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思

在大西北这片热土上,没有蓊蓊郁郁的丛林,四季中似乎每个月都会刮几次大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从沟壑中狭窄的隘口处挤出来,撞击着每个山峁、山梁。沉寂了上万年的厚重的黄土地,就在这风中沉重地叹息。我在某个狂风怒吼的夜里从睡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似乎听到清脆的驼铃声在古道上飘荡,来自遥远的中亚的商人噙着烟斗,从最近的那棵歪脖子树下走过;我似乎看到长驱直入下的胡骑扬起手中的弯刀铁马冰河入梦来,马蹄声声,黄沙漫天,戍卒在这片荒凉之地埋骨他乡;我看到我的祖辈开荒平田,赶着古旧的牛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唱着浑厚的山歌。

黄土地以其宽厚的胸膛接纳着厚重的历史,繁衍生息的人们。而我,作为这黄土地的女儿,和所有农人一样,感恩着土地的丰厚馈赠,深挚地爱着每一场风,每一道沟,每一棵树。贴近土地的沉思,和这土地一样深刻,寻求价值,深思人生的叩问之旅都从这片土地开始,尽量保持一个自然的敬仰者的虔诚姿态,尽量以一个儿女的身份寻根溯源。像是一个虔诚的的信徒一样,用信仰丈量乡土的价值!像一个躬耕黄土地的农人一样,用锋利的犁耕耘出人生的价值!

(一)槐.精魂

在大西北这片土地上,水分短缺,许多树种都难以存活。看的最多的树就是槐树。

这些槐树是最易落地生根的树种之一。其品种很多,有刺的,无刺的。对槐的钟爱最初源于自家门前的三棵古槐。那树得有上百年的历史,两人环抱的树干笔直地向天空伸出,在十几米的高空分杈,长成巨大的树冠。三棵古槐并排而立,树枝参互。黑色的干枯的树皮有的部分皲裂开来,纹理都看得十分清晰。它们像年迈的老人一样,守护着家园,记录着这片土地上所有兴衰更替。

看这些槐的生长是极为震撼的事。北方的春天,一刻也不安静,风席地而起,片刻间就会飞沙走石。雨季还未到来,饥渴的大地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暴脾气瞬间就发作了。古槐干瘪的树枝在这些猛烈的风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而那些在寒冬中未被西北风裹挟去的果实,此刻变得干而硬,风一吹,像是终于了了牵挂,毅然地投身于大地的怀抱!

五月将至,等到风慢慢变得温柔起来,第一场雨就悠悠然然下起来了。那些积在路面上的尘土,吞噬着每一粒雨珠,渗到大地的躯体中去。睡了一冬的树根,渐渐被这温润唤醒。树枝贪婪地吸收着雨水,在这温和的雨中,它们的细胞被泡胀了,不再干而脆,变得柔而韧,只是还未长出叶子。

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柳树变得风情万种槐树还是不见长叶。它的春天太长了,直直地落在了立夏的脖子上。等到人们注意到槐树长出稀稀落落的叶芽时,夏天燥热的风已经在大西北游荡。这时,槐的生长才真正开始。一夜之间,似乎就可以生长得繁密,而一周之后,整个树冠就像丰茸的发,遮天蔽日般投下厚实的阴凉。嫩嫩的叶儿还很薄,风吹过去,发出轻细的声响。

端午前后,放蜂人就会如约而来。操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在有槐的地方扎帐篷,置蜂箱。槐花盛开是大西北最大的盛宴。它的花很繁,可以一整棵树都缀满胖嘟嘟的花串子。乳白色的花挤在一起,粗壮的花萼从花瓣中挺立出来,俊俏极了。浓郁的香气混着热气,在所有村子里四处乱撞。

老一点的婆婆自然不会错过这大自然丰厚的馈赠。摘了槐花,上锅一蒸,或下水一焯,再或者掺进饼子里烤出来,甜甜腻腻的味儿,足以让人垂涎。

花期过后,槐树就专心长叶子了。叶子的颜色也变得黑绿,叶片开始变厚。再过些时日,小麦就次第成熟。打麦场上渐渐热闹起来,石碾子在拖拉机后面被拖着转圈,人们就坐在槐树的树荫下,摘下草帽,吃着西瓜,说着今年的收成。槐树厚实的阴凉为劳作的人们献上一份清凉。

秋风渐起。大西北全然一袭盛装,金秋这个词大概就是从大西北得来的吧。所有庄稼都熟了,金灿灿的颜色在碧蓝的天空下流成河,像大地的热情赞歌,有着大西北最原始的粗犷性格。槐树的叶子变黄后漫天飞舞,像一场生命垂老之际的奋力狂欢。人们把它扫来,堆在柴房里,煨炕,烧火。北风卷地白草折之际,农家人把火炕煨得旺旺的,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老婆婆用古老的纺锤纺着麻线,新媳妇做着一沓鞋垫子,老汉噙着旱烟锅儿,孩子们看着电视里的新奇世界。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古槐在雪中静默,度过这大西北寒冷而温情的冬天。槐用枯荣更迭诠释了奉献和价值。

(二)味.酝酿

西北产麦,西北人好面食。西北水少,水多钙化物质。聪明的祖先在长期的生产活动中发明了一种美味,既可做面的调味品,也可防钙结石。这种东西就是醋。

制作醋的工艺十分复杂,手艺不好的人做出的醋不但不香,还会味怪,就算是做醋的老手,对温度等条件把握不当的话,一茬醋就毁了。要吃好醋,还得找年长有经验的高手,恰逢他酿出一茬新醋,色正味纯,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味觉盛宴。

姥爷说祖上辈辈酿醋,不卖,就留着自家吃,多余的送些给邻里。但到他这辈,只有大姥爷和三姥爷学会了这本事。后来因为酿醋实在太麻烦,担的风险大,而且市场上卖的醋也渐渐好了,酿醋就越来越成个稀罕事。

大姥爷最后一次酿醋是前年冬天。做一个大木槽,把五谷放在里面,倒上曲子,搅拌。大姥爷做了新的木掀,专门来拌醋料。接着我们家的、三姥爷家的缸都派上了用场。只见大姥爷稳稳当当、神情严肃地将五谷放进半人高的大缸里,封了口,搬进堂屋,按出水眼(缸体侧面靠下部分钻的小孔)的高低位置放好,截了新买的竹子,两头削齐,缠上布头,塞进缸侧下方的小孔里。后来的工序我记不大清楚了,只见大姥爷每天待在堂屋,捣鼓他的醋坛子。

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大姥爷说出新醋了。我跑去看,只见一滴一滴色泽浓重的液体从竹管中缓缓向下滴落,滴到下面的缸里,发出清脆的回声,七八个缸都是如此。大姥爷舀了一勺,示意我尝尝。那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醋了,味不冲,余味绵长,酸味中带有一股浓郁的醋香!

邻里都知道大姥爷家酿了醋,因为好醋和好酒是一样的,不怕味儿出不去。大姥爷也毫不吝惜他一个多月的辛劳,招呼大家到他家里去品醋,临走给各家分一两碗。大家都会爽快地拿去,还碗时或是装上一碗大枣,或是一碗刚杀的猪肉。

酿完醋的五谷仍然保留着很重的醋味。大姥爷把醋糟倒在水泥地上晒,味道钻进鼻子里,很好闻。我问他为什么能酿出这么好的醋,他说:“上好的五谷,上好的曲子,合适的温度,再就是耐心地等待,时间会让五谷的精华最好地释放。”我想象着那些饱满的五谷在潮湿黑暗的环境中慢慢发生变化,各种菌类分解着机体,然后所有忍受的苦,都在新醋出来的那一刻偿还了。这是五谷酿造的价值和精粹!

大姥爷上了年纪,背佝偻着,整天坐不住,柱根拐杖,到打麦场上瞅风有没有掀翻了他家的麦垛顶。他老得酿不动醋了,所幸这门技艺被大舅学去了,也没有失传。大舅也是地道的农民,懂得怎样对待这些农家的珍宝——粮食。在这个家族里,粮食的价值远不是果腹,它是大自然的馈赠,是大西北荒凉的土地上所有美好的代言。大西北的农人虔诚的信仰,自然,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价值,让西北的风物价值最大化。醋用醇厚的香味诠释着价值。

(三)人.本色

一声梆子震落了槐树上的雪,场院里五色的彩旗交相辉映,插在土墙上,温老汉和他的戏班子在自搭的简易舞台上表演着秦腔。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对锣儿,一组鼓,再夹杂少许自制的土乐器,就是温老汉的全部家当。戏服是自个儿扯了料子缝的,倒也有模有样。女人们扯开了嗓子吼,一折戏罢,都哈啦啦说笑成一团,不见一丝吃力的样子。

这是农闲时节,乘着年的热火劲,女人们过足了瘾。时不时听着老汉、婆子、女人们哼着秦腔调子,背搭手从村道上悠闲地走过,村里的喇叭播着秦腔,没有人觉得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烦,因为西北人说话是亮堂堂的,唱戏是响当当的。这是我爷爷说的话。温老汉和爷爷相熟五六十个年头,每年的年关上,爷爷总会帮温老汉置些新家当,给他搭把手。

关于年,是所有农家人的盛宴。请神,唱社戏,每日的早晚祭拜,是万万不可小视的。那座老庙的香火正月里就彻夜相续。神灵寄托着人们对于风调雨顺的祈愿,承载着人们对土地的敬意,不管是老是少,逢庙会必进香火。

我的姥爷在这热闹的当儿,吧嗒嗒咂一锅烟叶,在鞋帮子上使劲一磕,然后把烟锅头装进烟叶袋里,拎在手上,弓着腰去串门。他老是念叨开春了要把土翻了再晒一遍,又规划着地里要种些什么庄稼,去年谁家的麦种好。他是个庄稼人,一辈子和这土地打交道,因而他熟知每一个节气的重要意义。他会虔诚地在第一场春雨下过之后焚一炷香,说这是上天的恩赐。也许是吧。

他固执倔强,他养的牛也一样,怎么调教都不温顺。他今年七十三岁,头发全白,身体幸还硬朗,总也闲不住,抗把锹在这块地里平平地,在那块地里锄锄草。我说您都一把散骨头了,该歇就歇着,他可不服老,总埋怨地荒着可惜了,种些庄稼看老天爷能成多少是多少,总也不会白种的,那土肥着呢。这都一辈子了,他的地似他的命根子一般难以舍下。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从姥爷眯着眼睛捡掉在地里的麦穗时,从他掬着一把新麦时笑得满脸皱纹的脸时,从他奋力扬起一锹肥料看着它们被分散在地里的动作时,我知道这土地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说我的太姥爷,他的父亲,拼了命才得了几分地,现在他有二十几亩地,他咋也要管理好。于是他赶着牛,喊着悠长的调子,在土地上耕耘着,收获着。这更像是一种信仰,祖辈们仍在耕耘他们的土地,也是我的土地。

秦腔在吼,吼出西北粗犷的韵律。再没有任何一种音律能这样淋漓地表露出西北的个性。这便是祖先创造出来的永恒的价值。时过谷雨,爷爷和乡亲们已在土地里耕作了多日,玉米苗已露出了地皮,要蓄势疯长了,麦子已开始拔节,土地的春天又一次开始了!它将孕育出大西北的丰腴机体,贡献它的全部价值。

当我在黄河谷地的城市听着烈风嘶吼时,我想念那个古老的村庄。每次回老家都是短暂的停留,我更像一个过客而不是归人。在高楼林立的西北城市兰州,不会有那样蓝的天空,那样淳朴的农人。而我每次归去,都想永远的留在在那个村子,陪我的老人过些悠闲的日子,再听听峡谷里挤出来的风声,再看看门口那三棵粗壮的槐。

我离去许久了。但我从来都怀念那里。

朦朦胧胧中我看到,槐花已开,赶花的放蜂人要来了。大姥爷的醋缸在角落静立,姥爷的旱烟锅还那样闪着黄铜的光泽。我还看到了深藏于土地深处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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