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为奶奶写点儿文字,但迟迟没有动笔,主要原因是因为,奶奶的故事很多,曾是从孤苦无依孤儿,也是地主家的儿媳 ,是抗日军官家属,也是国民党军官遗属。后来又成为国营农场工人家属。奶奶身份的每一次改变,都有一段难忘的故事,都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坎坷与苦痛。奶奶在世时,我们不愿意揭开她已经结了痂的伤口。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虽然和奶奶生活了将近20年,但是,我知道的奶奶的故事都是零星的不连贯的片段,直到近来与爸爸深谈后,奶奶生前的故事,才连成了串,奶奶的一生才清晰了起来。
奶奶1917年生人,他五六岁的时候便没了父母,孤苦无依。大伯,大伯母收养了他,伯母对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给她裹了脚。奶奶的小脚可以称之为三寸金莲,我小时候见过,觉得很奇怪。那双脚长不过我的一拃。除了大拇指是伸展的之外,其余四个脚趾,都折断了压在前脚掌之下,脚弓隆起,脚跟显得肥厚。我曾摸着她的折断的脚趾,问奶奶,裹脚时疼吗,奶奶说,“怎么不疼啊?刚开始裹的时候,又痒又疼,睡不着觉,我哭着闹着不让裹,但大娘说,不裹脚怎么嫁得出去呀?时间长了,也不觉得疼了。你们现在真好,不用再受奶奶受过的罪了。”
奶奶20岁出头嫁给了黄埔军校毕业的爷爷,爷爷的父亲分给他们30亩地,一座油坊。奶奶常年跟随爷爷的部队,辗转各地,所以他的土地和有房就交给别人打理,这也便成了奶奶地主成分的重要依据,尽管38年家乡发黄水,土地和油房都淤埋在黄沙之下。奶奶曾经在南阳驻扎过,我父亲名字中有个“宛”字,便是一个证据。奶奶的大儿子夭折了,我父亲是奶奶生的第二个儿子。奶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挂念在外打仗的爷爷,照顾投奔他们的族人。忙忙碌碌,辛苦操劳,茫然不知外面世界的变化。后来奶奶随爷爷的部队到了开封。解放战争开始了,奶奶这个平凡人的生活轨迹在历史的一个瞬间发生了重大的改变,我的大姑姑出生才几天,爷爷上了战场,从此,再也没有回家。奶奶迈着她那三寸小脚,到处打听爷爷的消息,到战俘营,到国民党部队里,结果音讯皆无。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奶奶悲痛之余,鼓起生活的勇气。给人做家务,缝补浆洗。做衣服,做鞋子,勉力维持家里的生活。期待着爷爷有一天回到家出现在她的面前。
1948年,开封战役打响,国民党军队向南溃退。奶奶带着我父亲我姑姑。跟随表姑父的国民党军部队走,到了武汉,一位亲戚给他了一定的帮助,但是不敢收留他,奶奶,带着孩子,又随着部队向南,到了柳州,奶奶,考虑到跟随国民党的部队到台湾,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没法生活,返回家乡,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于是,奶奶就带着他们两个孩子,踏上了返程之路,爷爷生前的一位警卫员,一直护送他们娘儿仨到漯河,剩下的百十里路,就全靠奶奶一人支撑了,值钱的东西,该变的卖的都变卖了,奶奶先把两个孩子寄养在外国人办的育婴堂,自己回老家打听情况。再折反回漯河接上孩子回老家。一路不知经过了多少艰辛,在50年春天,终于回到了家乡__西华县红花镇。这时家乡已经进行了土地改革,奶奶在亲戚的帮助下,盖了一间草顶小屋子,奶奶和她的孩子终于有了安身之所。没有经济来源,生活怎么办?奶奶一筹莫展,似乎陷入了绝境。爸爸回忆说,她和奶奶那段生活非常的艰苦,没有米面没有菜,没有烧火的柴火,他们曾经割水苹果棵子(一种水边生长的植物|苇子晒干当柴火烧。没有菜吃,爸爸他们就到集镇上捡拾别人扔掉的菜叶,他清楚记得母亲用捡回来的葱叶做包子的事。后来,有一同村人,受人之托为一位国营农场的领导找保姆。奶奶很快就答应了。她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了亲戚照看,只身去了距离家30多里路的黄泛区农场。这一去,就是几十年。直到奶奶去世。至今奶奶尸骨还埋在国营农场的青青麦田里。
奶奶国营农场给一户人家做饭洗衣,看孩子。每到发工钱的日子,奶奶就会连夜赶回红花集的家里给孩子送钱,让孩子买米买面用,以维持生活。然后又连夜赶回农场,给人家做早饭。我是在82年,和奶奶在一起居住时,听到奶奶说起那段历史。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奶奶一个孤单的女人迈着小脚,连夜往返要走60多里路,那该是怎样的艰难?一路上她该有多少恐惧,多少不安,多么担惊受怕呀?她的脚该有多么肿痛啊。在农场,做活两年以后,奶奶的雇主,看奶奶生活窘境,就建议奶奶再走(嫁)一家,给奶奶介绍了一个单身的工人,那人就是我的后爷爷。这样,奶奶有了一个新家。我父亲高小毕业后带着我大姑,从老家也来到了奶奶身边,奶奶也相继生下了我的两个叔叔两个姑姑。这样,爷爷有收入,奶奶也做天工,每天五毛钱,父亲也到了农场干活 有了一份工资。收入少,生活也比较清苦,但是,奶奶的生活安定平和而快乐。
老言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好不容易安定了十年的生活,又遭风暴。我的后爷爷不幸病亡。奶奶的生活风雨又起,我两个姑姑,两个叔叔正在上学。爸爸一个月只有20多块钱的工资,妈妈是临时工。每月也就十几块钱,奶奶每天五角钱,一大家子人怎么过生话?那时,奶奶准备让姑姑叔叔辍学,参加劳动,补贴家用,这时我爸爸,站出来对奶奶说,她要帮助奶奶撑起这个家,让弟弟妹妹都念书。他来帮奶奶养家。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年。爸爸妈妈,辛勤的工作。省吃俭用,尽量省下一分份的钱。奶奶也到托儿所工作,还在分场菜园儿剔草。我仍然记得,奶奶,夏天,戴着草帽,穿着,斜襟儿,盘扣的,盘扣白褂儿,拿着矮凳,到菜园剔草的情景。因为我家的成分问题,奶奶从不多说话,虽然后来叔叔姑姑都陆续参加了工作,有了收入,但奶奶还是常年劳动,一直到她去世前。奶奶在家也不闲着。她和我妈妈两人,一起为这个大家庭做衣服,做饭,做鞋子。奶奶照看孙子孙女外孙子,姑姑叔叔工作以后,奶奶坚持分了家,和我家分别住在了两个院子里,但生活上还是相互照顾,奶奶的眼睛做过白内障手术,一只眼睛几近失明,我上初中时,爸爸让我和奶奶住在一屋,照顾奶奶生活,其实是奶奶照顾我,我除了陪她说话,帮她提水之外,其他的伙计奶奶一概不让我做,只让我专心学习。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奶奶对我疼爱有加。不许家人吵我,爸妈偶尔吵我她也不愿意。我姑姑,叔叔给奶奶买的,好吃的饼干,面包,水果之类,奶奶总是给我留着。提起我她总是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孙女又漂亮,又聪明,学习好。”83年,高考前一个多月,我在学校头疼睡不好觉。爸爸和奶奶商量,让我住到二叔家,精神上放松些,这样我又一次能够和奶奶朝夕相处了。奶奶每天按时给我做饭,上学前给我准备一瓶蜂蜜水放书包里。尽力给我调剂收菜,还让人杀了她养的小鸡,小鸡最多也就有一斤重,奶奶说为了孙女鸡再小也舍得杀吃。我至今记得奶奶满脸是汗做饭的情景,以及奶奶看看我吃饭时慈爱的眼神。每天晚上我做完作业,奶奶就说:“别熬夜了,累坏了脑子事就大了。”于是祖孙俩摇着蒲扇,在院子里乘凉,拉些闲话,奶奶说起过她在开封时放粥接济穷人,说她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跟着人流向南跑,她和表姑表叔父原打算去台湾,但到柳州改了主意,回乡路上抱着小的,拉着大的,有时没车坐,就得步行。奶奶说那些艰难的经历时语气平静,好像在讲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事情。当时还说到我的亲爷爷,她说爷爷身材高挑,穿军装的相片英武帅气,可惜爷爷的照片早已遗失在逃难的路上,所以,我的家人至今不知道我亲爷爷的相貌。
83年我考上了河南大学,奶奶让我妈妈陪着到开封来到我上学的学校,到我的宿舍大礼堂教学楼食堂等,高兴的不得了。奶奶兴奋的说“我孙女考上了大学,将来就是国家干部,赶明儿,毕业了,参加工作,我去给她看门做饭。”我搂着奶奶,对她说:“奶奶,我还得好好孝敬您呢。”奶奶还走了亲戚,寻了她当年住过的地方。那次是奶奶1948年离开开封以后的第一次去开封,也是最后一次。一年多以后,奶奶就病逝了,奶奶没有能看到我毕业,成了奶奶最大的遗憾。我也没能够实现我的诺言,至今遗憾不已。
85年的春天,我大二下半学期,一天啊,我突然梦到奶奶,又到了河南大学来看我,梦境非常清晰。奶奶还是盘着发髻,依旧是白色斜襟儿盘扣布褂。微胖的身体行动起来因小脚微微摇摆。醒来后,我思忖良久。中午便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并且已于昨天安葬。我一下子呆住了,随后放声大哭。奶奶啊,您竟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心爱的孙女告别。您怎么不等我见您最后一面?回想春节我放假回家去看奶奶,奶奶已经生病,消瘦了些,但气色尚好。奶奶拿出叔叔姑姑给她买的点心苹果给我吃,记得还有一块牛肉。妈妈笑着说:“你奶奶的好东西。只有你和小弟吃得多。”没想到,这竟成了我和奶奶最后一面!
奶奶的一生历尽坎坷,饱经磨难,为了孩子,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刚强坚忍;为了家庭,她常年劳作,不辞辛苦。她以柔弱的身躯为孩子遮风挡雨 她尽自己的能力维持家庭。她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她要求不多,只想得到个普通人劳动和生活的权利和应得的尊重 。奶奶走了,离开了让她欢乐让她痛苦的世界,离开了她割舍不下的儿孙。但愿天国没有歧视,没有伤害,没有苦难,没有病痛。
奶奶,您是坚忍辛劳的母亲,您是可敬可亲慈爱的祖母,您是我们的来处,是我们永远的佑护。