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有言:
君不知,烟寒鞘冷悲客雁,哪家轻泣风入喉。
无花摇月影,薄梦踏雪行。
人间别久难成悲,一位过客,三缕清风。
壹
禾崖山不陡也不峭,但是它很高,据说大雁都飞不过去。不过江风简知道这是骗人的,因为他时常能在山上看到飞鸟。山顶上有一座名叫禾崖观的道观,不大不小,但是人很少,据说只有两个人。这一点江风简倒是承认。
江风简也不知道师傅的大名叫什么?别人都管他叫清涯道长。
他从记事起就在山上,其实他小时候也问过他师傅,他是从哪里来的?清涯道长便说他是在山下捡的野孩子,为此他还伤心了很久。
等稍大一些,他便时常往山下跑,他师傅倒也不拦着,任凭他去留。
他时常问他师傅,无上剑道究竟是什么?他师傅就会指着藏书阁说,“无上剑道就藏在这三千道藏里。”
但是江风简将这三千道藏全部都翻了一遍,根本没有什么狗屁无上剑道。
这天,江风简和他师傅又为一块肉打了起来,打得可狠,足有三盏茶的时间,终于被他师傅踹翻在地。
江风简拍拍衣服站起来恨恨的说,“老道士,你不是说太上无为吗,为什么对一块肉这么执着?”
他师傅看都不看他一眼,将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是因为太上无为,老道才喝酒吃肉,你不懂就再去藏书阁翻翻道藏。”
所以江风简又下山了。
阳春三月,刚及弱冠的江风简剑道初成,无聊的他正于江湖遍寻对手,倒也赢多输少。
这天,他正坐在江边的一个茶楼喝茶,不是因为他爱喝茶,而是因为口干,所以上好的雨前龙井,他也只是用来解渴。茶座靠窗,风景甚好。
他听闻六千剑阁的慕容云娘用剑极好,所以他便寻来了,而六千剑阁就在这江对面。
这条江不宽不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兰溪”。
贰
春天会开花,禾崖山也不例外。姹紫嫣红,品种繁多,但是江风简最喜欢的是一种小黄花,这花只有两片花瓣,如轻羽般向外展开,若细观,感觉它就像要飞走了一般,小时候他问他师傅这花的名字,他师傅告诉他这花叫“黄羽”。
当时稚子蓬头深信不疑,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名字是老道士胡诌的。
“六千剑阁”这四个字写得极为气派,他站在它面前,细细品味,竟有金戈之感。
但是江风简还是觉得,字写得好剑不一定用得好。
“这位道长不知有何贵干?”
“劳烦通报,我来此寻一个人。”
“请问你找谁?”
“慕容云娘。”
“找她何事?”
“比剑。”
江风简未等多久,门人就过来将他引进去。门人告诉他慕容云娘此时正在秋雨园饮酒,并把他一路带到了秋雨园门口。
江风简推门而入,看见一位白衣女子坐在园中间的桃树枝桠上喝酒,桃花正好,满树艳红。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浅浅一笑说道,“就是你这个小道士来找我比剑的吗?”
这一笑犹如禾崖山山壁上,有三千朵黄羽,向云而开,愣了半响,江风简才回道,“正是在下。”
只见慕容云娘抬手轻折一枝桃花,“那便出剑吧。”微风带动衣角,疾刺而来。
江风简瞧见,那桃枝上有一朵桃花开得极其明艳。
这一次,江风简败了。
但是他不知,他是输给了一枝桃花,还是输给了一片白裳。
叁
每到夏天,禾崖山上的蝉声就非常吵,总扰得人无法安心午睡,有一次,江风简被扰得烦躁,就提着剑将树上的蝉一只只刺下来。蝉声倒是会小一天,不过第二天新蝉又会飞来,于是他一个夏天都在刺,虽然蝉还是叫了一整个夏天,但是他的剑法却精进不少。他师傅倒是乐呵得很,蝉声有时小点,他睡得越发自在。
所以说,江风简还是很有韧劲的。
输剑后,江风简并没有离开,他每天下午都会去六千剑阁找慕容云娘比剑,却一场未赢。
他天天来,门人早就和他混熟了,每当他输剑,就会拍着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毕竟云娘仙子比你成名早了十几年。”
其实江风简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剑早晚会赢,但是这次他却不想赢。
比剑之余,江风简也会问。
“云娘,你为何从不出这六千剑阁?”
“我在等一个人回来。”
“那人去哪里了。”
“乘一叶小舟顺着兰溪一路往下,不知去了哪里。”
“若他不归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喜欢一个人,就像一颗开花的树,不一定能结果。
江风简还是每天都去六千剑阁,但是却很少与慕容云娘比剑了。
有一天,门人拉着他悄悄说,“道士,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云娘仙子等的那个人,早就成家了。”
“你怎么知道?”
“全剑阁都知道,那个人取了武陵侯府的君主,但是都瞒着她,就怕她晓得了,会伤心呢。”
门人刚讲完这句话,突然捂住了嘴巴惊恐的盯着江风简的背后,他回头一看,发现慕容云娘就站着不远处,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肆
秋天到的时候,禾崖山上的落叶就像下雨一般,落个不停。江风简喜欢在落叶纷飞的路上走,随手接住一片落叶,就能看清楚生命的脉络。这种时候,他通常会顿悟三千道藏里面的一些内容。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也像这样历历在目,该多好。
慕容云娘离开了六千剑阁,江风简不言不语的跟着她,陪她一起来到了武陵郡。
那天他俩站在武陵侯府门前,有一辆骄子停下,上面下来一男一女,慕容云娘就这么一直看着,不声不响。
对面的女子见此情形,有些疑惑的问旁边的男人,“夫君,她为何这样盯着我们,你认识吗?”
那男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似乎以前见过。”
“那你要去打一声招呼吗。”
“不用了,一面之缘而已。”
浮生万里,难握初心。一面之缘真的能让人付出一生吗?还是有人早早变了心。
慕容云娘一直就这么站着,直到华灯初上,江风简才忍不住说。
“云娘,现在回去,还能看到秋雨园最后一阵桃花。”
只听慕容云娘轻轻的回道,“风简,这桃花早就已经谢光了。”
第二天,慕容云娘给他留下了一张纸条,便不见了。
江风简寻不着她,便在兰溪边上结庐而居,他不知道慕容云娘会不会回来,他也想等等看。
余生未晚,江风简只得将无尽思念倾注于剑道中。
道法天地,叹问苍生何辜。
悠悠风来,寂寥万物孤殇。
道生三才,光影听之入眠。
明月追空,足点寒枝飞去。
太极生灭,飞星独明凄苦。
上善若水,难祭胸中山水。
一剑成痴,夜雨连江心尽。
无数个夜晚,他手中握剑,环顾四周,茫然失措。
伍
禾崖山的冬天也会下雪,满山通白。天冷物静,雪落在树梢的声音清晰可闻。夜雪初积的时候,月光照在雪上,像是这天地都是一块白玉。江风简其实不喜欢冬天,山上的冬天太冷,他要一直活动手脚才能暖和。但是他也知道,这雪下完了,再过几个月,冬去春来,这黄羽花又会开了。
如果说黄羽开一次就是一年,江风简已经在江边等了十次花开了。
剑生太极,清冷的身影在此舞了十年的剑,剑光凛冽,岁月催人。
可惜这兰溪的流水和江湖终究是隔了一颗心。
时至而立,江风简剑法越发凌厉。
但是他总会想起慕容云娘留给他的纸条,上面那句“江湖颠苦,不如归去”。
他抬手又划了一个太极,满目萧索,凄苦一笑。
这天夜里,他坐在兰溪边听了一夜流水声,从此遁隐江湖。他回到禾崖观,自号“望云道长”。
他在藏书阁枯坐,盼能参透这三千道藏。
有一天,一人上山求师,江风简问他,“你为何而来?”
“无上剑道。”
江风简指了指藏书阁,“这无上剑道都在这三千道藏里,你自己去看吧。”
在一个黄羽盛开的春天,江风简的师傅在一个躺椅上,闻着花香合上了双眼。
不惑之年,常感时光易逝,十年弹指过,如白驹过隙,韶华白首。
他听闻,六千剑阁的云娘仙子归来,接任了剑阁阁主。此时正是禾崖山的秋天,他抬头看着满天落叶,只微微一笑。
江风简改道号“忘云”,月人影,剑又舞了十年。
花甲白头,剑破虚空,江风简坐于禾崖山巅,听万物之律响,感天地之造化,终臻太极阴阳之玄机。
陆
人生的第五十七个春天,江风简偶感风寒,缠卧病榻。
忽听门下弟子求报,宣至榻前。
“六千剑阁阁主慕容云娘仙逝”。
江风简下榻来到窗前,将窗推开,他云淡风轻的看着禾崖山下的江湖,不言不语,良久,手指突然一颤
时隔多年,江风简又下禾崖山。
江风简知道她葬在哪,他来到了兰溪江边,立于碑前,先是弓身微微一拜,接着缓缓走过去,轻抚墓碑,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云娘,来生太远,我可否?给你寄几句离言。”
柒
这世间有无数种相遇,谁又知道,会在哪一年哪一天遇到哪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