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尘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这恐怕是离别时最伤感的话了。

这恐怕是离别时我唯一可以讲给你听的话了。

我说,那些岁月,于我是最黑暗的地狱。

你说,那些岁月里,我们认识了。

算是个开心的事情吗?我说不好,开心与不开心是相对而言的。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与我相逢相识相知的人最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我应该是最幸运的那个,因为我不知道谁存在过、谁消失过、谁来过、谁走过。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前行进,顾不上沿途的山山水水,昼夜不停地赶路。我喝着劣质的速溶咖啡,熬着没有黎明的夜,背着永远也记不住的书,写着无人问津的文字。我听着柴小协敬仰贝多芬,探索舒伯特,被莫扎特原谅,在一片荒原里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扛着破败不堪的骄傲,仍旧不肯低头。可悲可怜可笑。

可这就是我,踏出去就绝不回头的我,睁开眼睛就绝不流泪的我,永远都不认错低头的我。

真真切切,独一无二的我。

你从未真正见过的,哀怨忧苦的我。

大概是真的害怕孤单,我向往万丈光芒繁花似锦的生活,向往有炽热目光和比目光更炽热的聚光灯。掌声雷动我以为我名满天下,浓妆素裹我以为我顾盼倾城。然后灯灭了,人散了,妆卸了,原来一切如此浅薄。没人记得我是谁,没人问我怎么样,而真正被问津和铭记的还是那些刻成了石碑的不朽。那些不朽还没有成为石碑时是否也香雾这样怀疑惆怅过?他们在看着世界时是否也满心空旷、悲愤苍凉?他们还行走的时候,这世界是否真的对他们敬仰,将他们温柔以待,就如他们尊敬这个世界一样?亦或是忏悔,对真理、光明的无视而忏悔,所以才一遍一遍演奏他们的乐章,推崇他们的理论,神明般供奉着那些石碑,来弥补天下人曾经的愚钝?

世俗的眼,总能够精准无误地错过最炽热的火焰,执着于已经冉伟灰烬的余温,垂死挣扎。

可是天才们,终究是原谅了这世界,以天才之名,饶恕了世俗。

但是你说,到底是这天下重要,还是我们自己重要?

呵,听见你笑了。笑吧笑吧,我也觉得可笑。一个连流浪都无处可去的人居然说起天下,被枷锁牢牢锁住永世不得救赎的人,说这天下又有什么用?可是我还是会想,即使我罪恶滔天,即使我碌碌无为,即使我穷尽此生也扛不起一根横梁,我还是会想。

这天下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才最稳妥?这天下的人,究竟以怎样的步伐行走才最合适?

生物电流刺激下的产物和我,是否又真的存在?

“若这世上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活着,这世界迟早是要炸的。”她说。

好像有几分道理。

小城的草应该很高了吧。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小城半步,就如我离开时候承诺的那样。我抛弃了青砖黛瓦刻印的回忆,也抛弃了未还和未讨的债,就像是我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一样。那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录着幽暗的岁月,那座因为一课苹果树而决定留下来的荒土。宗庙社稷,江湖朝堂,不过一纸文书而已。

不悲不喜,不进不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不好不坏,恍若隔世。

而你,恐怕是我关于那座荒城的唯一牵扯了。

那么,你也想过这些吗?想过小城么?那些成为了石碑的天才们,他们是否也想过江山社稷,是否也在江湖和朝堂之间举棋不定?若他们知道,在自己沉睡之后会有如此惊天动地流芳千古的作为,在闭上眼睛那一刻心中是否会有一丝慰藉?还是满心的悲凉,想不通也不愿相信这个世界的愚钝,最终还是以天才之名原谅了这世界?

教化鸿蒙本就是件累人的事情,万世太平,从来都是个美好而荒诞的传说。

而我又一次恬不知耻地将自己与那些英魂相提并论了。那个地方,终尽我生生世世也是到不了、摸不到的,只有在梦里远远地模糊地望上一眼,便是此生无憾。

所以我放弃了。对,放弃了。从不低头的终于有天也写了放弃两个字,可笑吧?我选择了最适合我的方式存在着,游刃有余地应付这个世界,慢慢地竟然忘了那个放弃的地方。不,不是,是那个地方抛弃了我,将我远远丢在世界尽头,偶尔在梦中出现,就算是对我的恩宠赏赐了。

却也是那一点梦境,我才真切感受到灵魂的真是,而自己也是真真切切如灵一般活着,荡涤人生。

人生,独立以为人,复醒以为生。

可这人间,有多少灵兽真正独立,有多少思想真正复醒?

有多少思维和算法可以真正清楚描绘,何为人生?

我们被时间驱赶着,被现实同化着,一步一步走向未来的未来,遇见、错过、新欢、旧颜,一遍遍忘记一遍遍想起,知道双目空洞地看着夜空,在极远的的尽头再也看不见破败不堪的灵柩,看着镜子中那张从未真正谋面的五官,沉默不语。

我想我应该更加丑恶或者美好一些。

我想我不应该以这种形式存在。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随风而逝,你会不会来看我的石碑?

不敢和你说,现在的你,像极了从前的他。

没错我还是会想起他,无论开心或者难过,只要一个熟悉的场景我就可以将回忆呼啸而过然后准确无误地指认每一个细节。恐怕终此一生我都会想念,不痛不痒,不睡不醒。曾经无数次大喜大悲的相逢和离别现在看来是淡如止水,五十次浓墨重彩的章节此时轻描淡写。原来我已经走出很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偶尔我会想,当他发现回头时已经再也找不见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变得重要了一点点?

有些人,非得消失不见以后,才会觉得重要。

所以我从不提起他,正如我从不提起你。

但是我有失而复得的幸运。

感谢上帝,感谢主,阿门。

你了解他么?我是否和你提起孤那个人呢?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没有的吧。从前想不起来和你讲,现在不愿和你讲,以后没有必要和你讲。我本身就浅薄的要命,记不得许多事情。记忆中慢慢淡化的都是神经元不愿意承载的部分。还好我天生冷情,对遗忘并没有太大的负罪感,可是当你说出我曾经说给你的话时,我开始慌了。

在我记不起的岁月里,我是否说过一句话,让你心灰意冷?

若有,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而你,也一定记得把。

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所以我向前不停地奔跑,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才气,从来都不后退,从来都不回头看。当我江郎才尽时你仍旧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就像我认为的那样。无论我跑到哪里你都不会寻我回来,无论我跑到哪里,回头时一定有一个你。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你坚如磐石的存在,还有未来暴风骤雨的日子。

只是有一点你错了我不是太不了解你。

我从未了解过你,从未记住过你,从未忘记过你。

一个微秒、平衡且适当的对立,我和你。

却从来都不对等,是吧。

而我明白且坚信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的遗憾,你看不见。

于是我开始怕了,想着某天你我再无话题,只是默默观望,在人潮的两端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惆怅。若真有那么一天,想来我也不会多难过。我本就轻情,四散飘零的情谊见得也不少又不相信缘分,哀伤大概也是因为得而复失的不甘和无人聆听的寂寞。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将再也不会提起你,就像再也不提起他一样,在深夜时也尽量不去想念,埋在记忆最深处,随我一起日复一日安静老去。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必不会挽留,也必不会回头。

可我多希望,这一天存在于我达到不了长久之处。

这江湖太大,忘了散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就像庭院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唤不回故人。

又是我回响,当我银丝华发时再看这些文字会有什么感想。多半是笑自己矫情吧。我本是自恃清高指认,我想随时随地都保持优雅从容,我经得住挫折却经不起失败,我鄙视着世俗甚至不愿多看这世界一眼。这是有多矫情啊,可结果呢?我成了那些我最不屑的人,成了让自己羞愧的人。

Theloneliest place on earth is looking in a mirror and being ashamed of who yousee.

Theperson I see in the mirror, is me.

所以你对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冷笑的吧。你总是说这世界少了谁都不会改变。没错啊,可是我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头,我看不到也记不得那么多的所谓世界。而且这理论是从自然科学角度讲的,可是毕加索的耳朵可以听到,美国人都是一座城,一座渴望被发现却又机理掩饰的荒岛。

那么,我荡涤要怎样才能走出忙着做荒岛呢?我曾经极力想走进人潮中,我改变自己并被改变着,我尝试着用别人的视角来看这世界,很久很久,终于筋疲力尽,成功地让全世界都讨厌我。

然后我开始,讨厌我自己。

其实我没必要的,对吧。于是后来我再也不改变,装作听不见看不见,直到世界上就剩下我自己一个,才发现原来这荒岛也可以很美丽。我将别人的人生当做笑话来听,却将自己的日子过成了梗,将一意孤行的倔强当做不肯回头的执着。当我将青丝熬成华发,我将如何看待这一切?当我将青丝熬成华发,我是否依旧冷情不习惯眼泪,是否可以原谅曾经那些昏暗的日子?当我将青丝熬成华发,我是否还能记得曾经许下的梦想,还有看过的星星和哪所最美好的云彩?当我将青丝熬成华发,我是否还是如现在这样不知尽头地走着,怨恨回忆,纪念着我忘却和摒弃的?是否仍旧抛却和祭奠着我所崇拜的?那些看我一路跌跌撞撞的眼睛,那些知我原本不是如此哀怨的人,是否依旧宛若星辰,璀璨明亮?当我将青丝熬成华发,我将面对的,又是什么?

那时候,曾经随手丢下的种子,是否已经生根,发芽参天?

那时候,我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唱过的乐章,还有我想起过的人,是否还能记得,有一个我?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若真要走便走吧,我自知是留不住的,所以我不觉得悲伤。纵然难过,也只是一瞬。

只会有一瞬,只有一瞬,而已。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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