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头一次看清楚了女孩的模样。他没说话,只把家里唯一一床褥子在床上铺好,然后转身去了屋外的草垛。
一春感觉心里一松,笑道,爷爷,那后生是不是你哟。
老头儿没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日子没过几天,日本人打过来了,后生带着她仓皇逃走,穿过千里麦田,一路昼伏夜出。俩人都不识路,只朝着枪声少的地方跑,走了几天见到一片大泽,才知道到了白洋淀。
茂密的芦苇丛庇护着他们,浩荡的湖面隔离了腥风血雨,后生只觉得风景醉人,心底荡漾如淩凌水波。可人在乱世,覆巢之下,又有谁能躲得过去。他们在一个夜晚被治安队抓了。一起被抓的十几人像一串蚂蚱似的绑在一起。汉奸头子看货物似的打量他们,看到女孩儿时,突然笑了。原来这就是当初逼得她私奔的县太爷,如今的治安队队长。后生痛苦地挣扎,找来一顿毒打。
女孩儿忍下眼泪,笑吟吟地对治安队长说:老爷,您放了我弟弟,我心甘情愿跟您走。天真的女孩并没能救下后生,汉奸头子将他编入自己的治安队一起带回县城,并警告女孩,你想跑,他就死。在迎接日本人的那个晚上,后生看到女孩着水蓝色的罪衣罪裙,银钉头面,带着鱼枷,扮起了苏三。那是后生唯一一次看女孩唱戏,每一个唱腔,每一样身段都深深烙在了灵魂里。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漠然的注视着人间的罪恶。后生在墙外死死盯着夜空,双手被自己攥得满身是血,可他一点不痛。他知道,女孩正在地狱里受着折磨。他却如脚底卑微尘土,只能将自己送入炼狱,别无他法。
一年后,女孩生下一个男婴。没人知道父亲是谁。冀南抗日武装声势渐壮,汉奸头子见势不妙,谋划退路。在人心惶惶的夜里,后生终于找到机会见到女孩,告诉她,我带你走。女孩放下啼哭的婴儿,从床底翻出一件旧袄,撕开衣角,摸出一对细细银镯。她递了一只给后生,三哥,这是我师哥打给我的。你拿一只,日后若有人认得这镯子,就能找到我师哥了。后生接过收好,两人约定,明日便走。
天明时分,抗日队伍里应外合冲进城中,却不料正中汉奸圈套,混乱间,后生和一帮被抓之人临阵反抗,带着抗日队伍冲出重围。汉奸病败逃窜,而他失去了所有她的消息。他只能一边跟着队伍打仗,一边四处打听下落。他常常在梦里惊醒,一个细瘦的女孩怀抱婴儿,在战火中浑身是血。
数年过去,他没有听到她的只言片语,也从没有人认识那只银镯,寻找,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49年,他随部队来到北平郊外,在一个村庄外驻扎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打听,您见过这样的银镯吗?
这个啊,挺像村东头破屋里那叫花的啊,孩子都要饿死了还舍不得买,只死攥着……
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也仿佛没有经过思考。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一个只能称作棚子的破屋前,里面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他手微抖,推开那姑且唤做门的木板,墙角一堆破褥子里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那么瘦,那么弱,他知道是她。边上端着破碗试图喂水的孩子怯怯看着他慢慢走到近前,慢慢拿出和他娘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镯子。
三哥,你来了。她笑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笑,像他想象了无数次一样美好。
没找着你师哥。
我知道。当年在治安队我就听说了,我师哥带我走的时候就被打死了。你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心里真高兴啊。可是带着孩子怕拖累你,就只能给你镯子了。那天夜里,我就抱着孩子走了。
他听着她嘶哑的诉说,抱着孩子四处逃难,一路要饭、做苦力,孩子跟她吃了很多苦。她本想往家乡走,说不定还能再遇上他,可走到这里,她实在病的不行了。
三哥,我活不久了。能见着你,我也能闭眼了。这孩子,就当你的儿吧。
三天后,他在短暂的重逢后开始了永远的别离。他洗净她的头发和身体,给她换上干净的裙子,挽好发髻。他带着她留下的孩子靠着她那木块做成的墓碑坐下,孩子仍在哭泣,他心里萦绕不去的,还是那年看的那一出玉堂春。
至少,不用再找了,他心里想。
一春手里的西瓜剩了一半,也无法再欢畅地啃下去了,她略哑的声音问道:后来呢。面容痛苦的爷爷叹了口气,故事还没有完结,人间的苦难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