诞树。
“怎么你一个小女生下来了？，你们班男生呢？”李老师问她。
“他们……阿嚏！他们拿工具去了。”周洲吸了吸鼻子。
李老师解下他的白围巾，走向周洲，头不小心碰到一处伸出来的松树枝。
“阿……”只听她一声尖叫。
刚刚扫干净的砖路上又均匀不一地落满了积雪，周洲低下头把落在脖颈处的积雪弄出来。
“老师你是故意的吧？”
她没看错，他刚刚好像在笑！
李老师把围巾递给周洲“你围着吧，我还有一个。冻感冒了我可对不起你妈妈每个雪天给我送的饺子”
“送饺子的明明是我！另一条是黑色的那条吗？哈哈哈…”
李老师也跟着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为这个学校的一份子了。他的课堂依旧是讲故事，但是关于应对考试的答题技巧，逐渐也有一个总结类的雏形了。他清秀的字迹终于在不再吝啬于纸张。甚至有时候，还像模像样地留很多抄写作业！
唉，李老师怎么越来越“张老师化”了！
第五章
周洲是一个态度认真的女孩，不论是学习，还是当李毅然的读者。很多时候，她都缠着他问后来怎么样了呢？装模作样的把一些喜欢的片段用红括号标注起来，有时还会挑出一些自以为有毛病的地方，建议他再改一改。
其实周洲哪里懂什么好与不好呢？除了作者，谁也无法真正理解每一段的含义，但周洲知道，要好坏掺半地去建议与评价，这样才能鼓励到作者，引发他去思考，让李老师感受到自己的作品被认真对待着，而不是一味地夸赞:好啊，很棒啊，不错呀……
不得不说，周洲是一个合格的读者。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底，马上就要元旦了，学校放假了，周洲父母问小李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暂时先不回去。
元旦那天周洲去一楼敲门，他去了三楼，和周洲一家过了新年。
周爸周妈很热情，一进门就把他拉进屋子“小李阿，快进屋来，我今天包的酸菜馅饺子”
这天很热闹，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很自然地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看跨年晚会，吃雪糕，嗑瓜子，茶几上缓了几个冻柿子还有冻梨，他俩趴在窗台边儿上看远处放烟花。
“可惜今天没下雪”周洲说道。
“你一个北方人怎么这么期盼下雪阿？”
“不知道，就是特别喜欢下雪天。”
何止是北方人，下雪的那天，南北两地的人都会雀跃欢呼吧。
下雪了……
下雪了……
第六章
李老师是踏着雪来的，也是随着雪一齐融化消失的。
新学期开学那天，熟悉的张老师推门而入，全班沸腾，除了周洲。
李老师终于有点老师的样子了，可是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两个月里，每天都会路过他的窗前，椅在他的书桌前读他写的小说，现在只剩下一条白色围巾和元旦那天他送的一本书。
李老师不当老师了，他又变回了李毅然，但李毅然的世界与周洲，并没有交集。
高二过得很快，高三也很难熬，周洲依旧坐在一楼的书桌前，学习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次不小心打了瞌睡都充满罪恶感。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黏糊糊粘住了头发，男孩子的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周洲舍不得花费点时间去扇风。
夏天到了，铃声响起，该交卷了。
终于，终于结束了。
报考那天，周爸让报考医生，后门都铺好了，就差周洲这个人去报道了，多让人羡慕的前程，可是呢，周妈嫌医生累，让报考老师，带薪休假，五险一金，铁饭碗，对女孩子来说，多好的工作啊。两个人对周洲的未来争议不休，甚至还大吵了一架。
周洲全都听不进去，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安稳和远方，难以抉择……
这世上有很多种工作，可是却只有小部分人选择了自己的梦想职业，大部分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但是你想阿，你渴望的职业，总会有一个人站在那个位置上的，我们都在交换梦想，如果这种现象的背后原因是这部分人不够努力，那我周洲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呢？
她想起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她反问李老师:生活的正轨，难道不是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那时一股脑说出的话，现在才知道它的重量。
李老师的话，直到今日这一刻，才略懂一二。
她说:“我想当律师。”
不够坚定，她又重复“我要当律师”
她坐上通往南方的火车，告别了家乡的漫长而沉静的大雪。
三月是武大最美的时候，樱花落满了地，很多情侣在那里拍照，她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李老师头碰到松树枝，碰洒了一地积雪的瞬间。想起了鞋底踩在积雪上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想念在一楼读小说，抬头昏黄路灯飘着飞雪的片刻。但更想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所遇见的李老师。
对于那个班级而言，李老师只是代课两个月的陌生老师，但是对周洲来说，是因为李老师，她才没变成走后门的医生，没成为小镇的老师，才能够自信又骄傲的走在武大的每个角落。
李毅然现在应该在长沙的某个屋子里写小说吧？
还是又回到某座办公楼里敲着代码？
我希望你不辞而别，是迫切着去做想做的事，
我希望我们下次再相见，都步入了生活的正轨……
番外
很久很久后，周洲收到了妈妈发来的电话。
“周儿阿，家里有个包裹阿，是邮给你的。”
“我最近没网购啊”
“寄件人写着李毅然，这李毅然谁来着，我咋这么耳熟呢？”
“妈！”她突然喊到“寄件人是谁？”
“艾玛你吓我一跳！李毅然，耳朵好使不？李毅然”
“妈妈妈！你快把她原封不动邮到我学校，现在，马上！等会儿，你别动，我给你联系个上门取件，你别走奥！”
取快递的一路上她几乎是飞奔着的，她不知如何向室友解释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喜悦。
“周洲同学，好久不见，考上心仪的大学了吗？这是以李老师的身份问你，我希望你回答是的，那么，这段时间过得好吗？这是李毅然在问你。很抱歉不辞而别，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没能和你当面告别。包裹里的那本书，是我审核的第一本小说，这个过程很累，很难熬，但我一直是快乐的，谢谢你那段时间一直做我的读者，这是我每次在崩溃边缘快放弃时的希望，我有读者，她在期盼我写书。你说得对，生活的正轨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周洲，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