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心情不好,江浙一带寺庙甚多,所以我索性就找了个寺庙,躲闲过几天安静日子,顺便学习一下茶道。
说起彼时学茶道的理由也是非常地可笑。这一年准备的都是怎么嫁人,待晓堂前拜舅姑,这年头的风气就是要艺不压身,仿佛多了一个雕虫小技,就多了一层金身护持,足以光耀众人一样。
其实在我看来,但凡能报个班就学会的玩意,都不算什么,无非有钱有闲的游戏而已。
言归正传,这寺庙不大,好在是依山而建,占据了一方好风水。环境甚是清幽——意思就是说,你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山门。
我带着些随身衣物,拖着个皮箱,花了半天功夫才到了这个地方,山门还没进,便看那影壁上写着一行字:
天下第一财神所在
我心中忍不住感慨,这年头寺庙也是竞争激烈,如果没有几个名人几笔书法镇宅,那就得自己想法子造势——比如塑一个巨大无比的财神像。反正江浙一带多是生意人,投其所好,方能香火鼎盛。
一位瘦削尼姑迎我去客堂吃饭。她身后一只黄狗形影不离,时不时地左右乱嗅,正当我自我安慰只是一条狗不足为奇时,惊愕地发现授课的教室门口竟躺着五六条狗之多。
中午的饭没什么好说,豆腐和海带。没有肉,就加足够多的素油狠狠炖,染得一只碗都是昏黄。
“吃多少拿多少。”尼姑叮咛道,样子甚是严厉,让我看着分外不爽。不过一想空门中人大多倨傲,也就忍了下来。
吃完了我碗一推就要走,她叫住了我:
“碗筷自己刷。”
见我略一犹豫,她加重语气:
“你来这里是灵修,凡事要学会自己做。”
我心里不爽,心想吃住香火钱我可都付了,又不是来参加什么管熊孩子的培训班。没办法,只好照做不误。
下午的茶道课冗长无聊,我盯着那一碗碧绿的茶汤,觉得茶道这东西实在是多此一举。茶者,本就是从引车卖浆到达官贵人都享用的东西,再低贱的茶,那也是茶农手摘出来,又辛苦炒就的。北宋时倒是崇尚茶饼,斗茶点茶无一不精,却被粗犷喝茶的金人毫不客气夺了天下。茶道,本来是中国失传已久的东西,却又渐渐受东瀛影响,死灰复燃。殊不知岛国正因为资源匮乏,无法分出东西上下优劣,只好在冗长的仪式上下功夫。
但茶道老师却足够是个温柔娴雅之人,于是我也只好耐下性子来端茶奉茶,顺便吃了很多的茶点。同期修行的人还有一对年轻夫妇,期间那男的全城翻白眼打瞌睡做无奈状,待到老师询问来听课的缘由,那男人一翻白眼,气呼呼道:
“老婆拉来的。”
他老婆微笑倾听,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无论她老公什么精彩表情,她都听之任之,丝毫不觉得尴尬。那男的虽然脾气乖张,却倒也乖乖听老婆话,她说什么,虽然嘟囔几句,也还是照旧做了。
所以这世间夫妻,能成的,终究也是一物降一物啊。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居士,她家就在山下,所以经常来为寺院服务。许是十分虔诚的缘故,瘦削尼姑指使她做这做那,她始终微笑状,毫无怨言。我瞠目看着,心里却在想:
如果信仰高深就是要任人驱使,那我还是算了吧。
茶道课后,寺院中人带我们这些闲人四处参观。寺院本肃穆之地,理应受人跪拜。可这个寺庙分明是重建不久,到处雕梁画栋都透露着现代气息,加之四处可见的财神,我只觉得十分厌倦。
有此闲心在寺庙住着的,大都是游手好闲,所以尼姑时不时地对我们进行督导:
“我不是来伺候人的,凡事你们要多自己做,要来干活!”
这话三天说了不下十遍。有她作为范本,我大体能想象中世纪,那些掌握了圣经解释权的教士,是多么嚣张无礼了。
她本来还想叫我们在寺院体验采茶。采茶啊!千万不要相信小说电视剧上说的,根本就不美好!那茶树只有人膝盖高,一大早就得背着个筐上山,一直采到太阳高高挂在头上。说是摘过千树万枝一点也不夸张。好在我们虽然是闲人,终究不傻,所以都委婉拒绝了。
眼见着她又要嘀咕,众人作鸟兽散,吃饭去了。
山里的夜可谓幽深。站在高处眺望,远处千灯如月,城市的繁华犹如梦境一样,遥不可及。正感慨时,突然听到一阵鼓声,估计是寺院的晚课开始了。我也本有虔诚之心,但是因为晚饭依旧糟心,所以我又饿了。
幸好同行人很善良,带了一些吃的。我们几个人在没有信号的客房里闷头吃零食。
晚上也没什么事做,大家扯了一阵皮就散了睡觉。山风阵阵,呼啸着吹过檐角铜铃,又听见不知何处春叶凋零,颇有悲凉之感。
似乎没睡一会儿,我听见外面钟声大作,一看表才四点。估计是早课开始了。于是我用冷水洗了脸,站在瑟瑟寒风里,等着和众人一起登山,借以此代替早课。
露水寒湿,肚子又饿得很,期间痛苦自不必说。好不容易熬到吃完了饭,尼姑带我们来到后院,待主持为我们说法。
说法当然也是要排队的。放眼望去,那主持身侧的,多是鲜衣怒马之人,他们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有光芒跳跃,仿佛神佛的庇佑也随香火钱的飘洒而护持到了身上。当然更有一种人衣着寒素,似无任何出奇之处。可是他们幽深如深潭的眼睛,以及周身不怒而威的气势,也早就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我默然站立,只是在想如若这满天神佛,也如世人青白眼一样,以香火而论庇佑几何,那我等小民,信仰与否,供奉有无,又有何意义呢?
尼姑对那主持甚是敬仰,不住地提醒我们要虔诚恭敬。众人皆是年长,还能伪装一二,如我般乖张,只会面无表情。主持一听说那夫妇二人是上海的,又买了房子,当即对他们赞许有加,说他们福寿无匹。等轮到我,看我形容寒酸,便只是叹息我命途多舛。
我只是冷笑。昔年随叔祖进香于闽南最大妈祖庙,庙主亲迎,又夸赞我天人之相,见我对占卜有兴趣,还要亲手为我卜算。当时我年轻,被他一番行动惊得目瞪口呆,便只是摆手拒绝。此等厚此薄彼,古今中外都是常事。且不说苏东坡著名的“茶,上茶,上好茶”桥段,便是在日本《源氏物语》中,也有这样一个片段。
僧都(日本和尚之最高等)跪在地上,恳切道:
“我有一不情之请……”
他的本意是要告知冷泉帝的身世真相,冷泉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这些僧人真是欲壑难填,又要有什么赏赐要我给他?
但是从书本中知道是一回事,亲临场景,又是另一重感受了。从前我以为寺院乃是世外之地,清修之所,就算在寺院看到“要做爱国守法 社 会 主 义 好僧尼”这种惊人的大红字标语,我也觉得是耶稣那个著名的“天上的归天上,凯撒的归凯撒”化用,虽然突兀但不觉得如何,甚至还觉得颇有道理。但今日看到红尘滚滚的寺院,我突然明白武则天为啥死也要下山归尘世了。
简直不能呆啊!现在尚且如此,古代想必这寺院的纷争也少不了。看来只要有人,就有争斗,和你在山中山下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经过了几天的折磨,我终于又回到了山门。几天的道德说教并没有净化我的心灵,只让我对灯红酒绿有了更深的向往,对财富有了更深切的渴望。
都是一辈子,凭什么要青灯古佛!就算不能手握天下权,那起码也可以醉卧美人膝啊!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下了台阶,纵身投入这红尘滚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