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戏中曲
文-方不笑
原来是梦。
梦里温墨侧身向尹白看过来,他穿了一身浅蓝色细月纹长衫,手上拿着陈旧土色戏本。尹白伸出手去碰他柔软细密的黑发,听见温墨和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近日来,这株紫玉兰结出的花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潇儿,你看,有花瓣落在你头上了。”
梦境太真实。
尹白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却忘了她与温墨已经遥遥相隔。
(一)
“朕今天来问问……振灾御敌,要事当头,哪位爱卿有好的计策?”
朝廷的官员们双手缩在袖子里,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天昭帝一脸疲态地端坐在金丝楠木龙椅上,近日来北边的蛮子动作很频繁,接连失了几座城,边关坐镇督察官员叫苦不迭,南方河海地区接连下了几个月的阴雨,河水暴涨。
赈灾抗洪和边关加急让天昭的朝堂气氛低沉,天昭帝看着臣子们,脸色越发暗沉。
尹白规规矩矩着一身青黑色的官服在臣子们的中前方站着,眉眼清秀,看上去就是一个脸色韵白如玉的才气小生,却不知哪里与平常人不一样,周身隐隐透出些凌厉的贵气。这些朝廷重臣迟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她也不说话,文武殿参朝三年,她表现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天昭帝心中焦躁,年岁已大又缠上了一些身体上的老毛病,重重咳嗽一番之后,天昭帝挥了挥手不再等待,“安儿,你来说说,朕要听你的想法。”
大臣们纷纷屏住呼吸,支着耳朵听天昭帝最钟爱的太子的肺腑之言,尹白听到天昭帝点太子名,眉微皱,深沉如水的眸子带了些复杂的情绪。
萧沉安一袭暗紫衣袍上衬着黑金五爪螭龙绣纹,眉目清朗,头发被精心束在深色紫玉发冠中,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来,他闻言微微颔首,开口道:
“回父皇,儿臣以为……”他目光不可察觉地偏了偏,偏到面色漠然的尹白身上。
“自天昭开朝以来,众将威武,此次北部边关告急,儿臣建议再派一将前去辅助制敌,父皇洪福齐天,国运兴盛,只要多加鞭策,粮草充盈,想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他似是话中有话,尹白就在身侧,他很清楚自己的话会有什么结果。
“至于江南景镇赈灾一事,儿臣愿意前往。”
尹白默然听着,萧沉安眼中深幽难测。
大臣们掂量着太子的话,窃窃私语。天昭帝面色缓和了些,心中略一思量,颇带威严的问道,“有哪位爱卿愿意前往北部边疆,御敌立功,复我天昭疆土啊?”
话音刚落,殿中猛然安静,御敌岂是容易的事情,臣子们惶然避之。
沉默片刻,忽地有人迈步走出,深深俯下身去。
“回陛下,微臣尹白......”
“愿前往。”
萧沉安目光沉沉,她俯下身去的身影纤细,仿若初秋霜寒湖边柔柔垂下的苍青柳,柔韧温和。尹白字句铿锵,直起身后,感受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神色越发疏离倨傲。
天昭帝甚是欣慰,一言既定,阿谀奉承的话涌上来,尹白心中略萧瑟,想来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愿应那人的话,这城郭重重,又何来一纸婚书。
“尹家女儿即是天将之女,此次前去必能强盛归来,甚好,甚好!”
“北有天将,南临太子,陛下!我天昭真是英杰辈出啊!”
“.......”
“安儿,去准备一下,即日出发。”天昭帝挥了挥手止了喧闹的臣子们,由一旁的总管公公扶着自己吃力的走下龙椅,“散朝吧。”
萧沉安俯身恭送天昭帝,想起那日茶座约她相见,水雾如薄烟缓缓弥漫中,她的眉眼在淡淡雾气中熟悉得让人心慌。他终于开口问她:
“天将家如今的形势你该懂得的,这几年我终成了真正的太子,却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尹白,我想了想,我错过了许多,不想再错过你了,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她冰冷的声音犹如在耳。
“不愿。”
他心中一滞,攥住茶杯的手指缓缓握紧,“即是不愿,你该知不论今后如何,这朝中定是容不下你的,那……便去履行你天将之女的责任吧。”
“好。”
晨起的金色日光透进大殿,尹白转身大步迈出,身姿挺拔,阳光沐浴中,隐隐约约有塞北的风尘,扑面而来。
(二)
天将府上下一行人急匆匆为尹白的此次北疆启程做准备,尹白抚摸了一遍放在桌子上明日要穿的将服行装,走出房间,院内树荫铺盖,她站在空旷无人的长亭尽头,突然就坠入自己深远的回忆中。
戏台上青砖铺地,深红色的垂幕由两旁缓缓拉开,台上的红妆戏子婉转抖着水袖,咿咿呀呀唱着。
怡园中栽了大片的紫玉兰,交错绽放的淡紫色玉兰花层层铺开,衬着台上戏子含情的眼眸,尹白闭上眼睛,静静的坐在台下,心中柔和,好像遍野的繁花中吹来的暖风,戏曲终了,温墨来到她身边。
“睡着了?”
他轻笑,景镇水乡的温婉精致,竟被这样一个男子周身气质渲染得如此动人。
“没有,你的戏好听。”尹白表达自己的沉醉,她转过身去拽温墨的长衫衣角:
“今年过年,这么好听的戏,你只唱给我一人听好不好?”
温墨温柔地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睛,略带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回她道:
“好,我自己写了一场戏。”他给她看一个陈旧的土色戏本,戏本翻开,里面的字体清秀隽逸,墨香袭人。
“到时唱给你听。”他许下承诺。
尹白和温墨相识与微,年幼时她奶娘带着她住在景镇,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后来她懵懵懂懂长到十三岁,南阳易主,萧氏掌控天下,更名天昭,奶娘带着她躲避战乱被士兵一刀刺死,留她独自一人流浪在景镇,好不狼狈。
世道再安稳一些时,她遇到了温墨,那时尹白十五岁,温墨是一个大哥哥一样的男孩子,景镇的人们爱听戏,温墨长得好看又带着柔气,戏又唱得好听,这样下来也好歹算衣食无忧。每每温墨登上戏台,总能看见尹白干净的眼睛含着笑望着他。
现在想想,真是好不惬意。
尹白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温暖美好地持续下去,她会和温墨在一起,像戏本里的才子佳人那样天长地久。
然而,没撑到过年,深红的火光凄艳绚烂闪耀着结束了一切,若不是温墨为自己挡下那根着了火的木头房梁……
“小姐……”
“小姐?”有人唤她。
尹白猛然从记忆中被拉回现实,说话的是她的贴身丫鬟阿杏,回府以来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三年。她调整了面色,深深出了一口气。
“嗯?”
“太子殿下去了梨园,让奴婢通知您过去一趟。”阿杏低头恭敬回答。
“知道了,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尹白踏进长亭,向梨园走去,她到的时候,萧沉安正负手背对她,站在开满梨花的树下。
听到尹白走近的脚步声,萧沉安转过身来,他穿的还是早晨上朝时穿的那身暗紫五爪螭龙服,俊美明朗,却在眉眼间笼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北上南下事态紧急,他加紧安排下去之后,想起塞北剧烈的尘沙,突然就调转了回太子府的路,来了这天将府的梨园,然后……就见到了她。
尹白见萧沉安转过身来,压制了心中莫名的熟悉感,低头拍袖,语气冰冷,“太子殿下金安,不知太子殿下召尹白前来,所为何事?”
萧沉安听到尹白毫无温度的声音,面色一僵,尹白低下头露出的白皙脖颈显出优美的弧度,有黑色的碎发紧贴在尹白颊边,清秀的脸庞干干净净。
萧沉安突然有了想伸出手去揉揉尹白头发的欲望,他也不明白,好像在自己心里,这是件很平常的事。
尹白看见萧沉安突然伸出匀称修长的手,然后停在半空中,有些疑惑地抬头:
“什么事?”
萧沉安接触到她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开口问道,“过几日就要启程了,时间有些紧急,你准备好了么?”
“回殿下,准备好了。”
“这梨花开得真是好看,潇儿……”萧沉安猛然住口,尹白却直直看着他,“潇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萧沉安将她有些急切的表情看在眼里,反变得恼怒,明朗的脸上忽地就阴云密布,他冷笑看着她,“我说什么?潇儿,怎么,温墨就是这样叫你的是不是?”
尹白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她匆匆垂下眼睑,平静道:“太子殿下若找微臣来是为了说这些闲话,那么微臣先告退了。”
她转身就走,萧沉安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尹白恼怒,手腕却死死地被他钳住,“走?你不愿嫁我,就为了等那个温墨?”
“你不配提他!”尹白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下一秒萧沉安擒住她的肩转过身将她狠狠地压在树上,“不配?”他被激得双眼通红,“你宁愿去塞北找死,也不愿嫁我,就是因为我不配?”
尹白后背被撞得生痛,萧沉安眼中涌出的浓烈的悲伤,莫名让她有些难安,似是有哪里在痛,一丝丝抽得她突然就心软了,只沉默着不说话。
萧沉安低头将头埋在她肩窝,声音低沉,“我比不上他是不是?我曾想天寒陪你山间踏雪,初春陪你江南赏花,我从他们那里知你前些年流落在外与人疏离,我费了这么多心思,盼着能让你与我近一点,”他双手松开她的肩,改成环抱,“却还是抵不过你回忆里的一场戏和一个叫做温墨的男人……”
尹白听着他的每个字句,好似天寒地冻时坚硬的冰块砸在自己柔软的心上。肩上有些温热,忽地觉得不自在。
她推开萧沉安,力道重了些,萧沉安捂着右肩闷哼一声,尹白见他表情似是疼痛难忍,“怎么了?”
萧沉安抬头看她,眼中闪出些欣喜,答她,“之前宫中失火,右边的肩被火烫得严重了些,有一点痛罢了。”
尹白发觉自己语气有些关切的意味,恢复了疏离的表情,拒他于千里之外,“太子殿下,有些事情我不说,您也该知道,天将家是圣上用弃了的一颗棋子,三年前景镇怡园燃起的那场大火,微臣能逃出来,圣上一定很失望。”
尹白认真地盯着萧沉安的眼睛,“微臣不管您有没有插手,圣上想微臣天将家覆灭,太子殿下您要我嫁给你,这庭院深深,高墙楼阁,与其困死……”
她缓缓舒了口气,微微一笑。
“不如战死。”
她目光忽然明媚起来,指了指梨园中的凉亭,亭中有张石桌,桌子上有个木制棋盒,“我知道您做太子也艰难,来下一局棋吧,棋终,就各自分散,如何?”
说罢她迈开步子向凉亭走去,再不回头。
萧沉安看着尹白清瘦坚韧的背影,薄唇紧紧抿成一线,垂袖无言,久久伫立。
(三)
入塞已过三个月,夏去秋至。
霜寒露重,更鼓不歇。
尹将军带兵作战有方,北疆被蛮子抢去的疆土,已经被夺回来了超过一半。
捷报不断传到朝廷,朝中上下赞声遍布,天昭帝身体越发虚弱,南面水患已经解决,就只差尹将军凯旋归来了。
然而事不如人愿,山雨欲来。
尹白并不知道遥远的京城发生了些什么,在她彻夜不眠与下属研究作战方案时,一道来自天昭君上的圣旨被总管公公尖锐的声音送达,割灭了尹白营帐中床前的油灯。
圣旨言,尹白大将军御敌期间,有勾结外戚,串通敌军嫌疑,暂停其将军职务,由副将领军镇守北疆,尹将军则被押送回京听候审判。
几乎是同时,天将府被偶然查出私藏前朝南阳皇帝画像,并暗自设有摆放南阳皇帝牌位的祠堂,圣上震怒,天将府满门入狱。
臣子们噤声了。
给尹白安排的是一间相对较好的牢房,没有令人生怖的刑具,稻草铺的床垫还算干燥,牢里的伙食也还可以。
尹白松了松路上要被颠得散架了的骨头,在牢里不管不顾地睡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有人来看她,是天昭帝新任命的秦城大将军,也是眉清目秀,眼中透出些年少的青涩,却又偏偏让人觉得睿智。
秦城看见尹白满脸困意地坐在稻草床上,微微一怔,语气很客气,“尹将军,属下冒犯。”
尹白似笑非笑看着他,秦城心中想着此行来的目的,继续说道,“尹将军带兵如神,近日属下听闻塞北军中人心不稳,属下能力有限,还望尹将军多加提点。”
尹白目光停留在秦城腰间属于天将家的挂坠上,半晌,她随意地捋了捋自己的牢服,回他道:“管好你的军队,握好你的虎符。”
她洒脱地躺下,毫不在意自身形象,“有人闹事,秦将军不用看尹某将死之人的薄面,照罚便是。”
秦城微微朝她鞠躬,离开。
尹白在秦城走后刚进入浅睡状态,又有一人站在牢门口。
那人月白色衣袍绣着金线滚边,腰间镶白玉带束身,清雅华贵非常,隔着牢门久久凝视着她。
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温墨!”尹白心中一紧,下意识脱口而出。
萧沉安眸子暗了暗,他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
尹白没有起身,她望着牢中蜘蛛网密布阴暗的房顶,以沉默相应。
萧沉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被不懂事的宫女撞到了地上,头磕得有些痛,莫名喜欢上了听戏,才记起你也喜欢听戏,你说,这算不算我与你贴近了些?”
他语气清缓柔和,“我那天偶然找到了一个东西,不知为什么,想拿来与你看看。”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用明黄色绸缎仔细包裹的一个物件,放进牢门栅栏底下,尹白听得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些什么,那个念头却又一闪而过。
她避开萧沉安关于贴近的问题,没有理会他放下的东西,小铁窗透进的光影交织形成明亮的光斑,衬得她眼神清澈透亮,“天将府满门入狱,尹大将军通敌,太子殿下,您计算得真是周全。”
她不等萧沉安回答,“太子殿下您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只是告诉罪臣您爱上听戏了吧。”
萧沉安静静地听着尹白说,明朗精致的脸突然就蒙上一层倦意,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袖口,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尹白,你不必与我用这种语气,这重重争斗你来我往,我有些累了,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你可愿……”
“不愿。”
尹白粗暴地打断他,“我知道你逼我至此不仅仅是因为你爹夜长梦多,”她干脆省略了称呼,“还因为我爱的人不是你,得不到也要毁掉,你今天来是想告诉我,我的命掌握在你的手中,还是想看我委曲求全,从此跟你成对成双?”
“尹白……”
“那么抱歉,好走不送。”
萧沉安眼眸漆黑,沉默片刻,他转身离开。
(四)
深夜,太子府。
有婢女添来热水,放置好干净的衣服,准备好胰子和澡巾,又相继退下。
太子沐浴,不允许任何人守在一旁。
萧沉安褪去衣衫,在热气蒸腾中踏进浴池,他的身体在淡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润白的颜色,却遍布大大小小的丑陋的疤痕,让人惊心。
他在水里浸着,右肩隐隐作痛,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浴池边缘,闭上眼沉沉思索。
三年前他从一场烈火铺盖的梦中醒来,全身痛得他睡觉连翻身都不敢,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宫里的人叫他太子殿下,让最好的御医混着闽南的古怪方子,也才只治完全了他被烧毁的脸,他不记得宫中失火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所有可能知道的人都由于未能保护好他失责被处死,后来嗓子也医好了,这一身疤痕,却真真实实的留了下来。
真的是在位者权势弄人,他被尊为太子,逃不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这一步一步,云谲波诡,走得艰难。
他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而这一部分,大抵是之前作为懦弱太子生活在宫中的琐事吧。
对,这三年,是他最崭新的三年。
三年前,天将家两岁时走失的女儿在景镇怡园一场大火之后被找回,朝廷之上尹白面见圣上时,他竟觉得陌生又熟悉,不可控制地想要靠近她。
然而又能怎么样,他仿佛爱她很久了,可是尹白爱的是那个叫温墨的男人。
想到这儿,萧沉安猛地睁开眼,握拳狠狠砸进水面,激起无数水花,有隐身侍卫自暗处而出,他抬手,眼底有阴暗漩涡翻覆。
“吩咐下去,证据坐实,不留痕迹。”
隐身侍卫低头答,“是。”
暗夜中尹白被一阵喧闹奇异的鸟叫声惊醒,她辨认出是贴身丫鬟阿杏的暗语。阿杏询问她是否要做些什么,她坐起身,一阵安静之后,她说,“再等等,阿杏,你去帮我查些事情。”
……
第二日,圣旨再次降临。
景光二十三年七月三日,天将府后人尹白为将期间通敌事件经由六阁共同查证,证据确凿,军中共搜出细作五十一名,作战计划泄露,天昭北面疆土,险些拱手送人。
加之天将府私设南阳皇帝祠堂一事,皆属谋反行为,圣上下旨,天将全府上下,于七月十日午门前,处决斩首。
若有臣子上书求情,皆按同犯处理。
所有人都在感叹事态变化剧烈,然而,圣旨刚下的这个晚上,尹白消失在了牢中。
同一时间,新任大将军秦城,带着手中的五十万精兵,反了。
(五)
萧沉安披着将军铠甲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红色的披风被远山而来的风荡开,他身后天昭的军队已经进入备战状态,所有的士兵,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
远方黑压压移动的巨大方形军队已经逼近,像是灰色的天空刹那破出的金色阳光。
如同三年来无数次上战场一般,尹白身穿银色的铠甲策马前奔,猛烈的风震开她的黑色披风,黑袍白马在飞速的前进中拉出一道明亮银色的弧线。
秦城跟在她的身后,她的军队,正在浩浩荡荡地跟随她而来。
看不见的风,席卷着前进的黑色军队,沉默然而慑人的气势,朝安城守卫的士兵们压来。
那个叫做秦城的眉目清秀的年少小生,居然从来都是她的手下。
原来他们互相防范,早就针锋相对。
萧沉安眯起眼,压制住心中翻滚的焦躁,缓缓伸出手。
“杀!”
秋末的旷野瞬间被厮杀呐喊的军队占领,千军万马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尹白很快策马冲入杀伐战场,手起剑落,鲜红的血斑驳地溅在她的身上,秦城紧跟在她身后护着她。
不断有士兵倒下,她变成了收割人命的机器,在乱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萧沉安远远看着那道银白色杀戮身影一路前进,身旁弓箭手已经准备好,他却忽然迟疑了。
他突然想起那年在梨园凉亭下与尹白下的那盘棋,棋盘上厮杀,疆土破碎,一局终了,尹白放下最后一颗白棋,“太子殿下,微臣曾经总是觉得您是那个人,现在想想,估计是不可能的,您棋风太凌厉,而温墨棋风很温柔。”
她站起身,园子里梨花开得纷繁,“希望我们下一次,不会在真的战场上见面。”
一语成谶么。
好,好。
“放!”
萧沉安再次下令,数千支箭呼啸着射出,直直对准那个策马奔来的银白色身影。
(六)
时间退回三日前。
早先埋伏在朝中的暗线换了牢中的看守们,尹白在阿杏的帮助下换了衣服被接了出来,连夜赶往北部一座小城,与秦城汇合。
她自从景镇那场大火后被接回京城,便知道天昭帝对天将府有杀心,天昭帝当年带兵篡南阳君主的皇位,而当时的尹氏,是天昭帝身旁的得力帮手。
帮手,也是见证过天昭帝夺取皇位这肮脏历程的人。
至于这个帮手有没有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说出来,或者说出来告诉了哪些人,天昭帝无从知道,所以他封尹家为天将之府,是想借着无穷尽的战争慢慢地碾碎知道他的秘密的人,消除顾虑。
尹白的父亲与哥哥都死在战场上,她被早通圣意的父亲早早送出京城,却不想天昭帝心狠手辣,想要斩草除根,在她十五岁那一年把她寻了回来。
她死里逃生,却又顶着天将之女的名义,战事告捷,天昭帝没法让她死在战场上,索性,编造理由,满府抄斩算了。
至于其中插手暗自操作的人,非萧沉安莫属。
尹白冷笑,已经经历过一遍生死的人,怎么还会任人摆布?
秦城第二日带着军队人马赶到,见尹白等在城门口,立刻下马鞠躬,“小姐!属下来迟!”
“起来吧,我父亲当年不过救你一命,换得你今日如此冒死相报,辛苦你了。”尹白淡淡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秦城脸色愈发坚毅,伸手从怀中掏出虎符双手送上,“我已经牢记当日牢中小姐的叮嘱,军队已带到,虎符在手,听候将军指挥!”
“连夜赶路想必劳累,下去休息吧。”
“是!”
一夜未睡,回房之后,尹白略带困意,她脱下外袍打算小睡一会儿,却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她低头一看,是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着的物件,她想起来自己匆忙换完衣服踏出牢门时,看见萧沉安来时留下的东西仍然在那里,没多想就伸手捡起来揣在怀里,赶来安城时一路精神警醒,便把这东西抛在了脑后。
什么东西?
尹白愣了愣,随即她拿起来拆开在那东西外面包裹的绸缎,绸缎缓缓打开,尹白呼吸猛地一滞,身体僵硬。
一个陈旧的土色的戏本静静地躺在她手中。
尹白心中震撼,或喜或忧,各种不知名的情绪强烈地冲击着她,她慌乱急切地翻开戏本,看清上面飘逸隽秀的字体之后,她猛然落泪,手指冰凉。
有人温和的讲话声在脑中不断响起。
“我那天偶然找到了一个东西,不知为什么,想拿来与你看看。”
“我自己写了一场戏,到时唱给你听。”
“前些日子被不懂事的宫女撞到了地上,头磕的有些痛,莫名喜欢上了听戏,才记起你也喜欢听戏,你说,这算不算我与你……贴近了些?”
“之前宫中失火,右边的肩被火烫的严重了些,有一点痛罢了。”
温墨……
萧沉安!
“阿杏!”尹白努力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阿杏本在门口守着等待着侍奉,听到自家小姐的呼唤,急忙推门而入,尹白脸色苍白,见她进来,声音干涩,似是希翼又有些抗拒地问,“上次我在牢中,让你查的那件事怎么样?太子……那次宫中失火是怎么回事?”
等阿杏把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之后,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尹白全身仿佛掉入冰窖,她死死地攥着那个陈旧土色戏本,突然就没了力气,眼角有细细的泪水缓缓流下。
三年前景镇怡园中,正是天昭帝的暗探发现了她,一并发现了当初皇宫走失的七皇子温墨,那场火本是要烧死尹白,不想温墨却为她挡下了那些灼热的痛。
闽南奇术治好他容貌的同时也让他失去了记忆,加上朝中各皇子党派相争,天昭帝便拿了温墨去平衡。这个中途册封的太子,有臣子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询问。
至此世间没了温墨,却多了一个萧沉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尹白一人沉默坐在屋内,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七)
三日后。
血色漫天,数千支箭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对准敌军的主将,射箭的士兵们不敢怠慢,对准了那个飞速而来的银白色身影,一次次搭箭射出。
箭雨密密麻麻,萧沉安的视线追随着那个丝毫不躲避、直面朝层层士兵人海奔来的那个人,她不俱死,萧沉安却抑制不住心中悲切。
突然,那个银白色的身影翻滚落马,他心中轰的一声。
一箭穿心。
尹白拿剑的手一松,周边震天的呐喊厮杀声一霎间变得空洞悠远,身下的马儿受了几箭,她被狠狠地掀下马,摔到了地上。
天空沉沉地压了下来,落日的晚霞极美,尹白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大片大片的鲜红倒映在她的深黑色瞳孔里,她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慌乱地唤她小姐,尹白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秦城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
“按我……”
她张开嘴,腥甜的液体涌上来,“按我说的去……”
万物都静止,天地都安静。
天黑了。
萧沉安在城墙上站立不稳,他的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倒下,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的炸开,尖锐的碎片扎进他的脑袋里。
他痛得跪倒在地,身旁的侍卫手忙脚乱地扶他。
有细碎的记忆一层一层浮上来,萧沉安心口一震,喷出一口惊心的血,他挣扎着抬头,颤抖着声音发号命令,“停止射箭,全军带回,快去,给我把她带回来……”
秋风萧瑟,有落叶旋转着飘过城墙,有一男子身着红袍将服,垂头跪地无声恸哭,风带起他玉白无暇前额的发,他失了血色的唇微动,细细呢喃散落在风中。
“我记起来了,潇儿……原来温墨在这里。”
“原来,我是……温墨。”
(八)
景光二十三年七月五日,尹氏之女尹白起兵谋反,太子领旨前去剿灭镇压,七日,反臣尹白败,死于安城。
十五日,天昭帝病重,驾崩。
四个月后,太子萧沉安在朝臣拥护下正式登基,改国号百安,称,百安帝。
出发攻打安城前,尹白叫来秦城,“今日我若是死在战场,不要恋战,立刻撤兵,降了便是。”
尹白那时眼神深远,像是将赴刑场一般,她低头平整了自己的衣服,纤细的手指划过腰带,停了停,从怀中拿出一个陈旧的土黄色戏本,手指轻轻地抚摸,无比留恋缱绻。
“我若是死了,你去找萧沉安,把这个给他。”
尹白把戏本递给秦城,“告诉他,就说,那年的紫玉兰花开得很美。另外,向他认个错,谋个一官半职吧。”
她最终选择了放弃。
……
中宵风露凉,谁家戏台亮红妆。
更鼓已歇灯未尽,梦中孤客离人惶。
后来尹白被埋葬在景镇怡园,园中栽了大片大片的紫玉兰,秦城跟在百安帝身边,做了护国大将军,皇城里仍是高城墙,只是后宫空旷。
后来锦簇花开时,百安帝总会移居景镇怡园,云阔风轻,他一人静静坐在花树下,似是守着温柔寂寞,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